何如月当即假意甩锅：“不关我, 我说要打电话的，是苏阿姨不让！”
哐一口大锅，扣在了苏伊若好看的脑袋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哈哈, 正好招待老余。都是自己人, 就不讲究了, 来来, 我给你们介绍。”何舒桓立即进入正题, 张罗着给二人介绍, “这位是我们吴柴厂的图书管理员苏伊若同志，这位是我老同学余刚同志。”
何舒桓故意没说余刚职务, 给进一步接触留有余地。
余刚早已起身，很大方地向苏伊若伸出手：“苏同志好。”
“余同志好。”
握了手，各自在八仙桌旁坐下，苏伊若却好奇地打量着余刚。见余刚生得浓眉大眼颇是英气，但显然只有四十多、绝不会超过五十, 不由有些纳闷。
要知道何舒桓是老来得女, 已经六十出头，刘剑虹也是五十五岁正常退休，何舒桓的老同学, 难道不应该跟何舒桓差不多年纪？
虽是暗暗打量了一番，苏伊若却有着极好的教养, 也没有放在脸上，接过何如月端来的麦乳精, 看了看玻璃杯里的成色，泡得很浓，便笑了：“好香啊。”
何如月跨着长凳坐下, 调皮道：“苏阿姨今天帮我这么大一忙，我感激之情无以为报，只能多挖一勺麦乳精。”
余刚首先就听笑了：“这丫头，小时候瞧着乖乖的不作声，长大了倒是鬼机灵啊。”
“余叔叔我记得你。”何如月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有回我家门口练立定跳远，摔了个嘴啃泥，哭得好大声，我爸都没听见，还是你正好来，把我抱起来的。”
“哈哈哈哈——”余刚一阵爽朗的大笑，“这一晃，小丫头长成大姑娘啦！”
其实也就十年。
那一年何如月十二岁，余刚三十二岁。
“我记得余叔叔家有个小妹妹的，应该也长大了吧？”何如月慢慢地将话题往余刚的家庭上引。
余刚惊讶：“呵，如月这记性真好啊。这都记得。”
“当然记得。”何如月侧身跨坐着凳子，斜倚在八仙桌上，托着腮，“小妹妹应该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我还给她讲过故事呢。”
余刚想起女儿，也是心里一暖：“没错，今年高考，读大学去了，这下我这个爸爸没了用武之地，就安安心心来中吴工作了。”
听见“读大学”三个字，苏伊若不由来了兴趣，多望了余刚两眼。
何舒桓笑着跟苏伊若解释：“余同志之前去了宁州工作，刚刚调回中吴市电子局。”
“原来如此。”苏伊若点头道，“我孩子也在外地读大学，这一出去啊，就海阔天空，咱们当家长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点老何最有发言权。”余刚道。
何舒桓摆手：“我不发言，哈哈，如月是个胆小丫头，读完大学赶紧要回我们身边了。”
这是实情。原身虽然成绩非常好，但的确胆小，不然以她的成绩，妥妥地可以留在海城，找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但何如月倒觉得，原身当初的选择，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挺不错。有了后世“调解小能手”的基础，她干工会工作还算得心应手，而中吴这个城市虽然不大，却充满了生机，是她喜欢的样子。
何如月嘻嘻笑道：“那不是想吃妈做的菜嘛，在外边馋得慌。”
这道马屁也是恰到好处，刘剑虹正好端着两盘热腾腾的炒菜出来，啐道：“这一大一小，都是骗人的嘴，天天给我灌迷魂汤，哄着我可起劲地下厨。”
何舒桓立即现场表演灌迷魂汤，一脸正色：“这哪能叫骗，你做的菜就是好吃，这是实情嘛。如月是吧？”
何如月配合亲爸，猛烈点头。
苏伊若笑道：“剑虹姐你也别谦虚，你手艺就是好，瞧瞧你就是炒个小青菜，都油汪汪、碧绿碧绿的，卖相都比别人家好看。”
“对吧对吧，你看苏阿姨也这么说吧。”何如月附和。
刘剑虹美滋滋，嘴上却不饶她，笑骂：“看看你，坐没坐相，哪像个大学生。”
“咦，大学生还有规定坐相的啊。”何如月撅嘴。
“起来，帮我端菜！”
一声令下，没有坐相的何如月屁颠屁颠跟着刘剑虹进了厨房。
“怎么样？”刘剑虹低声问。
何如月凑到亲妈耳朵边：“一切有条不紊。暂时还没说到双方个人情况，一定不能刻意，一定要像巧合……不，不是像，就是个巧合，懂吧，亲妈？”
刘剑虹横她一眼：“你亲妈，懂。”
要说刘剑虹的确当得起家里一大一小的吹捧，一下午搞了六个菜、外加两个凉菜，看得余刚直呼好家伙。
“以前我就爱来你家蹭吃蹭喝，阿嫂的出手的确灵啊，没话说。”
“那以后就多来，哈哈。”何舒桓一边说着，一边端过余刚的酒杯给他斟酒。
刘剑虹更是一副长嫂如母的慈祥样子：“反正你一个人，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家，想来就想啊。”
苏伊若突然心中一动，不由望了余刚一眼。
余刚浑然未觉，还在久别重逢的兴奋中：“阿嫂这么说，我肯定不客气。”
“你还住原来的老房子？”何舒桓问。
余刚道：“我在宁州十年，老房子现在我父母和我弟弟一家挤着，也不宽敞，电子局分了一套宿舍，我就先暂住着，后头的事，后头再想办法。”
“嗯，那是要想办法，不然丫头放假回来，连个蹲身之处都没有。总不能让她上宁州蹲着去，是吧。”
何舒桓却觉得刘剑虹多虑了：“老余好歹也是副局长，房子的事不用担心，电子局肯定会解决。哪有把人才要来了，福利却不落实的，对吧？”
“对对，哈哈。”刘剑虹大笑，“瞧我这急的。”
“阿嫂也是为我担心。”余刚举起酒杯，“来，我敬阿哥和阿嫂一杯。”
苏伊若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嚼着，默不作声。
她有一丝不安。
望着满桌的菜，苏伊若有些猜到，今天不是撞上的，怕是何家早有打算。否则就来一个余刚，刘剑虹也不至于搞这一大桌子菜，一看就不是只招待一位客人。
何如月这个丫头，太鬼了，居然把我诓骗了。苏伊若暗暗苦笑，心里却是沉沉的。
还是何如月察觉到了苏伊若的沉默，她笑吟吟地找话说：“苏阿姨，上回我跟你说的书，后来订到没？”
“哪本？”苏伊若微微一怔，看向何如月，却迅速地想了起来，“哦，那本毛姆的？”
“对。”
“我跟新华书店的同志说了，中吴市没有，他们也要等下回订书的时候再上报。不过你要的话，可以……”
何如月就是引苏伊若说话来的，倒也不是急着要书：“不着急的，我上回买了一套还没看完，能看好久。”
苏伊若倒是被她起了头：“今年出了好多国外的名著，我想着，咱们厂里是不是也该订一些，慢慢进厂的职工素质变高了，读的书也会越来越丰富。”
一听这话题，余刚也有兴趣，插话道：“苏同志这话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可小觑，生猛得很。我偶尔逛逛书店，那些高深的书，卖得很好啊。小年轻们都喜欢读书了，这是好的转变，风气变好了。”
见余刚搭话如此自然，苏伊若又觉得，余刚不像是参与了整场策划的知情者。
莫非他也是被何家诓来的？
何如月不知道敏感的苏伊若已经察觉了真相，只觉得和余刚也很有共同语言：“余叔叔有见地。我们吴柴厂正在筹建职工学校呢，以后的年轻人会更有文化的。”
苏伊若故意道：“其实要吸引他们读书，也不一定非要名著，只要肯看书，随便什么书都是可以的。我看最近有一些传奇武侠，年轻人就很欢迎。”
余刚顿时来了劲，连说了五个“对”，然后列举了好几个有名的武侠作者。
当然，金庸梁羽生古龙这些，还得过两年才会流行开，但一些更古早的武侠小说名家，已经在年轻人中颇有市场。
余刚心态也很年轻嘛。
见二人聊上，刘剑虹得意地向何舒桓挤了挤眼睛，觉得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苏伊若和余刚说话，不过是想试探余刚到底是“局中人”还是“局外人”罢了。
苏伊若矜持，没到七点，她就说还有事要先告辞。
众人知道她固执起来也是很固执，便没有苦留，何如月豁地站起，自告奋勇：“我去送苏阿姨！”
将苏伊若送到弄堂口，苏伊若转身，立即问：“臭丫头，今天是不是故意把你苏阿姨骗来的？”
呃……这暴露得也太快了些。
何如月立即服软：“向苏阿姨投降，我任打任罚。”
这态度，苏伊若哪里还好意思真翻脸。路灯下，她长长了叹了口气，而后低声道：“如月，这事，那个余刚知不知道？”
“余叔叔不知道。余叔叔要知道，今天大概会不好意思跟你多说话。”
苏伊若点点头：“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啊，苏阿姨是觉得余叔叔不好吗？”何如月紧张起来，“余叔叔挺好的，虽然暂时没有房子，但他人品很过硬，他妻子是生病去世的，已经十来年了，一直没有再娶。”
苏伊若凄然一笑：“我是在意这些的人吗？”
的确，如果苏伊若在意，也不会一个人拉扯孩子这么些年。以她的品貌，从来都不乏追求者。
何如月拉住苏伊若的手，轻轻地道：“苏阿姨，我们是怕你一个人孤单。”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苏伊若深深地望着何如月，“你余叔叔条件是挺好的，所以不要耽误人家，赶紧让他找个好对象，还能和和美美过半辈子。”
“可我觉得苏阿姨就是好对象。”何如月可怜巴巴望着她。
苏伊若无奈地笑了：“我不是好对象。”
何如月终于鼓起勇气：“苏阿姨，你是还在等凌涛他爸爸吗？”
苏伊若神情一黯，终于低声道：“我知道他不可能回来了，可就是……还想再等等。”
早在十多年前，凌世均失去音讯，苏伊若就曾几度亲赴西北寻夫，但苦寻数年，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连凌世均死于何时、怎么死的、葬于何地，一概不知。
后来她放弃了寻找，只是不断地往那个地址写信，又写了好几年，终于逐渐接受了丈夫已经死亡的事实。
从此她心如止水，心里只有两件事，儿子，和工作。
直到今天，她才说，她其实还在等。
纵然已经拿到了死亡通知书，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何如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给苏伊若一个紧紧的拥抱：“苏阿姨，如果有一天，你等累了，不想等了，也不要觉得对不起凌叔叔。不管在哪里，凌叔叔一定都是希望你幸福的。”
苏伊若离去时，没有掉眼泪。
她是个命苦的人，但不是个凄苦的人。她柔软的外表下，其实很坚强，可以一个人独自承担很多事。
这就是苏伊若和金招娣的不同。
幸运的是，如今的金招娣和苏伊若接触多了，终于开始慢慢学会独立和坚强。
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何如月回到家，心里也变得沉沉的，琢磨着回头怎么掐灭了父母的梦想。
可一进门，她就听到亲妈正乐呵呵地说：“所以余刚啊，你看小苏怎么样？”
完了，终究来晚了一步。亲妈已经摊牌了！
余刚正嚷嚷：“哈哈，合着阿哥阿嫂今天这是鸿门宴啊！”
“诺，好说不好听，什么鸿门宴，我们是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小苏同志呢，是我们多年的好朋友，为人正派，丈夫去世多年，以前成分呢不大好，不过现在也不讲究这些了对吧。”
余刚乐呵呵的：“阿嫂这份心意，我先谢了。不过嘛，要先问过苏同志的意思。”
完了完了，看来余刚对苏伊若还挺满意。
也是啊。苏伊若干净又清爽，高雅又大方，工作不错，为人不错，儿子考上大学是个天之骄子，本来就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刘剑虹拍胸脯：“行，那小苏那边，我去问。”
听里头聊差不多了，何如月故意把门弄出很大动静，大喊：“我回来啦！”
果然里头的聊天声立刻停了。
“今天你苏阿姨是不是胃口不大好，我看她没吃多少。”刘剑虹换了话题。
“苏阿姨向来吃得不多。”
“也是。她就是小猫的饭量。”刘剑虹乐呵呵的说着。
余刚也变得有些羞涩，偶尔还会走个神，大概也许可能是在回想苏伊若的一举一动。
等到余刚也告辞，何如月和亲妈一起收拾残局，何如月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妈，苏阿姨看出来了。”
“看出啥？”
“看出我们的用意啊。”
刘剑虹不以为意：“哦，这个啊，也正常，她本来就是很聪明的人嘛。”
“可苏阿姨不愿意。”
刘剑虹的手停了，惊讶地望着何如月：“她跟你说的？”
“嗯。她还说，如果余叔叔还不知道，就别说了。可我一回来，就听见你们已经在跟余叔叔说了。”
刘剑虹神情凝住，出神片刻，喃喃地道：“不应该啊，以前我跟伊若说给她介绍，她从来没有拒绝过。”
“可你以前也没当真给她介绍啊。”何如月道。
这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比亲妈更了解苏伊若。苏伊若优雅，苏伊若也谨慎。
这谨慎或许是因为曾经受过的伤害，也或许是因为害怕未来失控。如果刘剑虹只是放在嘴上说说，苏伊若只会一笑置之，但刘剑虹真落实到行动，苏伊若心中的防备就竖了起来。
“妈，回头你跟余叔叔坦白说了吧，就说苏阿姨还不想找对象。”
谁知刘剑虹也深深地看了一眼何如月：“你不懂。”
“我觉得苏阿姨不是口是心非。”
“我没说她口是心非。你当她是明丽啊，什么年纪了，还玩小孩子欲擒故纵那一套。”
“那我不懂什么了？”
刘剑虹摞了碗和盘子：“来，你帮妈收进厨房，咱们到厨房说。”
进了厨房，两人刷碗，听着碗筷清脆的叮当声，刘剑虹叹道：“有时候啊，自己不一定真懂自己。看着门关上，或许只是虚掩，伸手一推，也就开了。”
何如月心中一动：“所以苏阿姨是虚掩的门？你要做推门的手？”
刘剑虹道：“她是不是跟你说，她还在等凌叔叔？”
亲妈真是料事如神。
“嗯。”
“你说她还等什么。死亡通知书到手都十年不止了。就算一开始不愿意相信，这些年也早就清醒了。”
何如月却想了想：“可或许，她和凌叔叔情深意重，哪怕凌叔叔已经不在世上，她也放不下，慢慢地，心里就真觉得他还在。这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
“这是麻痹自己的一种方式。”
好你个刘站长，你是心理医生吧！
何如月吃惊地盯着亲妈，猛然发现，亲妈说得不无道理。
苏伊若是给自己绕了一只茧，看似坚强，其实伪装啊。
“可是，妈……”何如月纠结起来，“如果苏阿姨就想这么麻痹自己，咱们也不该去干涉吧。”
“嗯，不干涉。”刘剑虹倒是爽快。
何如月终于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和亲妈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没想到亲妈又说：“不过余刚要是愿意主动些，我也不反对。”
哈哈，何如月真是服气。亲妈之老道，果然不是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干事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