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检查完一遍收拾好的包裹, 确定该带的都带齐全了之后,屋外的天,也差不多大亮了。
衣如雪至今, 心底都尚存着一丝不真实感。他和路筠说:“我以为,我会在这里, 呆一辈子的。”
“守着这座山谷, 慢慢变老, 然后,埋在我师父的旁边, ——如果有人给我收尸的话。”
路筠只要听见衣如雪说这样的话, 就觉得心都拧紧了。他虚虚的环住他家小师父,把人的脑袋搁到自己肩头, 半开玩笑道:“什么叫如果有人?那没有人呢?”
衣如雪很认真的回答:“如果没有人,那等到我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就自己躺到药圃里面去。这样,不需要人收尸,我就算死了, 也还是有点用的。”
路筠:“……”
路筠说:“你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么?”
衣如雪微微的点了点头。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我, 也没有人觉得我好。……阿筠是第一个。”
“我似乎是不大擅长去处理人际之类的东西, ……我总觉得我尽力了,但结果, 却总是和我想的不大一样。”衣如雪有些迷茫的说:“就像直到现在为止,我始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想我。”
“我知道,他从小就不喜欢我, 这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不投缘,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这样子相处的两个人,难道最好的,不是井水不犯河水,见面三分笑,能够让日子过得下去吗?”
“我并不曾如何招惹他,他又为何要总紧盯着我不放呢?”
路筠说:“这些问题,或许他永远都不会给你答案。即使是你问了,所得到的,可能也只是……”
路筠没有说下去,他说不出口。
如果不是路筠太明白他家小师父心底里执着的一面,他真的很想拦住衣如雪,最好是再也不要和衣尘有任何的接触。
他怎么舍得,亲眼看着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在别人处被恣意羞辱呢?
路筠曾经以为,他家小师父很柔弱。
仿佛谁都可以来踩一脚,揉一把。
但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他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浅薄与幼稚的。
至柔者则至刚。
他的小师父,远远要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强大的多。
只是可惜,这个道理,路筠明白了,但总有更多的人看不明白。
从衣尘上一次在厨房谈话中无意间与他透露出来的那种仿佛被背叛了一般的,压抑着的极度愤怒的情绪来看,路筠莫名想到了一个词,——人设崩塌。
仿佛衣如雪在衣尘的眼里,原本应该是某一种样子,但后来,现实却告诉了衣尘,衣如雪并不是。
于是,衣尘觉得,是衣如雪变了,是他背叛了他。
可是,真的是衣如雪变了吗?
人之境遇不同,的确会心性大变。但,这种改变,究竟是衣如雪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那般模样?
衣尘从不曾去了解过。
不曾了解,还总在心中虚妄扭曲的臆测。
他以为自己是谁?
凭什么,他所想要见到的模样,别人就一定必须是那一种模样?
着实可笑。
…………
衣如雪走进衣尘的房间时想,或许,这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
世事多变,何其难测。
他这个自以为会在山谷停留一生的人,如今不也是,……说离开,就离开了。
跟着小徒弟一起逃跑什么的……想起来,还真是冲动啊。
衣如雪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不会再回到这座山谷。
谁知道呢?
谁知道未来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也许,终有一日,路筠不再需要他,那么等到那个时候,他就回到这里来。
大约是因为已经打定主意,马上就要离开的缘故,衣如雪同衣尘面对着面坐下来的时候,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宁和。
——以前,他都是很抗拒和衣尘独处谈话的。
因为他永远都不知道,衣尘下面会说出什么让他觉得尴尬难堪的话语来,所以就只能一直小心翼翼的思量着应对,那样真的很累。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
把想问的,该说的,都问完,说清楚明白,他就可以和阿筠一起离开了。
现在的季节多好呀。
桂花糖,栗子糕,糖芋头,……想想和阿筠一起吃这些甜甜的东西,哪一样不比费心思量着衣尘要来的快乐?
衣如雪同衣尘说:“你和林公子吵架了,其实大可不必。”
“如果你喜欢他,那就好好地对待他。如果你不喜欢他了,把话说明白,就此大路朝天,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衣尘说:“你不要管这些事情。”
衣如雪点点头,说:“哦。”
他给自己和衣尘各自倒了一杯茶,抬头看着衣尘,说道:“我的心中,一直都存着一个疑惑,你愿意告诉我答案吗?”
衣尘默然不语。
于是衣如雪便问他:“你觉得我脏也好,恶心也罢,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既然相看两相厌,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陌路,再不相干,这样不好吗?”
衣尘听得不禁笑了。他和他天真的小师弟打了一个比喻,说道:“一个人去睡了一个女支女,他分明知道那是一个谁都能上的贱人,但他下一次,还是会念念不忘的想去上他,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衣如雪:“……”
衣如雪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但是,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如果你对我,至始至终都是这样的想法的话,请不要再提及‘喜欢’二字了。”
“借着‘喜欢’这个词,实在是太叫人恶心。”
“告辞。”
衣如雪起身,想要离开,却被衣尘一伸手拦住,重又推回了座位上。
“你想要去哪里?”衣尘按着衣如雪的肩,冷冷的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真是个傻子,看不出来你想要和你的小徒弟一起私奔?”
“你就这么的喜欢他?”
衣尘问衣如雪:“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年轻,喜欢他嘴甜,还是喜欢他艹得你很爽?”
“你也不想想,你今年几岁,他今年几岁?”
“路筠要你和他一起走,你就真的打算跟着他一起走?”衣尘说着,忍不住笑了。他说:“你刚才说,要我别用‘喜欢’这个词来恶心你,可你觉得,你那小徒弟说的‘喜欢你’,又比我真诚了多少?”
“当然,也许他现在,说的的确是真的。但是将来呢?不需多久以后,只要他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年轻漂亮的少年男女多得是,——来,看这里,”衣尘按着衣如雪的肩,推着他走到了屋中的镜前,衣尘说:“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你的这张脸,的确是还能看,但是将来呢?五年,十年之后,你想过那时候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吗?”
“笑一笑啊,阿雪。”衣尘轻轻的抚上他小师弟的眼尾,轻声的问道:“你有留意过吗?你笑的时候,喜欢弯眼睛,你的眼角,都有细纹了。”
“我不妨告诉你,我曾做过一个能够预见未来的梦。”
衣尘神秘的道:“你知道吗?你那个现在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喜欢你的小徒弟,将来可受人喜欢了。娇妻美妾,儿女成群。等到那个时候,你猜,你在哪里呢?”
“闭嘴!”
衣如雪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一把推开了衣尘,转身就想要跑,却又被人一把拉了回来,“哐当”一下的摔在了摆着铜镜的案几前,那一下摔得太狠,铜镜后边的架子被砸得摇晃,直接摔下来一尊铜制香炉,衣如雪虽然本能的抬起手臂去挡了,但却还是被砸的脑中一懵,眼前漆黑一片,好一会儿,方才渐渐地缓过来。
衣尘将他扯着坐到了案几上,背后靠着的,是方才的那一面铜镜。衣如雪听见衣尘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不要你,我可以在山谷里,守着你过一辈子。早就该这样了。阿雪,我们早就应该把当年的事情做完。”
当年的事情……
什么当年?当年的什么事情?
他和衣尘,哪里有当年?
发髻被铜炉砸散了,被人扯着头发被迫仰起脸来接受亲吻的感觉很糟糕。衣如雪缓缓的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身体的知觉现在很混沌,被摔倒案几上的那一下,其实是摔得很疼的,但是现在……不管是砸到腰骶部的疼痛,还是额头上的疼痛,乃至头皮的疼痛,都好像变得模糊了起来。
——只有脑子是清醒的。
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的清醒过。
似乎是终于放弃了抵抗一般,衣如雪一点一点的抬起手臂,环住了衣尘的脖子。
衣尘初时只觉颈后有细微的凉意。
呼吸的片刻之间,麻木无力之感,却是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
衣如雪用力的将衣尘推开,看着他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不过……
衣如雪撑着桌案,缓缓的站直身体。他静了静,终于还是好心的提醒衣尘道:“你最好不要总是想着挣扎,这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