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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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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霖笑笑,手抚着宗岩的小脑袋:“怎么跑了这么一头的大汗?”一面转动身子,就要找手绢为宗岩擦汗。

如茵赶忙扶他躺好,自己抽出衣襟上的绢子,为宗岩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今儿念书没有?能不能给爹背上来?”子霖抚着宗岩胖胖的小手儿问。

宗岩一面就把诗经上的《七月流火》很熟练地背了几段下来。

子霖笑抚着宗岩的头发夸了一番:“好孩子!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知道用功!”

“爹!今儿清早,我还跟师父学了一路新拳呢!”

子霖笑笑:“哦,学的什么拳?给爹打打看。”

小宗岩人模人样地运起气来,先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尔后便打了一趟太极拳。

太极拳和太极剑,这两样是吴家要求后人必会的两样武艺。它不仅能使人强身健体,更能修炼人的性情。子霖见他打得颇为认真,欢喜地点点头:“好!男子汉就得文兼武备!将来方可成为国家栋梁。”

这时,大哥过来了,小宗岩转而又钻到大伯怀里缠了一会儿。大哥抚着宗岩的脑袋笑道:“这小子,将来必能成为吴家的又一根顶梁柱子!”

如茵见大哥过来,令丫头泡了茶,和大哥略说了会儿话。因有心让他们兄弟俩儿私下说会儿话,便推托说到婆母房里去一趟,带着宗岩便出门去了。

见如茵出门,哥俩说了会儿话,子霖压低声音说:“大哥,我自己的病我清楚,不过是等日子罢。我有一段心事,乘这会儿人还清楚,先交待大哥知道。若论说,兄弟这半生也算值得了。所以,我倒不怕死。只是有一桩心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你弟妹和你侄子母子二人,我去后,还望大哥多照顾她们母子,千万别让委屈了。还有,你弟妹她……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她若有一天想离开吴家时……你也别太拦阻她。只要……只要她能把我的儿子给我留下,你替我教导养育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在阴间,也感谢大哥的恩情——”

大哥听了这话,一颗心立马如同刀扎一般痛了起来!脸上却带笑道:“兄弟,你胡说些什么!你不过是赶着忙公务、累过了头儿。在家里好生调养一阵,自然会好起来的。你打小儿不就是身子骨弱的样子?如今福大命大地,更说不上这些臊气话了。就算有病,这天底下还有治不好的病?咱娘这阵子身子也不大好,有你们两口子在家陪陪她,她的心思一好,身子也就铁实了。乘着这些日子,正好咱一家老少地也可聚在一起,享享天伦之乐了。要说臊气的话,咱哥儿俩也该我死在你前头才是。倒是你这一群侄子,你小侄子宗峦,还没有宗岩大哪!也该我先拜托你照应着才是呢!就算黄泉路上没老少,你也放心。到了啥时候,我也会先尽着她们娘儿俩的那一口!哪里会有多嫌之理?”

子霖点点头:“有大哥这话,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大哥道:“你也别放心!别想着我已经答应了你什么!你真的死了,事情可就说不定了。哦?你倒想得轻松,腿一伸,这一大摊子都丢给我一人撑啊?”

子霖笑了笑。见小宗岩又跑进屋来,手里拿着两个金黄诱人的杏梅子,分别塞到大伯和爹手里一个,两只眼睛亮亮地忽闪着:“三哥哥飞镖打的。爹一个,大爷一个。”

大哥乐呵呵地抚了抚小宗岩的脑袋瓜子夸道:“小宗岩越来越懂事儿啦!”

子霖望着小宗岩满脸慈笑地问:“你娘呢?”

“娘在灶伙给爹熬粥哩!”小宗岩伏在子霖的床头答道。说话就见如茵亲自捧了一碗粥来到屋里。见如茵服侍子霖喝粥,大哥嘱咐了几句,便告辞而去了。

虽说大哥和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地,可子霖的病却是眼见着一日重似一日了。好好歹歹地,在回到家来的第七天夜里,子霖一手紧握着如茵的手,一手拉着儿子宗岩,竟是满脸抱憾地去了。

大哥子霈强忍悲痛,一边着手办理丧事,请了道士和和尚来家中为亡灵超度;一边告知几个妹妹、妹夫和众位亲友前来帮助办理丧事、接待吊唁。直忙到打发死者入土为安,自己也是因痛因累地,一下子也病得躺了好些天。

子霖去后的第二年,如茵接到了京城大表哥的信:说妹夫用性命勘察呈写的一份呈报,自送达朝廷后,因朝中动荡,政潮波起,一直被搁置在那里半年多。直到今年,瞿鸿机、岑春煊被革职查办后,朝廷才令都察院审理此案。

时下,布政使衙门几名同犯皆获罪解京。另,朝廷念子霖的忠义奉公,以身殉职,下诏谥封为朝议大夫……

自打儿子被朝廷谥封为朝议大夫之后,子霖娘手抚这独生儿子一条命换来的谥封,竟每日里泪流不止起来。因思儿成疾,日子不久,竟也一病不起了。

虽说家中有好几个丫头,如茵却是每天从早到晚地亲自服侍婆母身边,端屎倒尿,亲自熬药喂汤,每天换衣裤、晒被褥。

大哥吴子霈四处求医问药地,可毕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眼见情势不好时,只好忍悲含痛,急忙着人分头去叫外面的几个妹妹并自己的大儿子宗岳,赶回山城老家来给娘送终。

老太太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大清话了。这天返过神来,见面前一大群的孙男弟女肃手站立在自己床前,抬眼扫视众人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孙子宗岩身上,于是吃力地伸出手来。众人急忙把宗岩扯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脸上一时就露出了微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宗岩,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枕边。

子霖的两个姐姐会意,从娘的枕边翻出来一个土黄缎子系着的大红描金小木匣子。老太太指了指匣子,又指指如茵,一边很厉害地喘着,一边对如茵微微点了点头。

因如茵对这位婆母一直都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虽说婆母染病的这两多月里,自己每天从早到晚地恭敬侍奉,可婆媳二人从未说过知心话儿。今见婆母专意示意自己,一时竟不知何故,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

大哥子霈和几个姐姐在一旁催促道:“弟妹,看来,咱娘最惦挂的就是你们娘儿俩了。弟妹就算不稀罕这点东西,也请先接着娘的心意吧。”

如茵这时方知婆母的意思,顿时泪流满面起来。她接过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只见里面竟是满满一匣子的金翠珠宝和几张一二百两不等的银票!

见如茵接过匣子,婆母竟从未有过地望着如茵慈爱地微笑起来。尔后伸手把如茵的一只手握在自己那瘦峋的手中,久久地不肯松开。

如茵只觉得自己寒冷坚硬的一颗心,一下子涌满了热热的暖流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婆母的床前,把自己的一张脸儿紧紧地贴在婆母手里,一时竟悲凄难抑地呜咽起来——婆婆也是不到三十便守了寡,只子霖一个亲生的儿子,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这时,如茵才悟出来:其实,在吴家,这个不大和自己亲热的女人,自打子霖去后,无疑已经成了与自己最休戚相关的一个亲人了!

老太太拉过小宗岩的手儿,抚了抚宗岩的头发,尔后,两眼直直地望定如茵,似有话说。如茵会意,流着泪哽咽道:“娘!你放心罢!我会好好教导宗岩念书,将来给吴家,给子霖和您老人家争气的!”

老太太面露微笑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大哥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又指了指如茵母子,仿佛依旧不放心的样子。

大哥子霈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全都流着泪说:“娘!你放心罢!有我们大家吃的一口,就不会少了俺弟妹和俺侄儿的一口!”

老太太这才微微一笑,终于放心地去了……

婆母去后,如茵在吴家大宅自己的院落里,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地教导起儿子来。

除了大嫂隔三差五地过来和如茵说说话儿,宗岙、宗岱和宗峦三个侄子,也会遵父母之嘱,每天一早一晚地过来问候婶娘一番。晚上,还把自己的文章功课或是诗词对联拿来,让婶娘评析或讲解一番。如茵也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兄弟几个。

大哥吴子霈和如茵商议过好几次,说要上表官府,为如茵立一座山城方圆最气派的节烈牌坊,旌表如茵到吴家这些年来的孝德懿范。

立节烈牌坊,在这个年月里,对每一个没有再嫁之心的寡居女子来说,当然是很诱惑人的名誉。可是,这些年来,如茵虽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然冷雨秋风之夜,除了会念及子霖的那份温暖之外,更多的夜半梦中,她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不去追寻缈茫世界里的那一个人!

每当这样的夜晚,泪水便会从夜半一直流到天明。虽说她也愿意为自己、为宗岩立下一个清名。可是,她的心却并非静如死水。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承受那份连梦的自由也被人锁住的窒息。所以,当大哥几次提出张罗为自己建节烈牌坊之事,她虽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反对,却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表现出太大的激动和渴望。

因兄弟临终前曾反复托孤,自兄弟和继母去后,大哥子霈对如茵母子算得上是处处关护了。特别是对侄子小宗岩,每日里令他和自己的三儿子宗岙、四儿子宗岱和小儿子宗峦兄弟四人,起初都在族里的私塾堂里延师念书。嵩阳书院改成嵩阳学校后,又把兄弟几人送到那里念书。闲下来,必定亲自考问一番几人所习的功课。凡功课不好的,总要受到呵责和催促。功课好的,也总不忘夸赞一番。小宗岩不仅文章功课样样都好,武学功课更是格外出色,故而常常受到大伯的夸赞。

如茵每每看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寂苦的心总算获得一些安慰。而一天天地,一种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往往会被触动:天哪!已经十岁的儿子,怎么五官面目、神态举止,甚至说话的口气,竟越来越像逸之了?有时,如茵禁不住会把儿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抚着他浓浓的黑发,亲着他柔软的脸蛋儿,似乎要从儿子身上嗅出某种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来………

原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大人,自被摄政王开缺回里后,便举家搬迁到了河南彰德府的洹水岸边。

这是一处五进院子的大宅。有花园,有菜田,更有桑林和果树。在庭院周围,还置了一百多亩的肥田。洹水被引流后穿园而过,在庭院傍边蓄起了这片十里平湖。

宣统三年正月十六。

这是袁大人在洹水岸边渡过的第三个正月十六了。

花炮的琉磺和大年的气息还未散尽,大雪从正月十四一直下到今天,还未有停歇的意思。园里园外,漫天遍野到处都是茫茫皑皑的白雪世界。

洹水湖畔,有夏日未朽的残荷枯枝在风中瑟缩。

忽然有人打破了悄寂,高声叹道:“嗯!好雪!好雪!雪打灯,好收成啊!”

循声望去——原来,在湖畔挂满了琉璃条似冰挂的柳树下,飘游着一支无楫的小舟。小舟的舢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一位头顶蓑笠、身披蓑衣的钓翁兀自端坐于舟上,手握长长的钓竿等着鱼儿咬钩。

千山万径,绝无人迹。

天空阴浓阴浓的,雪花纷纷扬扬。

远处,传来了冬雷隐隐……

钓翁握钓竿的手不禁一震!

他仰起来脸,望了望阴浓阴浓的天空,蓦然记起了一句“正月打雷人骨堆”的俗语来。

他穿着一件大毛出锋的狐皮马褂,鹤发童颜,因而无法看出究竟他究竟有多大岁数?他生着一张典型的国人脸,一双眼睛大而明澈。眼神和善中透着阴郁,纯厚里藏着睿智。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威厉。

他,正是蜇伏于这十里大泽之中的一条潜龙——袁世凯!

伴着预兆人骨成堆的沉闷雷声,怆凉和悲楚的神情掠过了钓翁的眉心:时光如梭!转眼之间,他已经在这洹上河畔龙蟠凤逸了整整两载啊!

望着十里镜湖和白茫茫的大地,他低沉吟哦起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将心不已……”

诗未吟完,已是满脸热泪了!

他在想,自己为了摇摇欲坠的大清基业的振兴,这了国力的强壮,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了——从大力操练北洋新军,创办巡警,整顿吏治,改革官制,推行新政;到开办银元局、官银号,兴办工厂;以及奏停科举,倡办各种大、中、小新式学堂……无不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啊。几年间,仅直隶一带见册入学的学生就达八九万之多!

孰知,荣华无常,浮沉难定啊!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最终,自己也没有逃脱被满清贵胄开缺回里的悲凉下场!

男儿建功立业,为何会有这般多的坎坷艰险?

一群寒鸦向东南飞去。他的目光亦随寒鸦一路远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又记起了众人曾劝慰过自己的那句话:一旦内忧外患,朝廷自会闻鼙鼓而思将帅!那时,大人的再起之日便会来到……

不知何故,他突然泗涕汪洋起来。刺骨的寒风和着咸涩的冷泪,刺得他脸颊生疼……

他抬起右胳膊,悄悄用袖头拭了拭泪水。

蓦地,他觉得手中的鱼竿连带丝线上的鱼浮猛地往下一坠:嗯!龟孙子终于咬钩啦!

这时,只见他屏息运气,将那长长的鱼竿猛地往上一抖!随之,就见一条一尺多长肥滚滚、圆溜溜的大火头*,拚命地跳着、挣着、甩着、窜着,却出没有逃得脱钓技老道的钓翁之手。

他一扬渔竿,一下子便把这个不甘心的家伙给甩到了岸上的雪窝里!

这时,只见“唿啦”一下子,不知打哪儿一下子就窜出了四、五个人来,众人一齐扑到雪窝里,争着去捉那条在雪窝里一蹦一尺多高的大火头。

望着众人在雪中和那条大火头搏斗的场景,他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廖空旷的河畔和雪野很是恣意地荡漾开来……

*火头——即黑鱼,性猛,一种专吃鱼类的淡水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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