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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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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听了,心里一热,眼里的泪珠儿一下子就跌落了下来,马上又拭干了,笑着对宗峦说:“五弟,你陪你四嫂一起过去看看吧。记着,莫久坐,去去就回啊!”

宗峦应了一声,拎起了文菲专意给三嫂和小侄儿准备的那个小花缎包袱儿,跟着文菲出了门。

一出门,文菲眼中的泪禁不住就流了出来。赶忙擦了擦,又打出笑脸来。

宗峦皱着眉头担忧地说:“四嫂,你看大嫂这病,眼见好几年了,好好歹歹地总也不见好利落。”

文菲叹了叹气,叔嫂两人沉默着走到老三的房院来。

进了门时,见老三家的正拧着一双眉头,捣着一个名叫翠苹的小丫头的脑门子,不知数落着什么。她身上穿了件水红底子、银绣大朵牡丹花的缎子夹衣,一对大xx子把衣裳撑得几乎要胀开。下面是一条撒腿碎花松绿底子的夹裤,脚上趿了双缀着大朵子红花的绒拖鞋。一对金丝镶翠的大镯子,衬得她一双腕子更是白白胖胖的。滴水形的翡翠耳坠儿,在她肥厚的耳垂上滴溜溜地晃得人眼花缭乱。

一见是文菲、宗峦两人进了门,老三家的立马儿惊诧诧、夸张地叫起来:“啊哟!老天爷!真是稀客、稀客哟!快快,翠苹,你还死着一张脸站那儿做什么?快给你四奶奶看座!”

还未待文菲落座,老三家的又忙不叠地唤起来:“六婶——!六婶啊——!”

她的喊声落了一会儿,才见矮矮胖胖的六婶颠着一双小脚跑了过来。

说来,老三家原来使唤的那个喜俏俏的丫头绛荷,因为老三回来使唤了两次、夸了几句小丫头子机灵的话,老三家的便醋性大发起来,口口声声说“小狐狸精勾引她男人啦!”,闹着非让管家领走,远远地卖掉不可。

最后,还是大嫂出面做主,说来吴家这么多年了,漫说是卖个人了,就是卖个猫儿、狗儿的事也从没听说过。老三家的既不喜欢,调她到别的屋里使唤不就成了么?于是绛荷才得以留下、派给梅影了。

文菲过去也曾见过这个六婶儿,她有五十来岁,男人冯六儿是专门跟大爷出门办事的人。六婶这人年轻时见过世面,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人也生得喜眉笑眼,脾性也灵泛得很。

六婶这时脚不沾地儿一溜小跑儿来了,支叉着两只湿手,一面笑呵呵地问三奶奶有什么吩咐?一面问文菲几时到家的?文菲笑着回答了。就见老三家的皱着两道八字眉问:“你是跑哪儿去了?叫了这么半天才过来?”

冯六儿家的一边拽出掖在衣裳大襟上的手巾擦着手上的水,一边笑道:“三奶奶!我在后院的井台儿给小少爷洗尿布呢!早听见你喊了,两手的洋胰子沫儿赶着在水里涮了涮,这才跑了过来。三奶奶有事交待俺?”

老三家的拧着眉毛说:“怎么该着你去洗尿布?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你是照顾小少爷的还是洗衣裳的?真想干洗洗涮涮的活儿,明儿专门去洗好啦!”

六婶笑嘻嘻地说:“哟,我就是舍得离开三奶奶,我还舍不得离开大胖小少爷呢!小少爷的尿布让别人去洗,三奶奶你倒放心,我可是不放心呢!我怕那洋胰子涤得不干净,尿腥气洗得不清气,蛰着小少爷那小嫩屁股蛋儿,可是了不得的!所以,小少爷的尿布我从来都是自己亲手洗的。不过都是趁着小少爷睡了,才赶着去洗的。我这耳朵可是听着动静呢。他那儿一醒,我立马儿就跑去抱了。”

文菲坐在那里,心内不禁暗暗赞叹:六婶这人说话可真是够机智的!怪不得能服侍得了这个脾气怪戾、一身骄气的三奶奶。听大嫂说,她不仅能把这位三奶奶哄得不责怪她,反而还能落不少的好处呢!三天两头,三奶奶不是赏她一块大洋、几尺衣料,就是两件还有七八成新的绸缎衣裳呢!

三奶奶听她这样一解说,脸色果然一下子松和下来,又满脸是笑了:“咦!听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哩!还不快去把小少爷抱过来,让她四婶子看看吃的胖不胖?”

冯六儿家的一双小脚又颠颠地一溜小跑去了。转眼,就见她两手托金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爷给抱来了过来。因那小少爷此时还正睡着,老三家的接过孩子,一边解了小襁褓,着意将那孩子给逗醒,一定要让文菲看看她的胖儿子眼睛大不大?脸儿白胖不白胖?一边就口口声声地夸起她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这么大一点儿就会在梦里笑、如何如何能吃、能睡一番话来。

文菲抱过来,看着小侄子的脸儿也笑着夸了一番。把孩子递给宗峦后,就把花缎小包袱抖开,把自己添的几样礼物拿了出来:一对如意大银锞子;一个缀着锁儿的银项圈;一对镶了小玲铛的银镯子;城里平民工厂自己生产的三四种花洋布各五尺;金花、银花平金缎各六尺;另还有一件花缎棉里的小披风。老三家的看着一大堆的礼物,乐不可支地收下了。嘴里说着:“你一月能挣多少?咋花这么多的钱!”

文菲放下东西时,心里就想着,这位吴三奶奶是个是非人,最好不要在这儿耽得久了。谁知,文菲这里还未来得及说出告辞的话,老三家的就已经快嘴快舌地问起了文菲在外面做教书先生,一月到底能有几多大洋可挣?又问学校里有没有男老师,男女之间来往不来往等等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来。一边问,一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睃梭着文菲,观察这位吴家寡四奶奶的神色和反应。

文菲情知她安的什么心,便不软不硬、暗藏机锋地回敬了她两句。正好也省了告辞的话语,转身径直出门去了。

见老三家的刚才那不醒事的样子,出得门来,宗峦赶忙劝慰文菲:“真是少见的粗人!四嫂,你大可不必跟她一般见识。”

文菲冷冷一笑:“真要跟她一般见识,还能活到这会儿?三年前就该尽忠尽烈了。”遂想起几年前老四刚去那会儿,老三家的家里外面到处对人说她是克夫命,刚进吴家半年就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等等。若不是大嫂那时的百般宽慰和关怀,文菲真不敢说,自己能不能熬到今天?

晚饭后,大嫂也撑着起来,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和拔贡一起听五弟和文菲逗孩子、说外面的新鲜事。

梅影打从文菲下午进门到这会儿,一直都缠着文菲,求婶婶带她去县里的新学念中学。又喳喳不停地说:她娘跟她说,将来也想要她考外面的大学,像四婶那样做个平权女子。最好比四婶还要高,出国留洋去才更好呢!又说她也和爹商量好了,爹已经答应她跟四婶去城里念新学了。

文菲看了拔贡一眼,拔贡点头微笑道:“想念就去念几天吧,这会儿也时兴这个啦。”

梅影欢喜地拍起了手,又瞅着文菲的头发说:“四婶,那我明儿可就要开始去城里念书了!学堂里还有没有新书哇?念书的女同学是不是都得剪发?要是剪发,你这会儿就给我剪吧?也剪成你这个样子好么?”

文菲笑着摸摸梅影乌溜溜的大辫子说:“要剪要留你是自由的。不过,我看这个样子倒比剪了还好看的。再说,你留了这么些年,怪不容易的,一下子剪了挺可惜!”

“不么四婶婶,我就要剪你这个样子!爹比娘三民主义!剪发和放足这两样儿,都是爹先允下的。那年,就是爹爹从衙门回来给娘发了话,娘才给我放的脚!这会儿,我听说,好些没放脚的大闺女,连个好婆家都寻不来呢!都哭着后悔死啦!嗳!反正我是放了脚的,从今往后,再不怕寻不到好婆家啦!”梅影一脸自得地说。

大家“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大嫂笑得泪都出来了,揉着眼说:“真不知羞!放脚就是为了寻好婆家的呀?这么小一点儿的人儿,知道什么是婆家?还满嘴地胡说,就不怕人家笑话么?”

梅影道:“我怎么不知道?婆家不就是外婆家么?”

大家一听“哄”地又大笑了起来。大嫂笑得捂着胸口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文菲笑得直不起腰来。宗峦把一嘴的茶全都喷了出来,还呛着咳了好一阵子。绛荷和紫瑾在一边捂嘴笑着,一边赶忙找来毛巾给五爷来擦衣裳。拔贡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嫂一边指着梅影笑道:“这孩子,从小没有见过外婆,也真难为她分不清。”又抑不住笑了一阵道:“你说得很对——外婆家正是婆家!”

这时,就连平素不苟言笑的拔贡也笑出声来!

几个影儿虽不知大人在笑什么,可这种快活的气氛却是不常有的,也都在一旁嘿嘿地傻笑。

稍停了一会儿,宗峦又在一旁说:“要上洋学堂么,光剪头发、放脚还不行,将来你要想出国留洋啊,还得用火钳子把头发烫成一卷儿一卷儿的,就连眼珠子也得用靛青点成蓝颜色的才成呢!”

听五叔如此一说,梅影“哇”地一声拱到文菲怀里:“啊?我才不要那个样子,花脸大妖怪。”

众人又笑了一阵子。大嫂今晚这么放开一笑,此时在红纱灯光的映照下,脸色也显得红润好看起来。

说笑了一阵,听见座钟叮叮铛铛地响了下。看看座钟,不知不觉已经九点了。文菲怕大嫂身子困,便领着梅影和菊影两人,起身向大哥、大嫂告辞,回到自己的院落去了。

文菲令紫瑾服侍菊影、梅影两人先洗脸洗脚睡下,自己又备了会儿课、看了会儿书。这时,随着静夜和微风,她仿佛听见前庭隐隐地有洞箫声传来。

起初,她以为是风声,侧耳又静听了听,果然还是箫声,吹的是一支颇为伤感的曲子。文菲问坐在一旁烛下扎着花儿的紫瑾:“这是五爷吹的么?年纪轻轻的,怎么吹这么悲伤的音律?这可不大好啊!”

紫瑾说:“哪儿呢!五爷才不吹箫呢!五爷爱吹笛子和洋笙*。这是大爷吹的。这些日子,他天天黑下都吹上一阵子。听着还怪好听哩。”

文菲道:“好一个丫头!你竟能听出来是箫、是笛子还是洋笙的声音么?”

“这有什么难?箫听着让人发愁,好像看见天阴下雨一样,让人直想哭;笛子一吹,人听着,跟到了绿茵茵的山坡和河边一样,又敞亮、又新鲜,让人开心!洋笙更好听了,听着,跟看见一群仙女飞在云彩上一样。”

文菲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丫头的话真还有些那么个意思呢。不禁一笑,这孩子,倒是蛮有几分悟性呵!又独自屏息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箫吹得还是颇有些功力的。不仅音韵沉郁婉约,指法也十分地谙熟圆润——好一首古曲《梅花三弄》。

文菲听着这箫,心内思忖着:人们都道吴家大哥有超然物外、清高恬淡的隐士风范;难道他那般稳成渊默、含而不露的一个人物,人生当中也有什么失意和憾恨之处么?

看来,这天底之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喜怒哀愁。只不过平时都深深地压抑在内心,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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