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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鬼影头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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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行一愣,即刻涨红了脸:"啊?你,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明明是你先进来的嘛。"

道广揉着摔疼的腿,冷笑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锯完柴又去净房,出来时,看见有人往这院子里溜,打量是有人想偷粮,原来是你!"

觉行急得大声嚷嚷起来:"你!你!好!咱们去见师叔!"

"见谁你也休想抵赖!"道广口气比觉远还硬。

两人吵吵闹闹着,巡夜的执事僧们早叫来了昙宗和黑面金刚普惠两人。

觉行说:"师叔,我看见有人进了粮库,就跟了过去,以为有人要偷粮。没料到是大师兄,我明明是他先进的粮库,他却反咬一口!"

道广恶声恶气道:"我偷粮做什么?我上山打柴,灶头给我塞的饼子和咸菜足我吃了!"

灶头喜欢道广的寡言少语和踏实能干,平时的确常交待觉行,说道广晌午不在寺里吃饭,打柴是个力气活,给他做的饼子一定要格外加一点油盐。多放一个半晌加加顿。有时还会亲自洗个黄瓜萝卜什么的,塞在他衣袋里,让他吃饼子时就着。晚上,见他锯木柴熬得晚了,还会给他再送些什么吃的来垫垫饥。

觉行见道广如此说,一下子涨红了脸。他以为道广发现了自己在树上藏饼子的事了。以前,自己偷往家中送饼子,也曾被昙宗师叔发现过,今晚出了这事儿,让他自己竟有些有口难辩起来。说话一时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这能证明你不想偷粮食?"

黑面金刚普惠黑着脸吼道:"都住口!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可别怪我不看佛面,更不看僧面啦!"

此时,听见这里吵吵闹闹的,早已惊了附近几间寮房的十几位寺僧。众人一时全都溜了过来,站在暗处悄悄打量发生了什么事?

昙宗对众僧挥手道:"好了!都回寮舍去!"

众僧一面窃窃私议着,一面离去了。

普惠来到粮库门前,举着马灯,仔细察看了一番被撬过的房锁——这把铜锁奇大无比,不动声色就能撬开它,可见这手腕子上的功夫真算不浅了。

两人之中,会是谁呢?这两人,一人素有贴饼罗汉之称,一人成年累月地上山砍柴,手脖子上功夫都是很了得的。

他命巡夜僧找来一把新锁重新锁好库门后,对昙宗说:"师兄,今晚的事怪我太疏忽了。以为这一两万斤的麦子先放寺院里几天,不会有什么事。看来,粮库这边还得派几个守夜的才行。"

昙宗见巡夜僧离去后,对普惠道:"师弟,我看今晚这事有些蹊跷!这座粮库是今儿天不亮之前,由七八个可靠子弟运下山的,原打算明后天就送到上院的。怎么这么快就有人盯上它了?我担心,此事恐怕不只是有人想弄点粮食出去,使家人老小渡过一时饥困那么简单。"

普惠一惊:"哦?师兄,莫非?"

杨广穷兵黩武,繁役苛赋。少林寺已经是树大招风了,前不久王世充不是张口就提出要借三十万斤军粮吗?他在想,是不是王世充借粮一事,又引起了别的哪路人马对少林寺僧粮的注意了?

"师弟,事不宜迟!你马上派几个靠得住的子弟,除了留一些囤底,赶快将这几囤粮食乘夜搬走!"

普惠点点头:"我看,普胜,灵宪,智守,明嵩,再加上僧满僧丰十来个人,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完了。他们那个寮舍的所有人,今晚就不要惊动了,以免打草惊蛇……"

昙宗说:"这样最好。记着,还从后门那座隐秘的石门悄悄运出,仍旧先藏在寺后那堆乱石下的秘密粮窖里。"

"师兄,师父对我说过,那个人……是老柴头担保剃度的。不过,来历一直没有弄清楚。幸亏当初往山上几处粮窖运粮时没让他参与。我看,得先派人尽快查一查他的来历。"普惠说。

昙宗沉吟了一会说:"往日,咱们对他的关注也少了一点。就依你说的,先派普胜和智守两人分别暗中对两人查访一番看是怎么回事。普胜和智守两个人的武功和轻功在他们二人之上。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众僧各自回到寮舍后,虽说都有意避口不谈刚才的事,可是,人人心下却都在掂掇和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觉范人小,到底憋不住,他把头探进邻铺觉远的被窝里,捂住被角,对着觉远的耳朵悄悄私议:"师兄,我觉得,今晚说瞎话的那个人,肯定是鬼影!"

道广平素不爱说话,人也踏实肯干,一年到头都是上山下山砍柴背柴。两年里,把寺里众僧所用烧水做饭的柴差不多一个人包了。

道广是三四年前的秋天来到寺院的。那天又是风又是雨的下了一整夜,黎明值守的僧人打开山门时,见一个人昏在了山门廊下,一时惊得大叫起来。妙药罗汉明嵩上前摸了摸他的心窝,对大伙说:"快!还有救!"

众僧见说,忙按明嵩说的,先把他抬进屋内,又是点柴火、又是端姜汤米粥的灌他。整整昏了两天也烧了两天后,竟挺过来了。他醒来以后,对众僧说,他是被乱军抓去当了役夫,两军打仗时瞅了机会逃走了。家乡在黄河北峪里的,听说那一带眼下正打仗,他也不敢再回家,就投奔少林寺来了。

起初因无人引见他,寺院一直不肯为他剃度。过了半年多,见他每天上山砍柴,每天打的柴比别人多一半还多。早去晚归的不说,夜里寺院大静之前,他还会来到柴房,把白天砍的柴再锯成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摞好。

柴头见他如此肯干,又执意出家,各样功课也颇知努力,去年春上,老柴头临圆寂之前,对善护和寺主担保说,他看出来了,道广纵然来历不明,却也不会有什么大差错的,又以自己一直没有收弟子为由,要为他担保并收他为徒,善护犹豫一番,末了还是答应了老柴头。

柴头见他始终一副苦行僧的模样,也不再为他剃发,只是度他做了一名头陀僧,法号道广。又把自己的一串捻珠,一只饭钵,两件旧僧衣和一把大柴刀统传与他,他在寺里才算有了衣钵师父。

去年秋天,少林寺向柏谷寺再次增派武僧时,便把他也分拨过来,除了值夜,他依旧还是坚持包揽了柏谷寺一二百僧人的用柴。

道广性情孤癖,平时总是低头来、低头去的,有人曾问起他俗姓什么、家是哪村时,他总是装聋作哑。小觉范看他平时言谈举止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心思的样子,私下便给他起了个"鬼影头陀"的绰号。

觉远闭着眼,思量今晚的事情,两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贴饼罗汉觉行晕倒在校武场外面。觉范和觉远为他号了脉,发现觉行的脉象很虚弱,脸色苍白还直出虚汗。他们扶觉行回到寮舍后,觉范把秀秀姑送他的一直不舍得吃的一块麻糖喂了觉行,觉行很快就缓过气来了。

觉远看出来了:觉范的举止,分明像是清楚觉行生病的原委。否则,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出觉行是饿晕所致的虚脱之症?

事后他盘问了觉范,觉范才把那天晚上看见觉行在河边煮野菜汤充饥的事说了。还说,觉行后来还对他实说了,说他山下的老娘侄子,还有村里的百姓,眼下都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他因为挂牵娘和侄子,所以,每天只靠喝稀粥稀面维持,省下自己的饼子都藏了起来,送回家去以解老小饥荒了……

觉远想,佛门寺僧"为成道业,故受此食",而像觉行这样,每天都把自己的干粮省下,只靠着早上的一钵稀粥,午间的一钵汤面,加上晚上的一钵稀菜汤,天长日久的,怎么能撑得住从五更到夜晚的武功操练和值夜护寺?又如何撑得住白天诸多的繁重劳作呢?心下也担心,就算靠他每天省下的那两三个饼子,究竟能不能救得一家老少三口渡过饥荒?

一时,心下实在怜悯得难受……

见觉远一声不吭,觉范又咕哝道:"反正,我不信二师兄会偷寺里的粮食。他要是想偷,偷些饼子岂不更是人不知鬼不觉?干嘛还会喝野菜汤,还会饿晕?倒是那个鬼影,成天低头耷眼的阴着一张脸,闷嘴葫芦一个,人说-仰脸女人低头汉-,这样的人,最让人捉摸不透。"

"嗐!嗐!大静啦!大静啦!谁还捂在被窝儿里放屁扰人哪?"

突然,睡在最靠里面铺位上的癞头和尚智兴猛地吼了一声。

觉范奇怪:他捂在被窝儿里跟觉远说话,他怎么也能听见呢?

觉范对觉远低声说:"其实,最讨人厌的就是这个癞头和尚了,满头癞疮满肚子癞点子!"

被觉范叫做癞头和尚的智兴,是师叔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年龄比觉远他们大不了三几岁。因拜的师父辈份高,故而也算排在了师叔的辈份里。虽说出家的戒腊也有些年头了,却因平素为人处事不大沉稳又常犯戒规的原故,至今还和觉远觉范他们小一茬儿的僧徒挤在一处大屋里,没有自己的寮舍。

和觉远、觉范他们这些僧徒挤在一处的,原来还有一位花花和尚——智守师叔。智守住在大寮舍时,从没有欺负过觉范他们这些小一茬儿的僧徒。相反,对他们一向还都很关照的。去年秋天,寺里给智守师叔腾出了一间单独的寮舍,他搬出大寮舍时,觉远和觉范很是有些恋恋不舍呢。

智守师叔搬走之后,智兴越发当自己是寮舍的老大了。成日不是支这个倒茶,便是使那个端水的,也越发爱拿觉远和觉范几个小僧徒寻开心了。

今年初夏的一天,开静的打板之声响过后,觉范起床穿衣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裤子了。觉远帮着他把被子枕头乃至褥子都掀开抖了一遍也没有寻到。因怕受罚,觉范只得穿着短裤去练功。到了练武场,众僧见他上面穿着僧袍,下面却露着两条细瘦伶仃的两腿,又仰着脸对昙宗师叔说自己的裤子被人偷的话时,众人禁不住"哄"地大笑起来。

一向爱说笑的开心罗汉普胜师叔笑道:"小鸡鸡被偷走没有?"

众僧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癞头和尚智兴听了,直笑得又是拍屁股又是打胯的。

当众僧做完功课回到寮舍后,觉范发觉自己的裤子竟然好端端地摆在枕头上。再去瞅那癞头和尚,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结跏趺坐他自己的铺位上,又挤鼻子又弄眼地,强忍着一脸的坏笑。

觉远也曾被他捉弄过:去年冬天的一天早上,觉远听到打板叫起之声,一咕噜爬起来,一面系着僧衣扣子,一面双脚在地上去探自己的鞋,结果满地都找不到自己的僧鞋了,末了,只好翻出夏天穿的罗汉草鞋跑到了演武场上。

待回到寮舍后,一双僧鞋周周正正地摆在自己枕头边上!

连着被捉弄了几次后,他们小一茬儿的师兄弟们,每天入睡前,都会设法先把自己的衣啊鞋啊还有板带什么的,事先压在枕头或是褥子下面,让癞头和尚没法再捉弄人。

觉远和觉范心里虽讨厌他,却因他是叔字辈儿的,也奈何不得他。癞头和尚因自小生疮,头上落了好几块的大疤,他们私下便送了他一个"癞头和尚"的外号。他知道了,也不生气,摸着自己的疤瘌光头哈哈大笑。

只去年冬天,癞头和尚再次捉弄人时,被黑面金刚普惠师叔不动声色地教训了一遭:那是去年三九时节,山上奇冷逼人、滴水成冰。众僧听到五更的打板之声后,各自哆哆嗦嗦地钻出热乎乎的被窝,急急忙忙穿衣系袍——稍稍磨蹭,早堂功课就会耽搁了。去的晚了,看着人家齐整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在那里,即使教头不责罚,也自觉没趣。

出了山门到校武场的路,若走正道的话,得要先下长长的一段台阶,再上一段长长的斜坡。而紧挨着寺门西面的廊下,有个青石的斜坡,是通往后面校武场的一条近道。一些年轻的僧徒图近道,老爱抄这条近道直接跑到校武场。

那天早晨,觉范和觉远各拎着一根齐眉棍一前一后地跑到青石斜坡前,想抄近道赶到校武场去。觉远跟在觉范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当快要走到青石斜坡时,觉范无意瞥见癞头和尚智兴杵着齐眉棍,倚在不远处的白果树后,探头探脑、一脸坏笑地站在那里。

觉远刚刚意识到哪里不对头时,觉范已经跑上了青石斜坡,只见他两脚刚一踏上石坡的同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棍"哗"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接着又出出溜溜地滑出老远。

癞头智兴站在那里,直笑得前仰后合。

觉远赶忙跑过去,一面搀觉范起来,一面问摔着哪里了?亏得觉范穿着秀秀姑给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棉裤,喧喧厚厚的垫着,倒也没有磕破肉皮。觉范站起来,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活动着扭疼的脚,一面瞪着癞头智兴咒道:"不得超生的死癞头!"

癞头听了也不恼,越发笑得露出满嘴大龅牙。

这时,就见鬼影头陀道广扛着少林棍,低着头一路匆匆走了过来。依旧谁也不看的耷拉着眼皮,依旧满腹心思的模样。

觉远正为觉范按摩脚踝,一抬头,正要提醒道广注意脚下时,就见道广已经踏上了那光光溜溜的青石坡。霎时,就见他在冰上一嗞一滑地,下面两只脚又是蹬捣又是跳的,像是踩了蛇一般。

癞头智兴见状一面大笑,一面学着道广刚才的样子:支杈并划拉着两手,腾捣着双脚,惹得觉远和觉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就见僧满和僧丰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也走了过来。

到了青石斜坡跟前,因天比刚也稍亮了一些,僧满望望光溜溜冒着寒气的青石坡,再看看癞头的神情,一眼就识破了他的鬼把戏。

僧满将手中的齐眉棍往冰上一戳,双脚着地,仿如行船一般,嘴里叫道:"哎——一苇渡江啦——",出出溜溜、稳稳当当地一路滑了过去。

癞头智兴呵呵一笑。

紧跟在后面的僧丰见僧行滑了过去,将手中的少林棍往地上一撑,嘴里叫着:"看咱的——飞升极乐啦——"一个腾空飞跳,轻轻盈盈地便越过斜坡去了。

癞头一面大笑,一面拍起巴掌:"哈哈哈,妙妙妙!"

这时,花花和尚和开心罗汉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花花和尚肩上扛着少林棍,到了冰坡前,依旧昂首挺胸,大步匆匆地走过一丈多宽的冰坡,脚下竟如履平地,连个趔趄都没闪一下!

开心罗汉紧跟在后面,到了冰坡前,一手持棍、单手合十,双腿一屈,就地做了个结跏趺坐的姿势,手中的少林棍往冰上一戳,就在冰上一路旋着圈、一路旋到了冰坡的那端。

觉范和觉远看呆了神!

癞头智兴也不再笑了,怔怔地楞在那里不知想什么?

这时,就见黑面金刚普惠挟着一捆稻草、黑着一张脸走了过来,到了冰坡前,只见他将怀中的稻草"哗"地一下扔了出去,眨眼之间,就见满天散花似的,那捆稻草竟然均均匀匀、整整齐齐地铺满整个青石斜坡!

觉远和觉范的眼都看直啦!

癞头智兴也睁大了眼,望着冰坡——

黑面金刚普惠转过脸来,拍了拍癞头智兴的肩膀:"咱们都是练武人,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就算偶尔跌一跤也无大碍。可是,若有来寺院上香供奉的居士们跌了,岂不积下了大恶业?"

癞头智兴挠着自己的癞痢头,讪讪地干笑着:"师兄,我,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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