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谈了什么?」她满心期待地问。
「我问你在不在,她说你不在。」
「就这样?就这样?」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够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几句。」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别人的事?」他叹了口气。
噢,对了!
「郎霈!」凌-投回他怀里。「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来了……」
过去一周她总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边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会找上门,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满心焦躁,偏偏又无可奈何。
所有对他的戏弄和猫捉老鼠,最终仍抵不过想与他相守的患得患失。于是,期盼变成了恐惧,最后她天天都希望他来,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现。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万般恐惧全不敌强烈的思念。终究,能见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头蛇,带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退开一小步。
「我们不能聊完再逛吗?」他应该不是特地跑来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罗唆!」郎霈揉乱她的秀发。
凌-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纳,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咒詈。
「后来你一个人回到日本?」凌-为其中的惊心动魄而失声。当时他一定吓呆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回过台湾。」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与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头,又受到刺激,才会说出这些话……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时候,她一定不会这么恶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后我接到郎云的来电,她的病情急遽恶化,病逝在医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愿接纳」了。
返回日本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陷入呆滞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课不能写作业。
母亲怨毒的双眸,夜复一夜盘旋在他梦里,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恨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或大哥?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郎夫人将这个十字架丢给他背负?
不平的恨在他体内焚烧,他多想摧毁一点什么。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后,台湾传来消息,郎云和父亲决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变成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人。
于是他中断学业,回来台湾处理整团乱绪。可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他没有任何实务经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将他切割得伤痕累累。
可以统驭的人,选择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来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纳!我不要做郎家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要我承担这一切!
他多恨郎云!吵翻了就可以潇洒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亲!一时的纵欲却让他承受这个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为什么不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湿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吸了吸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缠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摇头。
「凌-……」
「不,你听我说。」凌-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选择走开,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远去,但是你却为我而来了,不是吗?」
他沉默一下。「我必须给你一个回应。」
「对,因为你开始在乎我。」凌-踮起脚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你甚至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每个人体内,属于爱情的那个部分不会死掉,只是会枯萎而已。只要加一点水、一点阳光和一点春风,总有一天,种子会再发出芽来。」
水,阳光,和春风吗?
亮丽的她正如阳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风,而,她正用泪水浇溉他。
「郎霈,你看。」凌-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处有一个粉红色的新月痕迹。
郎霈滑过那道浅痕,发现它印在肉里,不会消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泰国相遇的情况吗?」凌-低声说。「当时我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腰,右手抓着你的衣扣不放,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印子。」
「钮扣印子怎么会留这么久?」他执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触那道小痕。
「因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后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头,眼中诚挚的爱恋几乎让人心醉。「后来我一个人去日本,有时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厉害,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又会忍不住去揠按它,抠着抠着,这个印记就这样留下来了。」
郎霈执起她的手,在那个记痕上轻轻印下一吻。
「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这个记号就是我初恋留下来的胎记。」她的手贴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体印下胎记,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记,我们两个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开了。」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上你呢?」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是爱我的,只是你的心头有太多疤痕,一时看不出我留下来的记号。」凌-笑了出来,踮起脚吻他一下。
「我不懂为何你能如此确定?」更奇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否定。
「看样子我们得花点时间让你明白爱情的样貌才行,我们从头开始好了。」凌-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鸟。「郎霈,我对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这个评论可不全然是褒奖。
凌-不依地顶他一下。
「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以后,你每天都必须觉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觉得我前所未有的美丽,你就会明白你已经爱上我了。」
「就这样?」此刻,他已然感觉春阳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丽。
「就这样。」
「不会太简单了吗?」
「没有人规定爱情一定要很复杂呀!」她轻快地回答。
阳光洒落在她俏颜,她对他灿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爱她吗?他有可能爱她吗?突然间,身旁有她同行的风景不再那般遥远。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阵殊异的饱涨感让他不禁把气吐出来,再吸一次,整个肺叶撑得实实的。
说不出有多久的时间,他都觉得气息将尽,无论如何吐纳也吸不满,不知何时,阻塞在胸肺里的秽塞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饱饱实实地吸满空气。
多奇特的感觉!
夹抱的木棉树串成一条甬道,甬道的起点是家园,终点,是一望无际的长空。风生水起,树动叶摇,莺与燕在这里,花与草也在这里。
叮铃铃响,几个孩童骑着单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铃当声。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许,试着去接受身旁多一个人的事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反正到时候你若没爱上我也来不及了。」铃当的语气轻快到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装过什么鬼子宫避孕器。」
也或许,最后身旁多的,不只「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