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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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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马上回来。」

佐罗径自转身下楼。

来到树林小径的入口处,他扬眸一看,果然在一段横出半人高的松树干上,找到一抹窕窈的身影。

他无声接近,走到她面前,默默伸出手。

凌曼宇娟丽高雅的脸庞隐在昏黄暮色里,看起来有些朦胧。

「该吃饭了。」他轻声道。

凌曼宇深吸一口气,搭着他的臂膀跳下地。

太阳已经落下,独留天际最后的一抹余晖。她静静望着那七彩的霞光,直到它完全淡去,变成一片深青的天鹅绒。

「无论我怎么做,永远不够好。」她慢慢开口。

佐罗只是扬了下眉,并不急于插口。

「我的父亲是台湾极有名的书法家,在艺文界的地位很崇高,他最注重的事情就是所谓的『门风』二字。」她转身,缓缓走向夏宅的方向。

佐罗跟在她身旁,提供源源不绝的沉默力量。

「十四岁那年我搞叛逆,和凌-的父亲发生关系,结果才一次的出轨就让我变成一个年纪轻轻的单亲妈咪。」她轻挑一下嘴角。「我一直记得我父亲当时的表情。他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和羞愧,彷佛这一生的成就都被我毁了,任何事都抵销不掉我这个耻辱。」

佐罗揽住她的腰,轻吻她的发心一下。

「当时他强烈要求我和凌-的父亲结婚,可是安可仰自己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她说。「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嫁给安--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后悔。安是我今生最信任的男人之一,就跟我的亲兄弟一样,我无法想象我们两个人变成夫妻的样子,那只会是另一个悲剧。

「我父亲知道我不肯结婚的时候,那个神情我永远忘不了……我相信世上若有一个山洞可以把所有令父母蒙羞的小孩关进去的话,他一定第一个把我送达,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钥匙丢掉,眼不见为净。」她用力吐了口气。

佐罗已经听见她话里淡淡的颤抖。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过来的。」她勉强自己保持平静。「此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永远都不够好。

「我没有追随他的脚步学书法,或跟我哥哥一起学油画,于是我是家里难驯的黑羊。

「我跑去搞摄影,最后开了一间『不伦不类』的经纪公司,他的反应简直像我经营的是一家妓院!

「无论我做任何事情,他永远不会满意!」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即使他是个成功的爷爷,深爱着铃当,从没在她面前摆过一丝一毫脸色,但是只要他一转头面对我,眼中清清楚楚传达一个事实--我在他心里永远是不及格的。」

「-不需要为-父亲而活。」他平静说。

「没错。」凌曼宇同意道:「所以最后我放弃了,我不再试着讨好他,我决定做我自己。而且,我向自己承诺:等铃当长大之后,无论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她。

「我要给铃当我所不曾享受过的爱!我要让她知道,无论如何,妈咪永远站在她的身后,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她,她仍然有我!」

她停下来,脸埋入手掌心。

「可是我失败了。」

佐罗沉默地搂住她,将她的脸按进自己的颈窝。

「今天和铃当谈话的时候,我发现她是对的。」她语音模糊地说:「我从未看好她和郎霈的恋情。我甚至很惊骇地发现,其实在心底深处,我认为她和郎霈根本不应该在一起,郎霈……其实可以找到比铃当更适合他的女人。」

「-只是关心而已。」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间震荡。

「你相信吗?在我自己被家人挑剔了一、二十年之后,身为一个母亲,我依然觉得自己的女儿不够好!」她抬手拭掉眼泪,新的泪珠仍不断落下来。

佐罗轻叹一声,拍拍她的背心。

「我觉得自己好失败……」她埋进他胸膛啜泣。「铃当总是开开心心的,看起来一副没烦恼的样子,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敏感纤细,她早就感受到我的冷眼旁观了。我不敢想象她这一路走来,有多寂寞。」

「铃当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和她母亲一样。」他再亲亲她的发顶。

「我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妈咪!在经过我和父亲的那一段恶梦之后,我依然变成一个差劲的妈咪!」

「当父母从来不容易。」佐罗微笑道:「有一句话说:如果在生小孩之前先让人类了解当父母有多困难,人类早就在两百年前绝种了。」

「我真的觉得我这一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失败!」她颤巍巍地吐口长气,擦干眼泪,挽起他的手臂继续走。

「这不是真的。」佐罗拉住她,深深看进她眼底,「若-真是个失败的女人,我……我不会爱上。」

说了!

他终于说出口了。

体内有个角落松了口气,另外一个角落却开始紧张起来。

「你前一眼才告诉我,你不会留在原地等我,下一眼又告诉我你爱我。」她挥了下手,绽出一丝寂寥的笑,「你究竟爱我什么?你又知道我多少?」

你的对手是「凌曼宇」。她脑子里有千奇百怪的思想,在在阻挡着你得到她。

若你希望她对你敞开心房,就得想办法说服她,你确实是她的真命天子。

他顿了一顿,开始考虑该如何开始。

「关于夏克劳德家族的传说……」

「那只是个迷信!那只是个传说!我不能把我的感情建筑在一个传说上。而且你的『传说』已经出现过了,她现在躺在你家的后院里。」凌曼宇松开他的手,自行往前走。「你的传说不是我!」

佐罗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今晚并非最好的时间。她的情绪太低落了,任何事情只怕都听不进去,他必须另外找一天才行。

他在前廊上及时拦住她。

「曼曼,答应我,不要再去想那些让-沮丧的事情。」他握住她的双臂,紧紧看着她。「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谈谈,我有许多话必须告诉。」

凌曼宇愣愣地回望他。他很少摆出这种严肃的神情,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呢?

「儿子!」

轰地一声,夏氏大宅的门突然拉开。

凌曼宇全身一震,连忙转身。

「宝贝儿子!我们回家了!」

「看看你,还是一副头好壮壮的模样。咦?这部胡子是怎么回事?查德跟我说你留起大胡子来,我还不信呢!」

突然间,一堆人如流水般从门里涌出来,凌曼宇被挤到旁边去。

儿子?

佐罗神色一凛,看着她想说些什么。

「好了你,小瑞留不留胡子都一样好看。」一名妇人推开那个缠住佐罗的男子笑骂。

「儿子?」她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堆人--

一名娇小而活力充魄的六十来岁妇人,一位身材比佐罗矮一颗头、但是横向体型宽一倍的六十来岁男子,还有查德,郎霈,铃当,及几个四处跑来跑去的小孩。

「曼曼,-听我说……」佐罗连忙插进来。

凌曼宇不理他,直勾勾地瞪着中年美妇,「你们是他的--父母?」

「是啊。」妇人愉悦地点点头。「啊,-一定就是查德说的那个,把小瑞迷得七荤八素的美人儿吧?」

「小瑞?」她呆呆重复。

「曼曼……」佐罗不死心。

「瑞恩啊!」他父亲冲过来,用力抱她一下。「傻女孩,-不会和我儿子谈了半天恋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凌曼宇瞪向他。

「你的名字叫瑞恩(reign)?」

「那是……」佐罗开始觉得脑袋要裂开来。

「而你们还活着?」她转向形象淳朴的夏克劳德夫妇。

「呸呸呸,小姑娘,-怎么初次见面就咒我们死呢?」夏克劳德先生不满了。

「我们当然还活着,我们只是带着瑞恩的侄子侄女去美国拜访他堂弟而已。」夏克劳德太太宽容地拍拍她脸颊。

「后院那一对坟墓……」她晃了晃脑袋,努力想理出头绪。

「那是我弟弟夫妇的墓,唉!」父亲大人不胜欷吁地叹了口气。「真是遗感哪!」

她还来不及想太深,又有一名年轻男子从门里走出来。

「你!你就是边桌那个相框里的年轻男人。」但不只如此。

虽然他本人老了一点,比印象中矮了一点,也发福了一点,可是她脑中铮地一响,一切如流水般回涌,压藏了十几年的记忆相簿一张一张地翻出来。

「哥大!研究生宿舍!」凌曼宇指着这个男人喊:「你叫做……叫做……」

叫什么名字呢?她努力要想起来。

「是-,-是当年那个来找安可仰的漂亮女孩。」那个男子朗声大笑,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我叫锐恩(rane),想起来了吗?」

「对,锐恩!」

凌曼宇轮流看着他和佐罗。

锐恩(reign)和瑞恩(rane),发音一模一样的名字,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来自夏克劳德家族。

所以佐罗根本不是无父无母,别无家人!

他的父母非但健在,他还有一堆侄子侄女,这表示在他这一辈应该有更多的兄弟姊妹或堂表之类的。

这阵子大宅子之所以如此空荡,只是因为家人们全去美国探亲了!

他甚至不叫「佐罗」,他连名字都骗她!

她紧紧按着刺痛的额角,闭上眼睛。

「该死的!你们全部给我进屋子里去!」大熊发怒了。

一堆人给他吓得全身僵住,连跑来跑去的小鬼头都像一二三木头人停住。

「呜,哇……」

「呜呜呜,哇……呜……」

一个开始之后,其他的全部开始了。顷刻间,小孩子的哭喊响彻门廊。

「唉,有话好好说,干嘛用吼的呢?」父亲大人叹气。

佐罗闭了闭眼睛,咬紧牙根,额角青筋爆跳。

为娘的到底比较敏感,隐约知道儿子和漂亮小姐之间有问题产生了。

「好了好了,大家全进去,咱们让小瑞与台湾来的小姐好好聊聊。」

前廊顷刻间清场,只剩下郎霈小两口,与他们两人。

凌曼宇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连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希望她留下来的男人都藏了一堆秘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曼曼,-听我说,我就是想告诉-之前来不及告诉-的事……」

「佐罗、瑞恩或不管什么名字,」她的头痛得快裂开来。「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我竟然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或许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求求-,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清楚。」他轻轻说道。

但是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过去几个星期犹如走马灯一般,转得她头昏眼花,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断蹦出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看往哪个方向。

现在,她只想待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让她可以理出一切头绪。

「郎霈,我好累,我想我可以躺下来,睡上一百年都不会醒……」她的额头抵在郎霈胸前,闭上眼轻轻地说:「请你带我回台湾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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