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异想天开 > 吹口琴的老人

吹口琴的老人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圈,通常是搭乘自西乡隆盛上野山底下的京成野车站开出、直达机场的快速电车。www.xiaoxiaocom.com

这班列车驶经上野公园地底下,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一带才出了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町屋和京成本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又经过京成关屋、崛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站名背道而驰,似羁留住往昔高度成长开发的创痕般的,显得贫疮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幽美的田园风光吧!不过,通住成田还有另一条电车路线,那就是有因赤穗浪人复辟而著名的泉岳寺经新桥、日本桥、人形町的地下铁——都营浅草线。

浅草线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出到地面后,自青砥转入前述的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京成线也有从押上发出列车。不只是为提供前往国际机场者服务,实际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条路线也是通往小岩方面的宝贵交通工具。

平成元年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由押上的浅草线京成电车乘客比较少。就在这时,和前面车厢隔开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向后,谨慎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约莫七成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似是孩童。头戴又黑又赃、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方可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至能完全看清整个车厢后,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躬致意。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固定住——白色的胡子、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等,也如蜡像一样的固定。

感觉上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象具有其它意义了,也就是说,无法认为这个笑容乃是反映本人内在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充盈着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究竟是笑或哭了。

老人面向车门附近的座位。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轻微摇晃,老人使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校女学生,他保持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

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奏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是流畅、打动人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难以联想在一起的口琴的美妙音乐已达艺术境界。时而是雀跃似的强力、清晰节奏加入旋律,蔚成抑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其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方的右手拍击般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名歌手握拳高歌似的颤抖了。

明明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之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抑制处也确实抑制。他嘴上的小口琴以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已远远超越外行人可及的领域。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演奏,高校女学生却似无法忍受般站起,拉开通住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方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五岁左右小男孩的肥胖母亲。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地向这两人点头后,把口琴拿至嘴边。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是《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膝盖,制止他讲话。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而且和口琴接触的两边唇角积满大量白色唾液。那是因为他正全神贯注于演奏上!

但,老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拼命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拿开口琴,用力扭曲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数次朝那位母亲颌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朝下一位听众向车厢后方移动。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门前,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乳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子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都不像正常之人,弯着腰勉强步行的姿势、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时而会痉挛般的颤抖。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似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以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小口琴,立刻,能令灵魂震撼般的音乐诞生了。

只要是有耳朵之人,若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应该会被打动,因为,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响起了真正的音乐!

但,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这些。虽有人露骨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毕竟还有人大声怒斥。若是有良知者,难道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老人默默地为受冷嘲热讽而演奏,静静地继续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纸糊的老虎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老人哩!”

“噢,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皆愉快地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电车。”

“是老人痴呆症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善于吹口琴而忘不掉,才会特别搭乘电车吹给大家听。”

“车掌允许吗?”

“不,车掌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游民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电车的游民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但,出乎意料之外,拥有某种才艺的游民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游民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乞讨金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钱的重要性。”

“但,老年痴呆的游民,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是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游民,也值得庆幸了。”

“哈,不错。但,世事是很难预料的,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祥了。”

电车由青砥驶住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似忽然想起般,下了车,踏上地下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群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很令人佩服的,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爬上阶梯。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履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也像傀儡玩偶,再加上身材非常瘦小,不管步行或爬阶梯皆花费相当时间。

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陆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与汽车噪音慢慢汇流了。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可见到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来往的汽车群边蹒跚走着。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人们的前进。他的脸上虽已无笑容,但是表情却奇妙扭曲,既像是因风而整眉,又像是在轻轻的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信号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酷似樱花花瓣的气息,而,暖意里似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他身旁状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身高约莫只及对方肩下。

行人专用的信号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履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通过马路,信号又变成红灯了,像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一线车道都非常冒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向尽头是浅草雷门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不久,夕阳更斜了,风也开始稍稍带着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t字路口。等人专用步道变成绿灯,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溶入人群中,过了雷门的派出所前,慢慢走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客旁。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依旧人潮如织。大灯笼下,一位让狗带上大型眼镜的男人吹奏口琴行乞,但是,他的功力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汇入仲见世街的人潮里。外面观光客人数也很多,感觉上,老人只达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是一列齐整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等等,每间店皆充满清洁的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寂寞的气息。

可能是因为它们虽然拥有店面,却仍像夜市的摊贩般小规模的缘故吧!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人潮,走在人行道上。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行人稍微减少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看起来仿佛某种宗教建筑,也许是江户时代的遗迹,也就是说,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在诉说着昔日江户这个城市的规模吧!木造、有如积木玩具般构造的城市——江户。

但,这如果是就个人为单位的居住结构而言,却是城市中的异次元规模,其居住人口是全世界数一数二。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低矮屋檐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走着、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遭任何人物都更能溶入此一背景,恰似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登场人物特别辟建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也就是说,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们皆是浅草里的外国人!前方再度是等待的人潮。老人的表情没有笑意,只是要哭不哭般扭曲着,那种表情也似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群众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群所掩埋。

和人群汇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展露出他至目前为止的生命时间,那如同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女之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机车飞跃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已经持续不知多少日子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对抗至今!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脸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客气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般紧板着脸——恰似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

老人保持家居服的表情再次和人潮汇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荡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神情地站住,接着以慢吞吞的步伐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稍稍昏暗,老人有点难过地屈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果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写着定价“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在里面看着、年龄约莫五十开外的长脸女性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出传来钢琴声的马路。

“喂,等一下!”妇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

“对不起,从本月份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圆。”

老人不理睬,似乎不明白妇人话中之意。

“等一等!这样不够的,还差十二圆呢!”她边说,便追着老人走出马路数步。

老人假装没听见的继续慢慢住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妇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圆”,紧接着可能以为老人重听,大声叫了“还差十二圆”。就这样,两人一块走了大约十公尺左右。

“像你这样,简直就是扒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拿价值十二圆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倒向女人。

由于过住行人很多,不少人如此证言。妇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引起非常多步看着的妻子,慌忙跑回店内。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那哀求般客气、和善的笑容,然后,一次、两次的慢慢点头。

风吹掠过马路,周遭弥漫着樱花香。

“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恨恨地说道。再低头一看,妇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了,转眼已成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而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性已缓缓停止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捉住双臂,脸孔浮现愚蠢、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是毫无目标的继续道歉着。

“发生什么事?”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这个老头子为了不想付消费税,刺杀店老板娘。”中年男人恨恨地回答。

这时,人墙里很多人开始嚷叫了。

“岂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

“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帐东西!”

妇人身体的痉挛愈来愈微弱。老人仍旧脸孔扭曲,以搓成一团报纸般的笑容面向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丝毫想不出其他动作。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唾液白沫。

远处传来似是警察走近的脚步声。人墙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位制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声。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稍厚的嘴唇轻蔑似地歪斜,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能算是,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圆。”

“十二圆?”

“是消费税。凶手的老头子买了一袋四百圆的圈饼和米果,付了四百圆就想离开,而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圆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对方。”小谷说明。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应该不可能,却想不到仍发生和消费税扯上关联的事件,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之念。不管如何,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必须由调查一课的凶案班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粘满污垢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集于空间。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貌似柔道高手的刑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坚持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同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个有问题呢!”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吧?”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亡了。”

“彼此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样人物?”

“浅草的游民,冬天是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目前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不管是恫吓或讲尽好话,他一概都不回答。”

“身边的物件呢?”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之物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老人年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因为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是外表或什么,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

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姓名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孔,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痕迹。似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血,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濡。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的,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迷糊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做出可怕的杀人行为,对不?”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椅子踢倒的凶状,让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鼻尖地怒叫。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向傀儡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似想不出其他任何事般继续点头鞠躬,一径保持那哭笑不得般客气笑容地卑屈点头。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就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权?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土田也看着吉敷,似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有刮胡子吧!”吉敷静静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瞳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动作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呢?你一定有刮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颌首答复,抑或只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纸糊老虎似的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愈长愈密吧?你是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但,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颌首。

“喂,你有带电动刮胡刀或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颌首。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以下的动作不像是机械式,更像是本身意志,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完全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浮现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吉敷颌首,坐下,拉开抽屉,右手抓住口琴,开口:“这支口琴是你的吧?”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顿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开始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立即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吹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下。”

老人颌首,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是自己学会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颌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原子笔。

老人畏怯似的身体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待,但,情形仍是一样。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是在东京出生?”

老人颌首。

“家人、兄弟或亲戚呢?”

还是同样点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颌首。

“你和他有仇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是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话中之意。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颌首。

不过,这应该不能视同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他站起身来。

“这样不可能制作调查报告了。”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适当的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明记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智力。”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的殴打或撞击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智能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认为具有杀意。”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会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此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释然。”

“我是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的查访。”

“在浅草吗?我不认为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身体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也说不定。不管如何,总不能有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连的游民中,抛弃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毕竟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那样的人物。”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游民杀人,对不?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年过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足够……”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翌日,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时半顺道前住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似是新来者,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曾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如此凶暴成性的人物,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的前科、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游民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钻过大灯笼下方,沿着铺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飞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天上午的阳光明亮,处处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濡,反射灿烂的春阳。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疏。

“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颌首:“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游民的窝巢哩!”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抑或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后的屋墙走着。前方可见到似一团淡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树。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之中只有一次,而且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樱花季节,另外,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最暴露出丑态的季节!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局。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局,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之事。

“我几乎是全部看得很清楚。”似未满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要求消费税的,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对于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我就一直胆战心惊呢!”

“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

“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付消费税的,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嘛!”

“但,只要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

“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结果还不是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

“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样的事吗?”吉敷问。

“是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子,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圆,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如此发过牢骚。”

“或许吧!”吉敷颌首,“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之事很急躁?”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斤斤计较于向顾客收消费税。而且,她开始在隔壁做生意才第二年,对于年营业额数目尚无固定资料,当然会急一点。”

“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第二年?”

“是的。”

“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更久呢!”

“不,才没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

“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

“浮叶屋?没有错吗?”

“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相当出名哩!”

“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者。”

“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

“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

“她好像是单独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积蓄?”小谷问。

“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租地的话,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颌首:“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关于她的男性关系呢?”

“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喜欢的女人吗?”

“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搔头,“她的外貌虽不错,但是毕竟也五十多岁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定期来找她?”

“我没有注意到。”

“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局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刚才的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更多情报了。

关于樱井佳子这位女性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予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道,这似是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的缘故。

只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稍微有趣之事,也就是说,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向外国和日本观光客宣传,就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才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装扮、动作、化装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皆谣传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物。

“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不像以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连。”便走向隅田公园,吉敷说。

“那是当然了,以这次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和怀恨杀人有关吧!问题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

“或许是如此。”吉敷说。

“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圆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三千万圆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圆的零售商店不需要交纳消费税。”

“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

“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圆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

“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饱入私囊?”

“应该可以说是这样。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也就是,扣除采购货品金额后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圆,而不愿意付消费税。”

“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她怕如果达到三千万圆就麻烦,所以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件……她因为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掌握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圆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

“不,正确说来并非如此。这是由于零售店商店需要采购食品的本金,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