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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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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咚”的一声钟响,把我吵醒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声音听起来好像离我很近,我还以为我仍睡在马车道的公寓里,但当我听到第二声钟声时,我就觉得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了,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想了一下,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睡在哪里了。

于是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菱川幸子额头破了一个洞的死亡模样,那实在是太突然、太唐突了。那个将不好记忆暂时封存住的箱子,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又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惧与不快之中,瞌睡虫全都跑光了。

我对于人脑防御功能所发挥的作用感到很佩服,如果昨夜我感到很恐惧的话,我想我会连续两天睡眠不足,身体一定也吃不消吧!我的大脑让我的恐惧感暂时麻痹,令我睡了一个好觉,所以现在感觉精神好多了。但可能因为将棉被掀开太久,觉得好冷。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房间又白又明亮。我将放在枕头旁的闹钟拿过来一看,才清晨六点多而已。每次钟响的间隔,我都会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可能是流经窗外的导水管中的流水吧!

又是一声钟响。我觉得身体好像在晃动,虽然不是摇得很厉害,却已经无法入睡了,真令人受不了,让我觉得头好像被撞了一样。虽然精神已经好多了,但昨天很晚才睡。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应该没有睡多久,最多只睡了三小时左右吧!我想再多睡一会儿,便将棉被盖上。

不过此时的我,突然很想上厕所,如果憋着不去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想说上完厕所回来再继续睡吧。我爬起来,披上外套,拉开拉门,穿过四叠大的房间,来到两叠大的房间,然后掀开芦苇草帘门,走到地势稍低的走廊上,穿上摆在那里的拖鞋。

当我一走到走廊上,就感到空气又湿又冷。我看见眼前的中庭,在朝雾中冒着白烟,这景象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站在走廊边望了一阵子。冷冽的空气让我觉得好舒服,瞌睡虫都跑光了,我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不动。我听见了水的声音,但不是导水管中的流水声,而是雨声,龙卧亭矗立在这深山幽谷中,四周的绿荫白烟袅袅,绵绵细雨静静地下着。

除了雨之外,整个中庭都被雾笼罩着,好像会呛鼻似的。越是远方的雾气越重,远处的高大林木都因为这袅袅白雾而显得模糊不清。雾慢慢飘动着,建筑物就像是浮在云海之上,雨水穿过这样的浓雾,静静地洒落在中庭。

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龙胎馆这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慢慢蜿蜒成螺旋状,朝右上方延伸。虽然是在雾中,但因为曙光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距离我越远的建筑物越是消失在雾里,但在雾雨中我清楚看见最前端的建筑物造型非常庄严,而且是建在石墩上。

这样眺望着真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潮湿的空气、雨、雾,以及湿润的石头味,还有植物、花坛里的花朵香味,全都融入其中。同时还感受到木造建筑的淡淡古木香。

我用早上最清醒的头脑,开始了解龙卧亭的整个结构。这个建筑物的某一部分全都位于山坡上,在山腰处,有一个类似桌子的平台,将此建造成中庭,四周则环绕着建筑物,尤其是龙胎馆。所以,这个建筑物的走廊,是一直靠右盘旋爬上山腰的。在龙胎馆下方的走廊,可以看见右方的石墩,这就是支撑着中庭的石墩,这部分的走廊地势是低于中庭的。

但当我快速通过走廊后爬上山坡,就发现我现在所在的走廊与中庭同高,再继续往前走的话,走廊的高度就高于中庭了,所以龙胎馆这一带是以石墩堆砌出高于中庭的高度。在最顶端又有一栋建筑物,是栋非常庄严的黑色建筑,就像是寺院的佛舍利塔。

横卧在绵绵细雨中的怪异建筑屋群,就像是一条巨龙,绵长蜷曲地横卧在山坡上。此时,我终于明白“龙卧亭”这个名字的由来。所以下方的建筑物就叫做“龙尾馆”,我所在的这个长形建筑物就叫做“龙胎馆”,因为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龙的身体,而那个位于最高处、像是佛舍利塔的建筑物应该就是“龙头馆”了。

又是一声很响的钟声,这个声音让我想赶快找出钟是位于何方。我用眼睛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在龙头馆的上方,有一个像是寺庙的建筑物。那是山上的寺庙,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吧!但是今天因为雾气太重,所以看不清楚。我可以隐约看见在佛舍利塔的上方,有像是撞钟房之类的建筑物,可以想见现在应该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手里拿着撞钟槌,拚命地撞着钟。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可能是因为空气潮湿,所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让人觉得好像就近在身边。

我想赶快去厕所,往右回头一看,便看见了昨晚起火的那个龙尾馆三楼。从这里只能看见三层建筑的三楼部分,三楼以上看起来好像是立在中庭的草皮边缘,感觉离这里非常近。坂出可能就是在这附近的走廊,看到三楼发生火灾的吧!如果没有雾且照明充足的话,确实可以清楚看见那个玻璃屋内的情形,而且坂出对我说他的视力很好。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在三楼的玻璃屋上,有个很奇怪的东西。从龙尾馆的顶端,有一个黑黑长长的东西一直延伸到像是龙头馆的地上,那应该是座桥吧!

因为觉得越来越冷,所以我侧过身朝向洗手间的方向。我被雾雨的中庭景致深深吸引,站在走廊上好一会儿,身体冷得直发抖,雨中的清晨真是寒风刺骨。

我解着小便,突然想到了坂出,他说他在大战中开过零式战斗机;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小时候,人家也叫我做“零式战斗机博士”呢!我小时候的少年杂志,常常会刊登太平洋战争中的战斗机或是军舰的专题报导,我会把这些资料蒐集起来,没日没夜的读,连细节都背得起来,还会说给朋友们听。

当时我只要听到别人说:“大干一场吧!”就以为那个人会开零式战斗机。我连星形发动机的启动方法到操作方法,还有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〇厘米及七点七厘米的机关枪吧,我都会发射。套句现在的流行话,我就是“恋物癖”的先锋。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西元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左右的少年杂志,为什么会刊登这么详细的军事资料?难道没有思想方面的问题吗?我认为可能是杂志的编辑经历过战争,所以才会对这些东西特别喜好且熟悉吧!当编辑会议的企画案苦思不得时,就不知不觉想用大家脑袋里的现成知识来做专题报导吧!但即使如此,有时太过详尽的介绍,对小孩子而言还是怪怪的。

当我一走出洗手间,马上就来到了第一间“鳖甲之间”前方的走廊,我看见房间前面摆着一双拖鞋,再往前看,佳世住的那间“里板之间”的走廊前面也有一双她的拖鞋。除此之外,其他房间的前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我心想,只要看房间前面是否有放着拖鞋,便可以知道这间房间是否有人了。昨夜我因为实在太困了,所以没有想到这些。

回到房间之后,我便立刻钻进被窝,但当我想起菱川幸子死得很不寻常,就怎么样也睡不着了。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脑袋开始想着关于她的死法。昨晚实在太累了,所以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她的死亡之谜。她很明显的是遭到枪杀,在额头有一个很大的洞,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这是无庸置疑的。坂出还说他看见了弹孔中有子弹的屁股,所以这绝对是枪杀。

“对了!”

我不由自主地小声叫道。当我在龙尾馆的后门与犬坊交涉住宿时,我确实听到了枪声。之前都完全忘记了,我确实有听到枪声,那一瞬间,她便被某人开枪击中了。

但,是从哪里呢?龙尾馆三楼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密室,那间密室真的是密闭空间,不像我现在住的这个房间,用的是这种不管用的芦苇草帘门,而是结结实实的厚木板门,窗户也都嵌入了玻璃,而且这些窗户全都确实上了螺丝锁。她就在这样的房间内一个人弹着琴,总之是一间玻璃密室。

而且,她当时的情况还被一个叫坂出的人完全目击。所谓目击,并非随便晃一眼,而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死亡的那一瞬间。在这种情况下,到底凶手是如何枪杀她的呢?是谁下的手?是从哪里?这简直就是变魔术嘛。

就一般常识而言,根本找不到凶手杀人的动机。菱川幸子既不是狡诈的高利贷业者,又不是精打细算的商人,而且她的年龄也没那么大,她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古琴演奏家。她到底得罪了谁,而招致杀身之祸?一个人要杀另一个人,应该是有天大的原因才对,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杀人,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可能杀人的。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枪到底在哪里?其实也不是很认真的想,但突然有股莫名的灵感涌上心头,我确实看见那个房间中有枪,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枪,而是挂在正面、暖炉旁墙壁上的油画,那幅油画中那个长相奇怪的男人,右手就拿着一把猎枪。

我不由得噗哧笑出声来,画中有枪又怎样呢?真是愚蠢。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这个事件比较适合御手洗来处理。他现在好像在奥斯陆,如果我跟他说这件事的话,他应该会有兴趣吧!要是警察一直摸不出头绪来的话,我或许可以写封信告诉他。只要他在那里没有碰到更有趣的事件,他一定会感兴趣的吧!

为什么我会一直碰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呢?我不像佳世那样有着感应,或许应该找个人来帮我驱驱邪吧。不,佳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想要请人驱邪。她昨晚受到严重的惊吓,应该不单单是因为有人死掉而感到恐怖,而是她怀疑发生这种离奇事件,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业障所造成,她甚至觉得是她将这场灾难带来此地的,因而感到非常害怕,她的恐惧岂是我能了解的。

当我回过神时,钟声已经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瞌睡虫又再度来袭,我便沉沉入睡。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隔壁的四叠大房门被微微拉开,跪在那里的佳世不断叫着“石冈先生,石冈先生”。

“啊!有什么事吗?”我抬起上半身。

“早安,县警局的警察在下面,他说有话要问我们,叫我们去昨天的客厅等。”

“喔!是这样啊!”我说着,然后蓦地坐起身来,盘腿坐在棉被上。

佳世已经穿好衣服了,她上半身穿着毛衣,下半身穿着牛仔裤,这套衣服一定是放在我昨天一直提着的那袋行李里。当我这样想着时,右手稍稍用力了一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好像有点痛。

等头脑清醒之后,第一个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菱川幸子死时的脸。她那典型日本美女的额头上破了一个洞,洞里看起来黑黑的,似乎很痛的样子。不知道现在那具尸体怎么样了,县警察局应该已经送到冈山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去了吧!

枪杀,是枪杀吗?我在心里不断思忖着。于是我又开始想,到底如何才能在那种玻璃密室内枪杀一个人呢?

“现在是几点?”我问。

“十点半。”佳世一边看着手上的手表,一边回答我。

“我知道了,那我准备好之后就马上下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是的,那我在隔壁的房间等你,对了,他们说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刷牙洗脸了,橱柜里有一个小杯子。”

“是吗?”如果是平常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在旅游地的愉快清晨,但是因为昨天这里死了人,所以我的心情还是很灰暗,事实上,仍感到有些疲累。

佳世的身影消失后,我打开橱柜,就像她所说的,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珐琅杯,我将它拿出来,并松开螺丝锁打开窗户,发现窗外仍然下着绵绵细雨,能见度有限的田园世界白烟袅袅。

和我昨天所想的一样,风景真的很漂亮,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俯瞰着人间的情形一样。在飘散着白色雾气的前方树林那边,只能看见少许的河川和沿着河岸的一部分樱花树,对面是水田,因为看起来白白的,所以田里应该有水吧!但现在并不是插秧的时候,所以田里什么东西也没种。

这里好像到处都有田,通常像这样的地方住的大多是农家,他们都住在茅草屋顶还有黑色古木建造的房子里。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用石墙盖的房子,但是因为太远了,所以看不清楚,在绵绵细雨中冒着的白色雾气,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村子的另一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白茫茫。这个村子好像坐落于盆地之中,昨夜我们越过了一座山,所以另外一边应该也会碰到山,但是现在雾太浓,所以无法辨识,只看到远处是一片白色世界。这里的景色之美,一点也不会输中庭,让人想要一直这样看着,舍不得离开。这里所有的房间看出去的景色可能都很美吧!刚登上龙胎馆那一带的房间或许就看不到这么美丽的风景。

以竹子剖成一半所做成的导水管中,流动着清澈的水,导水管放在以圆木组合而成的支架上,竹子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有定期更换吧!

我用珐琅杯将水舀起来冲了冲杯子,再用手指搓了搓杯子,然后清洗杯子四周及杯内。我含了一口水,因为水太冰了,所以牙齿有点酸,接着漱了漱口然后将水吐出,下方丛生的白山竹大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取出牙刷,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放入口中。

当我刷牙时,毛毛细雨便落在我的手背上,今天早上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让我对死者感到有点过意不去。我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因为从昨天中午以后,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了。

2

我对隔壁房间的佳世叫了一声,两人便穿过像是长长绳索般的光亮走廊朝龙尾馆而去。外面仍然下着蒙蒙细雨,但雾好像散去了,中庭还有远方的撞钟房,以及山上的树木因为被雨淋湿,所以看起来很有光泽。中庭的草地上和花坛里的植物数量虽然不多,却绽放出各种不同的花朵。

随着我们往下走,在石墩附近可以看到像是青铜制的龙,因为被雨淋湿了的关系,所以背上的雨滴看起来就像是它的鳞片一样。另一头就是那个玻璃屋,菱川幸子就是死在里面。但是从屋外几乎感受不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火灾,现在看起来只有玻璃到处是焦黑的,仅仅是这样而已。此外,还可以看见好像是灭火器的白色泡沫痕迹,但是玻璃完全没有裂开,在这寒冷的雨中,昨夜在楼梯房间所感受到的热气就像是梦境一样。

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来到木条踏板上时,正好遇见昨天的那对母女从龙尾馆走出来。

“你好!”那位女人对我说。

虽然有人死了,但她的嘴角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也立刻朝她点点头,对她致谢。

“昨晚非常谢谢你的帮忙,托你的福,我们才能在这里住一晚。”

“睡得好吗?”她说。她那略黑的皮肤上几乎没化妆,只有在上眼睑的部分有眼影,我很难形容她给人的感觉,但她的美是阴暗的,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从她的样子看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她已经不太年轻了,不过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几岁。我想读者也知道,我天生缺少判断女性年龄的能力,我猜可能不到四十岁吧!从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这个年龄的女性常见的中年发福,无论是腰或双臂都非常纤细,而且她笑起来唇形非常迷人。在我周围并没有这样的四十岁女性,所以光看她的外表,我就觉得这个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太累了,所以睡得很好。”我说,佳世也在一旁点头,并向她致谢。

“是吗?这样太好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开朗,就像是个女学生,和她总给人阴沉感觉的长相不太搭调,让我觉得格格不入。从她的表情看起来,她似乎对昨晚龙尾馆发生的悲剧感到很高兴。我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昨晚有好多好多火喔!”她的小孩站在我们的下方说,一面说,还一面比手划脚,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是吗?”我回答。

“火烧得好大喔!好多警察伯伯来这里喔!”

“是吗?有来很多人吗?”我问女人。

“是的,但现在只留下三个人。”这回她露出悲伤的表情说。

“幸子小姐呢?”

“今天早上已经被抬走了。”

“幸子姊姊去很远的地方了喔!”

“很远的地方?”

“嗯,很远喔!”小女孩张大眼睛越说越起劲。

“你常和幸子姊姊玩吗?”

“没有,我不太和她玩。”

“为什么呢?”

“小雪比较常和里美姊姊玩呢!”女人说道。

“是吗?里美姊姊是?”我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

“是老板的千金。”女人解释着。

“里美小姐是高中生吗?”

“是的,你见过吗?”

“嗯,昨晚匆匆见了一面,是高三左右吗?”

“我想应该是吧!因为她说明年要去广岛念短期大学。”

“是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其实我最怕小孩子了,但是眼前的这个小孩因为个性很外向,让我想要问她的名字。

“小雪。”小女孩以特有的高八度嗓音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几岁?”

于是小女孩花了一点时间将自己的大拇指弯起来,比出四根手指头,她的手还很小。

“四?四岁吗?”我说。

“她只有年龄绝对不用嘴巴回答,而是用手指头比。”女人说。

“石冈先生。”从龙尾馆里面传来的声音。

犬坊一男矮肥的身躯朝站在龙尾馆走廊的我招手。可能是县警官在叫我们了吧!我应了一声便朝他那里走去。女人对我点点头,便牵着小女孩走进龙胎馆了。我们也点头回应,小雪转过身来对我们一边摇着手,一边说“拜拜”,我也向她挥手。

“那个人是?”当我和犬坊并肩走着时,我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他似乎想对我说“你又要问那个人的什么事?”

“她叫什么名字……”

“阿通。”犬坊简短地说。“县警察局的人在昨晚的那间客厅等着。”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谈完之后告诉我一声,我会为你们准备早餐。”

“是吗?谢谢。”我说。

当我走到走廊上,将拉门拉开后,便看见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打扰了。”我说完后,便和佳世走了进去。

“您好!”其中一个人没有警察的架子,以非常爽快的口气说,并告诉我们前面有两张椅子。

“您是石冈和己先生吗?”在我坐下来前,眼前这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问我。这三个警官当中,有两个人看起来是五十岁上下,剩下的一个好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是的。”我回答完,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旁另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便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子之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然后又继续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也受到他同事的影响,低声笑着,他一面在烟灰缸弄熄手中的香烟,一面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您的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真是……”他对我说着,同时露出都是烟垢的牙齿,好像想不出该如何接下去。

“很好看的故事呢!”一旁的男人接口说道。

“啊,对不起,我是福井,他是铃木,那个年轻人叫做田中。御手洗先生现在不在吗?”

我终于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了,总之,他们是对我和我所写的书,抱持着不友善的态度。我和御手洗只要是在现任警官的面前,总是会受到这种待遇,所以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但这次的情形,和我以往的例子不太一样,我感到有些困惑。

“御手洗现在在国外。”我说。

“国外,是哪一个地区?”福井还是冷笑地问。

“北欧那一带。”

“北欧,喔,是北欧啊……”然后福井又暧昧地笑着。我们好像一直无法开始谈到关于杀人案件的事。

“其实根本没有御手洗这个人吧?”铃木问我,我觉得很奇怪。

“不,有啊。”我回答。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吗?”他说。

“所以……”我本来想说他在北欧的,但我没有说。因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即使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叫做御手洗,但也绝对不是像我书中所写的那样有能力。

“这次的事件真是离奇啊!”福井说:“你快去请御手洗出来吧!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然后他又哈哈大笑。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他们认为我所写的事完全是瞎掰的,世界上根本没有御手洗这号人物,他们自以为他们可以看穿我。

“伟大的作家先生,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大老远特地来到这深山里呢?”铃木以挖苦的语气问我。

但我还是无法回答他,于是看不下去的佳世便插嘴替我回答:“是我拜托他带我来这里的。”

“是你拜托他带你来的。”

“是的。”

“拜托这位先生?”

“是的。”

于是佳世便开始说明来龙去脉,但随着她的说明,他们的脸上又开始浮现讪笑。因为隐藏了手腕埋在大树下的那一段,所以说实在的,她所说的话有些支离破碎。

“总之,这可以说是你的心灵之旅呢!”在佳世的说明告一段落之后,铃木接着说:“那么,作家先生,这也可以说是你的寻找写作题材之旅吗?”铃木又说:“还是说,你们已经猜到这里会发生这种事件?”

佳世沉默不语。对于这样的质问,是不能随便回答的。我发现在他们面前,被他们嘲笑是最安全的。在他们自以为厉害的推理能力范围内,要是被他们认为这个家伙有问题的话,事情就大条了。不知道他们会编什么样的故事栽赃到你头上。

“怎么样?难道你们是知道这里会发生事情才来的吗?”铃木的嘴角又浮现出一抹冷笑,我察觉出情况越来越不妙。

如果是御手洗,他一定会这样说,“总之,这些人全都像是在迷雾之中,根本搞不清楚方向,他们只不过是一边哈哈大笑装腔作势,一边物色他们觉得可疑的人,看看能不能瞎猫碰到死耗子。”

“三楼的玻璃窗全都是关上的吗?”我在解救佳世。但是对于我的问题,他们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他们脸上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痛苦的表情。

这表情好像在告诉我,这种事情是属于工作上的机密,所以不能跟任何人说,三位警官都保持沉默,但可能是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吧,铃木说话了:“是的,窗户是关着的。”

“螺丝锁也锁着吗?”我又继续追问。

“所有的窗户全都上了螺丝锁,而且玻璃一片也没破。”

他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另外两个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纠正他。于是我继续问,“门也是从内侧锁着的吗?那间房间有没有什么通风扇,或是通风孔之类的东西?”

“没有……”福井慢吞吞地说:“暖炉的通风孔,那个弯弯曲曲的东西呐,可是推理小说作家最喜欢的玩意儿呢!但是那间房间并没有,是密室吗?嗯?没错。”

很明显的,福井好像知道“密室”这个字眼,但既然是专家,就不应该用这种小孩子的口气说话,还装模作样地浪费时间。

“菱川小姐听说是在密室内被枪击的呢!”

我说完后,铃木突然以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关于菱川小姐的什么事吗?”

此时他露出非常犀利的眼神,真不愧是警察。

“不,我是昨晚在这里听犬坊先生说的。”听我说完,铃木从鼻子哼出一声“嗯”,福井则没有这样做。我注意到当铃木脸上的冷笑消失后,便露出非常阴险的表情。

“你们都认为人是在密室中被杀的,但是找不到任何证据呢!”

“你是说,那间房间不是密室吗?”

“不,不,你们就是这样急着下结论,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想,会不会是人被杀了之后再放进密室的?”

“那要怎么做?”

“这种事情,我们没必要现在立刻回答你们吧!而且这个你们应该更清楚吧!那个‘害者’大概是……”铃木说完后,便陷入了沉思。警察会使用“害者”这个古老的刑事用语,让我吓了一跳。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菱川小姐关在房间里,锁上门锁之后还是活着的。”铃木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应该听得到琴声吧!”

铃木又冷笑了一声,“那搞不好是另一个人在弹。”

“另一个人是指凶手吗?”我心想,原来这些专业人士是这样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我不知道,我是知道多少说多少的人。”

“但是,有一个叫做坂出的人好像有看到,就从那里的龙胎馆走廊看到这间玻璃屋,他看到菱川小姐坐着弹琴,然后身体往后方倒下。”

“那也只是坂出自己说的。”福井说。从他省略对坂出的尊称,我可以看出他们对坂出的感觉。

“他说出这么奇怪的事,就叫他现在跟我们回局里去吧!”铃木说。

我听了以后,觉得有点生气,只要是说了不利于他们的话,就把那个人抓来教训,然后逼那个人承认自己是乱说的,难道这就是专业人士的搜查吗?

“这需要详细讯问,有时候是那个人自己误会了。”

“应该也可以在这里问吧!”我脱口而出,于是铃木又斜眼瞪着我。

“大家都非常喜欢道听途说呢!你们可能是这样想的,在一间密室中,一个年轻女孩被杀了,她把门锁好之后还是活着的,当她弹琴弹到一半时就被枪杀了。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吧!我可以了解大家的心态,但现实中绝不会这么有趣的,因为这样太不合理了,一定是哪里有问题,活着的人绝对不可能在上了锁的密室中被枪击中。应该要让坂出了解这一点。”

在警察之间,这种说法或许有说服力,但我个人认为这种论调太奇怪了。

“但是,我也有听到枪响。”我说。

“这位二宫小姐也有听到,犬坊先生也有听到。”

“那是在几点的时候?”

“我没有看表,不过是在起火之前没多久。”

“那并不一定是枪声。”

“但是刚好能呼应坂出先生所说的话。”

“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当时三楼是否上了锁呢?”

“在灭火的时候,窗户的螺丝锁全都是锁着的,都没有人去碰,守屋先生、藤原先生也说得很清楚。”一直保持沉默的田中插嘴说。我一看,他正翻开笔记本在看。

“谁知道你们这些人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我和这些人都在灭火的现场,当时的火和烟都很大,温度也很高,在这种状态下,是绝对不可能有闲工夫去上锁的。”我说。

“大家都这样想呢!但这并不是小说的情节,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对吧?因为只有坂出一个人看见菱川小姐死之前在房间里的样子,但是除了他之外,那对母女、这里的老板,没有任何人看到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的样子呢!”

“不,我看见了。”我胆怯地说:“她就这样站在窗边,用左手抵住玻璃窗,一直俯瞰着下面。因为她和我曾经四目相交,所以我很确定,这位二宫小姐也有看到。”

我瞄到在我身旁的佳世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点着头。铃木和福井的表情便同时变得很难看。

“你,连你都这样说,我们实在很困扰呢!”铃木以低沉且令人害怕的声音说:“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因为就是在这里和这上面。”

“可是,因为是晚上吧!”

“但是三楼的灯光很明亮。”佳世也说。

“是本人吗?”

“是的。”她说。

“真的吗?确定?当时应该是你第一次看到菱川小姐本人吧?”

“是我将菱川小姐的尸体抬到棉被上的,当时她的脸我看得很清楚,和服的花色、体形也都看见了,除非是双胞胎,否则我不会看错的。”我说。

“双胞胎?”于是铃木从鼻子吸了一口气,低声笑着。这个警察说东说西的,好像常在看侦探小说似的。

“啊!犬坊先生。”福井看见犬坊那张气色极差的脸,在拉门那里窥探,便大声叫道。

“各位是否要用餐了?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各位要用的话。”

“没有关系,犬坊先生,请你过来一下,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这位伟大的小说家说他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看见她站在窗边,你也有看见吗?”

我看见犬坊很明显受到些许影响,然后他甩动着双颊的肉,勉强说出,“不,我没看见。”

“他说没看见,你说呢?”福井又转过来问我。

即使要我说犬坊没看见,只有我看见,我也感到很困扰,这并不是少数服从多数就能解决的事。这名警官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一副好像要我说实话的样子,但为什么又要我说谎呢?

“犬坊先生也有听到枪声吗?”福井再次转过去看了看犬坊问。

于是犬坊又再次做出思索的样子,但他其实是在想这个时候要如何回答才安全,并不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因为他说:“我不太记得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这很明显是在说谎,我听到枪声的时候,是正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枪声时,他也在场,他说没听到实在很奇怪。

“那么你听到琴声了吗?”福井又再问道。

这下子,犬坊进退两难了,他显得非常狼狈,因为他知道别人在看他,他很难否认听到琴声这件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

“不……那个,我,我有说我听到吗?”犬坊口齿不清地说,然后他吊起眼珠子,观察他的回答是否会对警察有什么影响。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阿通叫我,于是我走到后门一看,这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他们要我让他们住一晚,我就和他们说……”

“不,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我走到三楼敲门,菱川小姐有从房间内回应。我想打开房门,但门是锁着的,我就跟她说:‘要小心火烛喔!瓦斯要记得关掉喔!’她回答说:‘好。’然后我就下楼了……”

“咦?我现在才第一次听到你说,刚才你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

“嗯。”犬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听你这么说,就表示菱川小姐当时还活得好好的,是吗?”福井这么一说,犬坊就变得更加语无伦次了。

“不,活着……怎么会要我说这么复杂的事情?”

“哪里复杂了!不就是你走到菱川小姐的房门前,有听到她从房内传来的声音吗?”

“不,我是这样认为的,那个……我应该没有真的听到吧?”

“这我怎么知道!”福井觉得有点不耐烦,声音因此变得很大,可能是等一下就要吃饭了,所以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福井先生可以决定的问题。

“唉!唉!”福井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犬坊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警察道歉呢?这里的道德规范好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福井先生,”当福井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叫他,我从拉门的缝隙看见守屋的脸。“县警局的伊藤先生来电。”

“是吗?”福井站起来,快速走到隔壁房间。

“隔着门,你应该有听到菱川小姐的声音吧?”这次是铃木在问。

犬坊抬起头来,做出好像现在才想起来的表情,“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是……”

“那么,确实是菱川小姐的声音吗?你仔细想一想。”铃木以威吓的口气说。

“我觉得好像又不是。”犬坊说得斩钉截铁。

“不是?那是谁的声音呢?”

于是犬坊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思考着,“不,仔细一想,又好像是菱川小姐的声音。”

这时,铃木太阳穴的青筋已经暴起来了。

“我知道是什么子弹了!”福井从拉门后面出现,一边大声地说:“是非常古老的子弹,听说是白朗宁公司在一九三〇年左右制造的……”

他应该是想问我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吧?于是福井将脸转向犬坊。但是,本来站在那里的犬坊不见了,他已经倒在地上,我听到他的头敲到地板发出“咚”的一声。躺在地上的犬坊就像螃蟹一样,从嘴巴冒出了泡泡。

“喂!守屋!水、水!”铃木大叫。

守屋从屋里用杯子装着水跑了出来,铃木和福井扳开犬坊的嘴,想要让他喝下,但怎么样都扳不开,所以他们急了,索性将水直接泼在犬坊的脸上。

“呀!”犬坊发出声音,醒了过来。他吊着眼珠看着上方,又再次翻白眼,接着全身不停颤抖。

“你怎么了,犬坊先生?”警官们跪坐在犬坊的四周,将他围住。我和守屋伸长了脖子从上方窥探犬坊的脸。

“达姆,达姆,达姆,达姆,达姆……”犬坊嘴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但好像又不是。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他的身体很冷。喂!守屋,你能不能帮他铺个棉被?”

守屋听了,赶紧跑到屋内。福井一直叫着犬坊的名字,并继续摇着他肥胖的身体,这样看起来很像两个大男人在玩小婴儿的游戏。

我看见了藤原的脸,“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于是藤原抬上半身,田中抬着脚,两人将犬坊不知道抬哪去了。

“达姆是什么东西啊?”铃木说:“他是在说南无阿弥陀佛吗?”

“不,不是。”福井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答案,“击中菱川小姐额头上的那颗子弹就是达姆弹。”

我感到很震惊,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

“什么是达姆弹?”铃木说。

“就是在弹头的地方割开,将铅芯拉出来特别加工过的子弹。击中动物的时候,杀伤力会更强,会让被击中者的身体破一个大洞。”福井解释着。

听了他的说明之后,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是千真万确的话,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为什么犬坊会知道这些事呢?

睡在房间里的犬坊一男就像小孩子般,不时发出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因为守屋催促着我们用餐,所以我们便暂时抛下他,朝大厅走去。这时,我们正好经过犬坊所在那个房间外的走廊,我在附近的洗手间洗手,磨蹭了一会儿。

我听见犬坊不断地发出啜泣声。但一开始,我还听不出来这是啜泣声,更不知道这是犬坊所发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哪里有只大狗呢!但,这确实是人类的声音,而且还是那个看起来充满自信又傲慢、这间旅馆的大家长所发出的声音。

当我听着犬坊似乎已经发疯的声音时,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这间旅馆简直像陷入世界末日的恐慌中一般,在玻璃密室中有人死掉,而原本是大男人的老板,更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啜泣,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头脑是不是也有问题?

走进餐厅之后,我发现这里好像是所谓的宴会厅,因为正前方有个较高的舞台,垂挂着红色的布幕,宴会时,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整个房间内都铺满了榻榻米,应该有六十叠大左右,而小饭桌整齐排列的情景,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我数了数,大约有十一张桌子,光这样就很可观了,如果从大厅的这头到那头排列满几十张桌子的话,可能会更为壮观吧!犬坊一男父亲那一代,这种景象应该是家常便饭。

我和佳世与警官们一起坐在桌前,还有几个好像是旅馆的客人,但我不认识,其中并没有昨晚我才认识的坂出身影。

有种从白天就开始举行宴会的感觉,我们和警官一起坐在上座,对面的上座则坐了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板着脸、双手抱胸,戴一付复古的黑圆框眼镜。他身旁坐着一个略微肥胖、且鼻子稍大的人,他很亲切地朝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也连忙对他点点头。

但是,在这种初次见面的场合,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尤其是我对面的那个瘦老头让人觉得很不友善,虽然我也知道要互相自我介绍一下比较好,却没有一个人为我开这个头,所以我也就继续保持沉默了。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我是最不擅长做这种开头的人。

我左边坐着佳世,再过去,虽然有桌子却没人坐。对面那个亲切男人右边坐的就是阿通和她四岁的女儿,小女孩手里拿着图画书,不断问妈妈书里的内容。当我正在看她时,她突然转向我,翻开其中的一页给我看。

“这是大象喔!”她大声地说。那本书看起来是图画书,但其实是着色本。那一页有只大象,她用绿色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但大多都涂到大象的外面。

“哇!你画得好棒喔!”我说出很假的恭维话,她非常高兴,把鸭子、驯鹿、斑马,还有猴子都一一翻给我看,但全都只用一个颜色的蜡笔去涂,像是绿色、红色或黄色,而且全都是用画斜线的方式涂成的。

这时,有个脸上有点皱纹,但气质出众的中年妇女出现了,她跪坐在角落,很有礼貌地对我们行礼。她的动作非常熟练,看得出来她做这个动作应该有好几年了,虽然她一直面带微笑,但她的表情还是有几分哀伤。这次她有化妆,给人较艳丽的印象,其实她就是我昨天在客厅看见的那个女人。

“谢谢各位光临小店,我是犬坊的太太,我叫做育子。对于本店发生这种事,造成各位的困扰,深感抱歉。再加上,刚才外子丑态毕露,实在是颜面扫地。我因为外子的事还有田里的事,这几天下来觉得很疲惫,刚才我还在和厨师说话,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各位,只简单的准备了一些午餐,请各位慢用。”她像是初次见面般接待我。当她行礼时,不时和我四目相交,但她好像不记得我。

打完招呼之后,当犬坊育子正要起身时,福井便说:“夫人,这两位是东京来的,在场很多人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我想由夫人来介绍会不会比较好。”

“好的,那我就僭越了,就由我来介绍……”犬坊育子理了理和服的下摆,将膝盖弯曲,再次跪坐在榻榻米上,并看着我说。从她不记得我的样子看来,昨晚应该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

“这位是释内教的二子山增夫师傅……”她指着刚才那个不太友善、戴黑圆框眼镜的中年绅士。

那位中年绅士突然变得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地向我行礼,然后又对佳世行礼。

他一笑起来,脸上都是皱纹,我还看见了他的龅牙。刚才难以亲近的印象,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变得非常容易亲近、态度和善。这个落差让我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当初这个给人第一印象很不好的人,我突然间变得很喜欢他。

“夫人,不要叫我师傅,我还没那么厉害……”

“但您就是师傅啊!”

“请问是什么师傅?”我不禁问道。因为他的穿着,让从都市来的我觉得很奇怪。

他上身穿着深蓝色白点花布的和服,下半身穿着裤裙,因为盘腿而坐,所以占了很大的空间,他旁边的年轻人几乎是相同的穿着,两个人因此占了三个人的位置。他们两人的桌子和我们离得很远,旁边母女的位置也和他们离得很远。

“是神主。”二子山增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神主师傅?”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我一时为之语塞,因为这样的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以只能这样说。但是,我接着又想,为什么神主要住在这里呢?既然是神主,就应该住在神社里;可以放着神社不管,住到这里来吗?

“这位神主师傅,”犬坊育子边笑边说,她一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八度,非常妩媚动人,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坐在旁边的是他的公子,二子山一茂先生。”

神主儿子笑容满面地对我行礼,他的态度本来就很友善,但笑起来又让人感到更亲切了。这对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笑起来的样子却很像。这就是神主父子二人组,一个人做神主就很难得了,父子两人都是神主,简直是如虎添翼,应该很赚钱吧!

“那个,为什么你们两人会一起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问。

夫人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因为我们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像这次的事件也是,不好的事情一直不断发生,所以才想请师傅来为我们趋吉避凶。这位师傅……”

佳世也说过类似的话。

“对不起,我的道行还不够,造成各位的困扰。”那位神主父亲说,并向我们低头致意,好像是想对在座的所有人道歉,他就这样将身体转了半圈。

我看见那位神主父亲头顶的毛发已经稀疏了,因为他转了半圈,我想每个人都可以看见这位师傅稀疏的头顶。儿子看见父亲这样做,也连忙将头低下,同样转了半圈,两人的样子老实说有点滑稽,我觉得这对神主父子很像新式的双人相声。

“坐在对面的阿通母女是……”夫人稍微看了我一下。

我想减轻她的负担,便急忙说:“那个不用了……”

“现在由我来自我介绍吧……”因为夫人好像不知该如何介绍阿通,我判断应该是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候了。“我是从横滨来的石冈,我的职业是作家,昨晚突然造访,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后我便低头致意。

“我是二宫佳世,我从东京来的,一位通灵师指点我来这里,我便请这位先生陪我一起来。”

“我实在没有能力帮她什么忙……”我又跟着佳世一起鞠躬致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立场和神主很像,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对神主父子感觉很亲切。

这时,守屋和藤原分别拿了一个大托盘走进房间里,因为我们的桌子上只有凉拌菠菜、牛蒡和咸菜,主菜还没有来,所以现在厨师们是将主菜端进来的。

“守屋和藤原是……”

“不用了……”我又赶紧抢着说。

“那么,我现在就来为各位介绍我的家人。”夫人这样说,让我有点吃惊,我在想,会不会把那美少女也叫来呢?“我们家还有松婆婆和菊婆婆,但是菊婆婆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所以现在无法为你们介绍。我还有一个女儿,她现在去上学了,叫做里美。”

我感到有点失望,虽然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了,但是从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还是有另外一种感慨。接着,守屋和藤原便默默地将烤鱼盘放在每个人的桌上。

然后,屋内走进来两个女孩,她们是端着放有汤碗的托盘。这两人虽然比不上里美,但也长得十分标致,让我惊为天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女孩都长得很漂亮,女主人犬坊育子虽然有点年纪了,还是风韵犹存。那个叫做阿通的女人(小雪的妈妈)也是个美人。我在想,这个村子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晴美、惠理子,先把拖盘放在榻榻米上,不要打翻了。现在,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两位姑娘,她们都是从村子里来帮忙的,这位是晴美。”于是晴美便跪坐在榻榻米上,向我和警官们礼貌行礼。

“这位是惠理子。”惠理子也跪坐在榻榻米上,同样向我们行礼。她的脸颊红通通的,是个皮肤雪白丰满的可爱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长得十分相像。

“两个人都是守屋先生的学徒。”

于是我便知道,她们是来龙卧亭学做菜的,好为当个称职的新嫁娘做准备。

“我还有一个儿子,行秀。行秀在吗?”因为没有人回答,犬坊育子便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后,便往屋里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再次出现在入口的门帘下。

“这是行秀,快来给大家看看。”

一个留着少许胡渣的大个子男孩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向我们鞠躬致意,然后很快就退下去了。

但我一时无法忘记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忧郁,这点和里美一样,只不过他脸上没有笑容。他的嘴唇很厚,有点肥胖,头发又粗又硬。像这种场合,大家多半都会面带微笑,就连警官们都很亲切,所以他的面无表情让我印象很深刻。

介绍完自己的儿子后,夫人又再次出现,她跪坐在榻榻米上说:“所有的人员都已介绍完毕,请各位慢用。”她起身后往屋里退去,厨师们也不见了,那两个女孩留下来为我们盛饭,装着烤鱼的盘子和汤碗也分发完毕。

无论是汤或鱼,我都觉得十分美味,因为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了。料理是东京吃不到的地方特有风味,是正统的日本味,如果能每天享用这种菜肴,还能和这些可爱的女孩一起生活的话,那我也想永远住在这里。

因为实在太饿了,我暂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佳世应该也一样吧!警官们可能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所以也一直没有说话。其他的人大概是和警察一起吃饭的关系,所以很紧张,也就不敢说话了,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吃着饭。

但是,当时的气氛也不会紧张得如坐针毡,因为那里有一个四岁的女孩。她完全没有察觉当下的气氛,一个人在那里大声嚷嚷,不断和她妈妈或是身旁的年轻神主解释深山里树木的样子、早晚钟声的故事或是躺在房间里睡觉的老婆婆等。这神主好像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子,对小女孩很有耐性。

这个小女孩解救了在座所有人的紧张,所以当我吃到一个段落时,才能很轻易地开口。“神主先生,为什么你们要住到这里来呢?”我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了我最在意的事。

神主父亲仍不发一语地将食物送到嘴里,但他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却好像因为惊吓而抽搐了一下,脸上浮现出苦笑。

“乡下地方总是会有很多事情的,所以我们这种人常常能派得上用场。”他说得很抽象,也可以说他很谨慎地解释。

“很多事情是指什么?”

“喔,就像是家庭内的纷争,例如要建造房子时,都会看方位吧!”

“这间房子里也有麻烦事吗?”

“不,这间房子不一样!”

那个叫做晴美的女孩说:“还要添饭吗?”我又请她帮我盛了第二碗。

“如果说不是麻烦事……”

“那个,有鬼出来喔!”小雪挥舞着双手大声说着。

“鬼吗?是真的吗?”

“不,我不能说,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

“小雪,不可以乱说喔!”她的妈妈斥责她。

“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小雪。我看见包括警官们在内,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吧!

“很大喔!”小雪言之凿凿地向大家说明。

“他在哪里出现?长得什么样子?”我问得更详细些,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在想。

“你是听谁说的?”我又换了一个问题。

“是阿姨,阿姨经常看得到呢!有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喔!”

“是鬼吗?”

“肚子很大吗?就像这样鼓起来。”福井插嘴说道。

小雪回答“嗯。”

“她应该是在说豆豆龙吧!我的小孩也经常说这些。”

“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罢了。”铃木也说。

但我却无法释怀。如果没有鬼的话,为什么神主父子二人要一起住在馆内呢?虽然我很想问,但是他们两个人不太愿意说,也或许是因为警察在的关系,当我了解之后,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二子山先生,你对菱川小姐的案子有什么看法?”我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我不应该问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子山增夫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我心想,这个问题只能和他们在另一个没有警察的地方讨论。

“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在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之前,请尽可能保持这里的现状。虽然对有工作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你们突然消失的话,是会引起我们不必要的怀疑的,所以请让我们随时能找得到你们。”铃木说。

这可说是一种冠冕堂皇的威胁。我想,我已经被卷入了一件大案子之中。

3

外面仍然下着绵绵细雨,我觉得空气冷冽,好像快要感冒了,所以我便回到房间,从包包里拿出毛衣穿上。然后打开窗户,静静眺望着蒙蒙细雨中的白色贝繁村。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

“石冈先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了。”我回答后便往门口走去。

原来是穿着牛仔裤的佳世站在那里,她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布袋。

“怎么了?好像要出门的样子。”

“我想去河边看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要去河边呢?”说完之后我就想起来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个村子的。不过,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没忘记当初来此地的目的,实在是很厉害。

“难道你要去挖洞吗?要找手腕?在这种时候?”

“如果不去的话,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喔……”我实在是很佩服她。我觉得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也早已将佳世来此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我心想,如果这种时候她偏偏挖到了手腕,那事情就严重了;刚才我只是说我知道死者的名字,那些警察的脸就已经变了,要是他们因此把我们当作犯人,将我们立刻处死,我们也没办法辩解。

“明天再去比较好吧?”

“是吗?”

“现在警察还在这里,如果我们做出了什么可疑的行动,会让人起疑心的。我只不过是说坂出看到菱川小姐在房间内的事,他就被带去警署里侦讯了。如果我们太过招摇的话,下场会很惨的。现在那些警察正摸不着头绪,他们会找行为举止怪异的人。”

“是。”说完后,佳世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面对面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让步了。“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去吧!你有伞吗?”

“这里的太太说要借给我。”

算了,我心想,反正也不一定会挖到手腕,只是在树下挖一个洞而已,应该不会被当成凶手吧!

当时我太过自信了。

我们一起走到龙胎馆的走廊,来到走廊的木条踏板上,我从木屐箱中将自己的鞋子拿出来,穿好后等了一会儿,佳世已经到龙尾馆借了两把伞走出来,她的手上还戴着白色的工作手套。我将伞拿过来,一人撑着一把伞,并肩走在蒙蒙细雨之中。

这个土地的雨有种独特的味道,混和着湿答答的绿叶味、潮湿的泥土味,还有花香。当我们撑着伞走下碎石子坡道时,这种味道不断从我的脚底冒出来。附近没有半个人,也看不到一辆车经过。

从山坡走到平地之后,往路的左边转,远远就看见了河流,它的对面好像有着水田还是旱田,水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发现,这个味道原来就是日本的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再普通不过了。只是因为生活在都市的我们,所闻到的都是废气的臭味,而闻不到植物或水的香味,所以才会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

我们来到了河边,河水出乎我预期的清澈,也许是我已经无法想像还有这么干净的河川了吧!到处都有大的岩石冒出水面,岩石之间的水藻随着透明的流水摆动。因为下的是毛毛雨,水面上并未激起涟漪,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怀念啊!

我们经过土桥,沿着河川慢慢地往上游走,因为在上游的方向有樱花树林,而树林之中则有着高大的树木。我们并肩撑着伞,好像有默契似的,朝着一棵特别高的樱花树走去。

我们来到了那棵树下,即使是感觉很迟钝的我,在树下还是能感受到似乎有一股妖气,眼看着周围一下子就变黑了,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从远处的山脚传来,我们的周围瞬间溅起了水花,河面上无数的涟漪交错在一起,逐渐扩大,整个水面立刻变成了白色。

前方的河川好像是洗衣服的地方,现在仍然经常使用的样子,有老旧的洗衣板放在那里,雨水静静地打在上面,宽广的岩场只比水面高出一点点,周围有许多大岩石,刚好可以让人坐在上面洗衣服。因为水中有许多大岩石,所以如果想要冒险的话,应该可以踩着大岩石一路到对岸去吧!

我看见佳世又在哭了,她的身体不停颤抖,应该不单单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我们在巨大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她突然蹲下来,从布袋中拿出铲子,一句话也不说地就往树下挖。

因为樱花树的树叶很少,所以站在树下和站在道路中央几乎没两样,雨突然间变得好大,大滴大滴打在路面和我们的伞上,有时甚至会从樱花树枝上一下子落下很大的雨滴,将我们的伞打得几乎快要招架不住。水滴也由旁边的树干不断流下,汇聚到佳世所挖开的泥土坑中,变成了好几条沟。

不寻常的气氛弥漫在四周,明明才刚过中午没多久,却暗得像是傍晚一样,不知道是雨水溅起的水花还是雾气,使得周围开始冒起自烟。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到、难以抗拒的力量,在试图阻止着我们的行动。雨势越来越大,雨声大到我叫佳世她也听不见,这附近连个人影也没有,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和雨的味道,有种无形的压力,好像要我叫佳世不要再挖下去了。

即使我想阻止她,但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梦境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佳世非做不可的态度打败了我,我心想,这不是我应该插手的时候。

我感到一阵耳鸣,在此同时,周围的雨声也消失了。我的耳朵变得很奇怪,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我看到佳世默默地蹲在那里用铲子挖着土,被挖出的黑土落入水中,溅起了水花。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开始,又有什么东西将要结束,燃烧中的纸团、毫无意义的字句,全都浮现在我脑海之中,许多小孩唱的童谣也在我的脑中响起。我一面听,一面看着雨水从老人皱纹般的樱花树干表面流下,感觉好像置身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我却觉得很舒服。

就这样过了好久,我又将视线挪回佳世身上,此时她正好站起身来,她的动作很慢,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当她站起来后,她那双戴了工作手套的手已经又黑又脏,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那上面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是破破烂烂的抹布,但我隐隐约约看到是白白的东西。

那是骨头,那是人类的手,形状就像是一个乌黑肮脏的手套,那是一截已经放了好一段时间的人类手腕。在我的印象中,佳世好像拿着那截手腕一直站在那里,但其实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而已。突然之间,传来好大的响声,这响声使得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恢复了,我一回过神,便听到震耳欲聋的雨声,把其他的声音全都遮盖。

当我正要问佳世该怎么办时,她只是一直看着我的脸,眼睛睁得老大,一直等着我有所行动,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那个五根指头的肮脏恐怖玩意儿落在她脚边的泥泞中。刚才她所挖的洞,现在已经积满了泥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之……”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然后想着接下来要怎么说,“必须要跟谁报告。”

话虽如此,但是要向谁报告呢?警察吗?我一点也不想,但我在这里没有熟人,又没有朋友。我也不想告诉龙卧亭的老板,他只不过是听到了关于子弹的报告,就吓得一副快死掉的样子。

“对了,干脆拿到庙里去,请他们供养吧!”我说。

我终于想起来在龙卧亭旅馆的后面有一间庙。我的头脑已经一片混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无法分辨这是事实,还是我的幻觉,就这样不断反覆地思索着。

4

佳世拿着一个小小的塑胶水桶,将沾满泥土的手腕放入其中,并在上面覆盖着一条手帕。她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撑着伞,我们又再次爬上往龙卧亭的坡道。其实,也没有别的路可以爬上山了,我心想,只要走到这条路上,就可以看见龙卧亭后方的那间寺庙。

经过龙卧亭的门前,我们继续往上爬,碎石子路越来越窄,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来到了一扇小山门前,这扇门和龙卧亭的门很像,但这里的门更为老旧而且很雅致。门被雨淋得黑黑湿湿的,因为颜色太深了,再加上满布着泥土和灰尘,看起来就像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禁令人怀疑这扇门是用树做的;简直就像是直接从地底隆起来的一样。

山门上挂着写有庙名的牌子,但因为都变黑了,所以无法看出上面的文字,我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认出好像是“法仙寺”。

我们钻进山门,发现长满青苔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很高的地方。石阶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所以台阶的角度已经被磨掉,到处都看得见雨水如小瀑布般流下来的景象,非常难走,我们只能挑没有水的地方跳着慢慢往上爬。

突然间,我觉得雨声离我很远,变得非常小声,雨伞上的答答声间隔也拉长了,我将伞移开,抬头一看,发现我们已经进入竹林里,茂密的竹叶遮挡住石阶,变成了屋檐,使我们暂时与大雨隔绝。

走到石阶的尽头,又有一扇小门,比刚才的门还要小,也比较新。那是一扇会发出嘎答嘎答声的拉门,门没有上锁,所以我们将门往旁边拉开。我看见宽广的院内铺满了碎石子,正前方的建筑物好像是主殿,左边是撞钟房,右边是住持住的二层高建筑物,没有看起来像是塔之类的东西。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们选择了右边的住所,穿过院内直直走过去,因为我看见主殿的门是紧闭的。

我们来到了像是老百姓的居所,站在玄关的玻璃门前,因为有屋檐,所以我们便将伞收起来。佳世把伞靠在玻璃门上,脱下一直戴着的工作手套塞入布袋。接着,我便将玄关的玻璃门往旁边滑开,可能是因为下雨,房子内有点昏暗,屋内正面有一张画着老虎图案的屏风。

“打扰了!”我对着里面大喊。

“来了。”立刻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

我看见一张亲切、个子很小的女性脸庞,她向我点点头之后,可能是觉得太暗了,又再次走了进去。不久之后,我的头顶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妇人再次出现。这次因为有灯光,所以可以很清楚看见妇人的脸,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吧,我想,她可能是住持的太太。

“请问住持先生在吗?”

等我说完之后,她跪坐在我的前方,问:“在,他在后面,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是?”无论是我们的来历,或是来此的目的,实在都很难以启齿,所以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们是住在龙卧亭的客人……”佳世开口回答。

“我们想见住持先生……”我接着说。

“他在后面的墓地,请您绕过那里,大声喊喊看,他现在应该在整理墓地。”

“我知道了。是在主殿的后面吗?”

“不,沿着这个房子走,绕过去……”这位妇人站起来,将一只脚踩在门口的木屐上,挥着右手告诉我们方向。我们向她道过谢后,便走出玄关。

雨势稍微小了,但风却很冷,小雨随风飘舞,弄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来到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是一大片墓地,到处都种有像是樱花树的老树,树下密密麻麻排列着墓碑。这块土地并不大,不过最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后面居然是山坡!只有听说过一阶一阶的梯田,而这里却是一阶一阶的墓地!

阶梯状的山坡,每一层都可以看见墓碑的顶端整齐排列着,我觉得非常壮观。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得体。

我闻到了混在潮湿的雨味中,那股像是水果般的植物香气。自从来到贝繁村之后,我就常常闻到这个味道,这是在都市中所感受不到的香味。

环顾四周,我看见在一阶阶墓地的最上方,有个穿着塑胶雨衣、身形削瘦的人,他弯着上半身,在墓碑前面不停地工作着。因为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住持了,我们沿着一条石头铺设的小路,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等快要接近时,我才大喊:“住持先生。”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难道是没有听见吗?还是住持的耳朵太背?因为这里有石阶,我便直接爬上去了。

在距离住持差不多十公尺的地方,我想,他应该可以听得见了,便又大声地喊:“住持先生!”他伸直了原本弯着的腰,慢慢转向我们,他身上披着斗篷,没有撑伞,身材削瘦,果然是个老人。

“有什么事吗?”他说。

“我们就住在下面的龙卧亭,有一样东西想麻烦您供养。”我说。

“供养?是什么东西?”住持又接着说下去,“听说龙卧亭昨晚又有人死了?”他说完之后,我和佳世一起点点头。

佳世靠过来替住持撑伞。从这时候开始,装手腕的桶子便由我提着。我看见住持的鼻尖上有雨水滴落。

“是谁死了吗?”他问。

“一个叫做菱川幸子的古琴演奏家。”

“什么?又是弹琴的人?”他说的话让我无法理解,他说“又是”,是代表以前也发生过吗?我完全没有听说。

住持的耳朵果然有点背,他讲话的声音特别大声,可能是因为雨一直淋在他的头上,也或许是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住持那张被雨淋湿的脸,一直皱着眉头,我对这个住持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他似乎有点难搞。

“是怎么死的?”他又再问。可能是他要负责处理葬礼,所以才想先了解清楚吧!

“她一个人在龙尾馆的三楼弹琴,不知道是谁朝她额头的正中央开了一枪。”我解说着。

“被枪击?是谁?”

“我也不知道,现在警察正在调查。”

“是从窗外往内开的枪吧?”

“不,窗户全都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玻璃一片也没破。”

“那是从门口吗?”

“不,门也是关着的,还从里面上了锁。”

“什么?那她是怎么被枪杀的呢?她的房间里有别人吗?”

“不,房间内没有别人。而且,有人从窗户外面看到菱川小姐一个人弹琴的样子。”

“她就这样被枪杀了?这种说法未免太可笑了吧!”住持忍不住大声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我们也认为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一个人坐着弹琴,窗户关着,门也是关着的,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就把她打死了?”住持继续发表疑问。

“这……”被他这么一问,我根本答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应该是之前就有谁先把她杀了吧?你说谁看见她被杀时的样子?”

“一个叫做坂出的冈山杂货商。”

“那个人应该是在说谎吧!”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了解了;也就是我可以了解警官们的思考逻辑了,因为大家都认为坂出说谎,所以坂出才会被叫到警察局里侦讯。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看侦探小说,那个男的太可疑了,应该是他先杀了她,才说她还活着的吧!如果你现在所说的话是真的,我就只能这样认为。”

“但是,很多人都听到琴声了,我也有听到。”

“应该是录音机吧!”

“但是她的房间里没有。”

“不一定要从发生命案的那间房间播放吧!”

“不,那是真的人在弹,因为录音机的扩音器很小,声音听起来不一样,我可以分得出来,那是人所弹出来的琴声。”我对这个住持越来越有好感,没想到他居然是侦探小说的读者。“而且我也有看到,就在菱川小姐被杀之前,我看见她站在窗边一直俯瞰着一楼。”

于是住持看着下面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谱的事!一定是哪里有机关,就这样坐着弹琴,额头就被击中了吗?”

“是的。”

“那么,坐着的菱川小姐前方有什么东西吗?”

“窗户。”我说。

“应该是暖炉吧!”佳世说。

“暖炉里不会有机关吗?”

“没有,警察已经调查过了,没有武器,所以也不是自杀。”

“这会不会太离谱了?那么,凶器是什么枪呢?是来福枪还是猎枪?”

“我不知道是哪种枪,但听说是白朗宁。”

“白朗宁?”住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且,还是很老旧的那一型,听说是一九三〇年代制造的……”

住持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我原本旁徨无助的视线,突然被他紧握拳头发抖的样子吸引住了。

“混蛋!”他大叫。“你们不要来开我玩笑!”

“啊?”我们瞠目结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住持的眼睛轮流扫向我和佳世,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我们不是在说谎后,他的气便慢慢消了。

“原来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实在是太可怕了。”然后他在口中喃喃念起经文。

“这是怎么回事?”佳世问。

“我们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什么事都不知道,龙卧亭的人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如果可以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

“不,不。”住持摇摇头。“外人最好不要知道,这是这个村子的事。”

“但是我们觉得很难过,”我说:“因为有人死了。”而且我们也已经被卷入事件的漩涡中了。

我有预感,未来我们在这个有惊天秘密的村子里,不可能再以不知情的表情继续装傻。

“总之,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去问别人吧!”住持从佳世的伞下走到雨中,往新的墓地走去。

我们追在他后面,如果谈话到此结束,那会很困扰,因为,真正要拜托他的事还没说呢!

“等一下,我们是因为有样东西要麻烦您供养,所以才来拜访您的。”我说。

这时,我不知不觉读着被雨淋湿的新墓碑上的白色文字:“小野寺锥玉”。

“供养什么东西?”住持转过头来。

我变得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像这种请托,应该是前所未闻吧!我没有经验,住持应该也没有吧!

“事实上,我发现了一样很麻烦的东西。”

“很麻烦的东西?在哪里?”

“在河边的树下。”

“你在树下发现了什么东西?”

“因为真的有点麻烦,所以很难解释。”我说。

“是在这里面吗?”

“是的。”

“在哪?”住持靠了过来,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将手帕拿掉,往里面一看。瞬间,他的脸色大变,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的脸。我不了解住持眼神的意思,所以没再继续说话,但这段时间并不长,因为他慢慢地倒在被雨淋湿的碎石子上。

我非常震惊,身旁的佳世也哭了起来。

“住持!住持先生!”我一边叫着,一边蹲在他旁边,雨水打在倒卧在地的老人脸上还有紧闭的眼皮上头。

我先将伞放在一旁,将住持的上身抱起。“这样不行,他会越来越冷的,把他抬进屋子里!”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和手,大声说着。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老人的身体像冰一样冷。我探了探他的脉搏,将手放在他的心脏附近,幸好,还可以感觉到微弱的跳动,所以不是心脏麻痹。

“我来背他,你帮我一下!”说完之后,我迅速蹲到住持的身体前。

5

我将他背起,走进刚才那间屋子,喊了声:“有人在吗?”

可能是被我的声音吓到吧!刚才那个女的跑了出来,看见我们的样子,慌张地跑到我旁边。

“怎么了?”她问。

“他突然昏倒了。”我一说完,她就叫着:“爸爸!爸爸!”原来她是住持的女儿。

“我现在去拿毛巾,请帮我把他抬到里面来,这里!这里!”她跑向昏暗的走廊尽头。

我就背着住持,让佳世帮我脱鞋子,慢慢走在不熟悉的走廊上,朝屋里走去。

走廊左边是一片玻璃窗,另一边是非常小的中庭,有石灯笼和小池塘,深绿色的八角金盘树叶覆盖在上头。整个庭院好像都长了青苔,雨滴落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不断交叠扩散开来,水面下还有红色的小鱼在游动。

右边有几间相连的榻榻米房间,我看见刚才住持的女儿在第三间房中急忙铺着棉被,她快速铺好床单后,就朝我这里跑来,手中握着毛巾。

“先在走廊上将雨衣脱下来比较好……”佳世边说,边开始帮住持脱雨衣,

两个女人在我的背后拚命地忙着,我慢慢跪下来,将住持的脚放在走廊的木板上,然后快速转过身,一起将住持的雨衣脱下,丢在地板上,用毛巾将他的身体擦乾。住持在雨衣下穿的是西式服装,黑色长裤配上灯芯绒衬衫,再穿上毛料的背心。我们将他抬到棉被上,再慢慢让他躺下。

我和佳世退到走廊上,住持的女儿打开橱柜,拿出一件毛毯替他盖上,然后才走到我们所在的走廊。因为下雨的关系,屋内很暗,那个双眼紧闭的苍白老人,看起来不像还活着的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住持的女儿问。

“对不起,我们让他看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什么很奇怪的东西?”

“就放在玄关的地上,是人的手腕。”

“啊!”住持的女儿眼睛瞪得好大,“是在哪里找到的?”

“河边的树下,就是洗衣场那边……”

住持的女儿非常吃惊,这也难怪,因为在那样的地方,人的手腕是不可能凭空掉下来的。

“总之,我现在先去请医生过来,然后再说吧。”住持的女儿跑进屋里。我隔着玻璃窗眺望庭院的景象,等着她回来。

“芳子,芳子……”我听到老人略带沙哑的声音。

“小姐!小姐!他醒过来了!”佳世大声叫着,并朝住持的女儿走出的方向追去。

我往住持躺着的房间走去,看见他已经掀开一些毛毯,歪歪倒倒地想坐起身来。我坐到他的身旁,不知道该不该帮他。

“住持先生,您还是躺着比较好吧!”我对他说,但他不管,还是想起身,我只好帮他撑着背。

就在此时,住持的女儿跑了进来。“爸爸!不可以,请您再多躺一会儿!”说完之后,便强迫住持躺回棉被上。

住持伸出手来,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女儿堵住了他的嘴巴。“先不要说话!现在犬坊家的医生正赶过来!”

然后,她对我们说:“对不起,麻烦请到那里去,你们在这里的话,会刺激到他。”于是我们便退到走廊去。

她让父亲躺下后,脸色苍白地回到我们这里来,用双手将我们推到玄关去。“对不起,今天就麻烦你们先回去,我父亲的心脏不好,搞不好会害他丧命,请你们今天先回去吧……”

“我了解,我了解。”其实不用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那再联络了。”我说完之后便朝玄关走去,但住持的女儿并没有回答。她应该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了,甚至连电话都不欢迎我们打来吧!

那个装着手腕的桶子还放在玄关的地上,我将住持抬进去时,是由佳世提着的。现在因为手帕不见了,所以那恐怖的东西就直接露出来,不知道这样放着可不可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带回龙卧亭的话,只会让其他的人也昏倒。

我走到院内一看,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到处是泥水坑,但是雨已经变小了。我撑着伞,和佳世并肩踏上归途。真是搞得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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