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闪过, 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
十岁的小孟留坐在窗前,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抬头。
雨水如注扑打在窗面, 又像千万条溪流,声势浩荡地从玻璃上滑下。
从半开的窗扇中翻飞进黏腻的雨丝,扑打在孟留的脸上,空气中送来院子里泥土翻潮的气息。
六月,首都星的雨季一向如此。
小孟留转头看了一眼屋内。大厅里灯光璀璨,就好像整个白昼的光也不够这些大人们纵情欢乐的。雄雌结伴在舞池里扭动腰肢,跳着交谊舞, 钢琴与提琴连成合奏,乐声流淌在交杯换盏的众虫头顶。
小孟留下意识皱了皱眉,像个小大人一样。
他不喜欢家里来这么多客虫。这让他感觉这里不再是自己的家, 许许多多陌生的虫挤在这里,比起他这个主人还要轻松自在。
但雄父喜欢宴请宾客,雌父也说这是贵族社会交友的必要方式。就好像来的虫越多,越能证明他们孟家在这个贵族圈子里的名望似的。
“孟会长,求您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拜托您了……”一只西装革履的雌虫踩着焦躁的步子,跟在年轻的孟深知身后。
不止是这只雌虫,还有许多雌虫正要求着他办事。忙得几乎停不下脚步的孟深知,却在走到窗边时停了下来。
“阿留。”年轻的孟会长对他小侄子说, “把窗户关上, 下雨了, 等会儿淋感冒了怎么办?”
孟留从书本里抬起头, 看了他叔父一眼。
那名跟在身后的雌虫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小雄虫,不由热心开口,用长辈的口吻说:“原来是孟小少爷啊, 怎么不去大厅里坐着,偏偏跑到这个角落里来?等会儿可有重要客虫要来了,刚刚我还看到你雌父在找你呢!”
小孟留抿了抿唇,不是很想说话。
孟深知温和地揉了揉小雄虫的发顶:“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爸你在这儿的。但晚饭时记得一定要出现。”
小孟留很快点点头,乖巧地说:“我会的,叔父。”
孟深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记得把窗户关上。”
孟留只好从小沙发里站起,又娴熟地爬上他刚刚坐的地方,踩着沙发踮起脚去够有点高的窗户。
忽然,他看见前门一辆车停了下来,一把黑伞从道上轻轻地飘过来。
孟留不由想,这就是刚刚说的重要客虫吗?
他留心又多看了一眼。那把黑伞微微向上抬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少年的脸。
孟留关窗的手顿了顿。
那少年身形很高挑,一身黑色的优雅西装,淡金色齐肩的发,特别是一双湖蓝般澄澈的眼眸,格外漂亮,就像一整片万里无云的天空倒映在了他眸中。
小孟留一时看入了神。
那样明亮自信的存在,仿佛万物都该是他踩在脚下的泥土,阴沉狂暴的雨季天色也遮掩不了他的生来高贵。
伞又往这边偏了偏。
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看向了他。
孟留下意识迅速撤回身,头却碰的一下撞到了窗户,他嗷了一声,吃痛地捂着脑袋,眼眶都有些红了。
那个金发蓝眸的少年,却在伞下微微扬起唇角笑了。
笑得,很好看。
好看到在那一瞬间,孟留连自己头上的痛都忘了。
直到他反应过来这个大哥哥可能在嘲笑他的笨手笨脚。十岁的小孟留羞愤地关上了窗,顶着红红的脸爬下了沙发。
……
“阿留,这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切里克斯家的兰德尔哥哥。”
雌父牵着他来到少年面前,温和地向他儿子介绍。
“你好。”少年笑着弯下腰,向他伸来一双手,“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兰德尔.切里克斯。”
原来是他。小孟留用一双黑眸直直地看着他微笑的脸。
雌父的确常常跟他提起,但都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每次提都是借这位切里克斯家的十七岁雌子来批评小孟留。
大概意思是兰德尔学业功课剑术钢琴样样都好,待虫接客也落落大方,温文有礼,贵族圈子里每个见了他的虫都止不住地夸他——还是在孟留他雌父面前夸,这就让他雌父下不来脸了。
众所周知,孟家和切里克斯家不睦久矣。
两家在公开场合表面笑嘻嘻,私底下却样样攀比,恨不得将对方所有都压在自己脚底。后辈们拿来比较就更是常态了。
不幸的是,切里克斯家这代只有一个兰德尔,孟家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孟留。
即使双方差了七岁,一个雌虫,另一个还是雄虫,也要拿来被比较。无怪乎圈子里的其他贵族暗暗嘲讽,他们两家已经走火入魔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孟留从小一出生,还未见过兰德尔,便一直成长在这个大他七岁的哥哥的阴影下。
凡是兰德尔学了什么,擅长了什么,其他贵族怎么夸他的,孟留雌父都会逼他学,逼他擅长,逼他也成为那样被夸赞的虫。
所以在那次介绍后,孟留知道了这个很好看的大哥哥就是兰德尔.切里克斯,便很难再对这张脸建立起任何好感。
为什么他偏偏就是兰德尔呢?
晚饭后,小孟留躲回自己的避风港,窝在沙发里捧起自己看了一半的大书,心神却无法再专注于书本上。
他心里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遗憾。可十岁的他太小,尚把握不清那股遗憾因何而来,因何而起。他只是有点讨厌那只雌虫了。
“你好。”一道声音忽然从他头顶响起。
孟留抬头,吓得书本都落了地。
他刚刚才在心里确定为讨厌的那只雌虫,已经出现在窗外,眯眼笑着,透过打开的窗户朝他招了招手。
孟留赶忙捡起书本,手脚不自觉拘束,站得背脊挺直。
淡金发的少年倚在窗台上,两手撑着下颌,饶有兴趣地问:“你才十岁?”
孟留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下意识背挺得更直了,蚊子般嗯了一声。
兰德尔却轻轻一叹:“真是不像个小孩子啊。你们家的家教都这么严吗?”
孟留下意识直起脖子想反驳,捍卫一下他们家的名誉,兰德尔却伸出一只手来,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孟留吃痛,捂住额头去瞪那只雌虫。
兰德尔却笑了,湖蓝的眼瞳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美丽:“这样才对嘛,知道痛了才像小孩子,真可爱。”
孟留讨厌他用“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继续怒瞪着他。
兰德尔却接着问:“下午撞了脑袋,现在还疼吗?”
孟留一怔,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为了问我这个,才过来的?”
“什么你?”兰德尔笑着眯起眼睛,“叫哥哥,小孩儿。”
孟留辩驳:“我不是小孩儿。”
兰德尔比了比他们的身高,笑着说:“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再说吧。”
孟留感觉自己小孩子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比他大七岁怎么了?要是他大七岁,也肯定比他高!
他浑然不觉自己向来不屑的小孩子一面,已经在兰德尔三言两语下挑逗得暴露无遗。那个大他七岁的少年又伸出一只手过来,孟留下意识以为他又要弹自己脑门,捂着额头往后退了半步。
伸到面前的,却是一朵雪白的香水百合,花瓣上还沾着午后的雨珠。
“送给你,你沙发前的小书桌太单调了,可以试着插一束花。”兰德尔说,“花瓣干了还可以做书签,我看你很喜欢读书。”
孟留有些发怔,傻傻地接过那支百合。
他忍不住闻了闻花香。
好香。
等等——
孟留忽然仰头问:“你哪来的花?”
兰德尔笑意更甚:“院子里折的,从饭厅里出来就有。”
小孟留如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还我我种的百合花!那是我每天辛辛苦苦浇出来的!”
兰德尔撑着下颌,湖蓝色的双眸眨了眨,眼睛里满是笑意。
“会还的,等你长大以后我就还给你。”
小孟留低下头,觉得“长大后”这三个字已经等于不可能了,他委屈地撇下嘴:“我讨厌你,兰德尔.切里克斯。”
被直呼其名的少年倚着窗台,饶有兴致地问:“你讨厌我哪里?”
“哪里都讨厌!”小孩愤愤地说。
这话脱口而出了,一股悔恨又忽然涌上心头。孟留发觉,他好像无法再轻易对他说出讨厌这个词。
这种话,是不是太重了?
兰德尔却笑了:“那真巧,你哪里我都不讨厌。”
少年揉揉小雄虫的头发,漂亮的蓝色眸子里映着光:“你和他们说的也不一样,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他说:“我很喜欢。”
那四个字就像有魔力一样,在兰德尔脱口而出的瞬间,每个音调都缠绕进了孟留脑海里。他仰望着这个大他七岁的雌虫,忽然发觉——
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
这间小别墅在山坡之上。
而且是哪个不知名小行星的山坡上。
夜幕降临时,星光从四面八方的落地窗外照入,在这间小别墅二层的房间里映照出梦幻般的萤光。
孟留有太多想问的话和兰德尔说。譬如他们怎么逃出首都星的,这里是哪,兰德尔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但还没等他把这些问题一一问出口,兰德尔便进浴室洗澡了。
孟留焦躁地在外等着,又翻了一下抽屉和柜子,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和外界联络的工具。
他也不是真的想和外界联系,孟留只是总觉得心里有股不安。
兰德尔身着浴袍,毛巾揉着长发走了出来。
“兰德尔……”孟留站起身,刚打算认真和他谈谈,兰德尔却上前攥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推,将他压倒在了床上。
孟留勉强支起身,唇动了动要开口,兰德尔便俯身贴着他的脖颈,轻轻笑了笑说:“你确定现在要说些煞风景的话?”
孟留直直盯着身上的他。
好几年了,这是除了自己发情期外,兰德尔第一次主动向他……
兰德尔坐在他腿上缓缓解开浴袍,淡金色的长发披散而下,映衬着他衣装下常年不见光的地方尤其白皙。他轻轻俯身,动作优雅地吻着他下颌,又极富占有欲地在那下颌上咬了一口。
孟留稍稍侧身,伸出一只手把灯关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屋外微弱梦幻的星光。
兰德尔亲吻在他耳畔,格外缱绻地说:“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啊,雄主?”
孟留被他亲吻的耳朵红了红,抿了抿唇,不说话,而是两手握住了他的腰,无声催促着。
兰德尔垂下头咬住他下唇,耳后原本拨起的长发又滑落下来。他淡金色的长发在星光下美得几乎耀眼,兰德尔的声音在唇齿间被碾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
“我……爱你,从始……至……终。”
*
孟留裹紧身上的薄毯,在微寒的三月清晨,走上了山坡。
小别墅依山坡顺势而建,二楼推开阳台的门,便已经到了山坡之上。再顺着小道往上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坡顶。
裤脚被沿途草叶的露珠打湿,孟留一心爬上去,没有留意这些花草。
直到他站到坡顶,往下望去时——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天际破晓而出,由他头顶洒向大地,他看清了脚下的一切风景。
漫山遍野,全是洁白如雪的百合花。
孟留一时看怔了,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的滋味。
很多年前,那个十岁的小孩说:
“你还我我种的百合花!”
——“会还的,等你长大以后我就还给你。”
那个淡金发的少年笑着回答。
或许是坡顶的风太大了,孟留迎着山风,泪流满面。
……
“怎么眼眶又红了?”
兰德尔提着野餐的篮子,顺着二楼阳台走上山坡时,便见雄虫又红了眼睛,不由问了一句。
孟留揉揉眼睛,摇头否认:“没有,是风太大了。”
兰德尔放下篮子,捏住他的下颌看了看,不由一笑:“又不说实话,哪来的风这么喧嚣,把我家雄主吹成这个招虫疼的模样?”
孟留默了默,垂下眸,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谢谢你。”孟留说,“送给我满山坡的百合花。”
兰德尔将篮子里铺地的布、三明治与水果拿出来,一边在花草盛开的坡顶上摆开,一边纠正他:“不是送,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