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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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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转动着眼睛,向四面张望,希望能发现一个认识的人。www.maxreader.net

然而,没有。他回过头来,朝那群正怀着不安和希望静静等待着的小乞丐瞅了一眼,忽然,他转过身,迅速地向就近一家酒肆走去。

“店家!”他向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白发老头儿拱拱手,“我想向宝号借十吊钱应用,权且以此为押,未知可否?”冒襄说着,把从手上褪下来的一枚精金镶翡翠指环,放在柜台上。

老头儿瞥了冒襄一眼,拿起指环,眯缝着眼睛反复审视了一阵,又抬头重新打量冒襄。终于,他堆起笑容:“好说,好说,敢问尊客高姓大名?要这十吊钱可是急用?”

“小生如皋冒襄,借寓在下边不远河房里,今日因出门匆匆,身上不曾带得有银子,故此相烦老丈相帮。这十吊钱——”他指一指站在街中,正远远地朝这边观望的那群小乞丐,“也一并烦老丈替小生散给他们。明日小生来取回信物时,另有酬谢!”

“哦,冒相公原来欲行善举。小老自应效力,‘酬谢’二字,如何敢当!”老头儿显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停了停,他看着冒襄,眨眨眼睛,多少有点尴尬地:“这指环,按理也不敢让相公留下,只是……”冒襄微微一笑:“老丈肯允相帮,小生已感激不荆指环一定留下,就请赶快施行吧!”

“这——小老就大胆从命了!”老头儿顿时高兴起来,他郑重收起指环,然后拿过纸笔,写了一张字据,双手交给冒襄,又亲自搬了~张椅子,请冒襄坐下,这才转过身,急急走进后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年轻伙计走出来,搬了两张八仙桌,两张长凳,在店门外摆好,然后,同那掌柜老头儿一起,从后间将十吊钱扛了出来,堆在八仙桌上。

那群小乞丐早已等得万分焦急,瞧见这种架势,也不待招呼,立即“哄”的一声,拥上前来。两名年轻的店伙早已做好准备,他们站在八仙桌前,伸手一拦,把小乞丐们拦住了。

站在桌子后面的掌柜先不忙发放,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列位!请听小老一言:近来天时不正,水旱频繁,远近四乡,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载道,满目凄凉,消息交传,已非一日。

虽有官府垂念哀怜,百计赈济,惟是饥民日众,杯水车薪,此亦有目共睹。今有如皋冒先生,文名素著,久孚乡望,且饥溺为怀,有口皆碑,偶来留都,目睹时艰,不忍坐视,慷慨解囊,以使嗷嗷待哺之辈,得以苟延残喘,实属功德无量!小老现今于此替冒先生发放,特此布知,所望四方仁人善士,能者效力,富者输财,挽救浩劫于万—……“老头儿咬文嚼字,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一边说,一边还洋洋自得地摇头晃脑,也不管周围的人听得懂听不懂。冒襄不禁惊奇起来,心想:原来这老头儿是念过几天书的,却拿到这当口来卖弄,真是好笑!本来沽屠之辈中略通文墨的,如今也不算稀罕,只是他出口成文,得体堂皇,倒是难得。所以,当老头儿说完,拱着手作了半个罗圈揖,又转身朝冒襄深深一揖时,冒襄就赞许地笑着,做了一个请他发放的手势。

老头儿受了这鼓励,劲头儿越足。他回过头去,瞅着那群小乞丐,威严地说:“现在开始放赈,每人一百文大钱,不许挤抢,谁要挤抢,不光没有,还要老大棒子打开去!”

老头儿这几句话果然有作用,本来做好了猛冲猛抢准备的小乞丐们,顿时变得服服帖帖。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领了钱,然后,又走到冒襄跟前,叩头称谢。

冒襄和气地点着头,或者做一个让他们起来的手势。他并非第一次做这种善事。

三年前,他来南京应乡试时,就曾经在桃叶河房里临时收养过一批流落街头的弃儿,后来又捐了一笔银子,把他们送到寺院去安置。比起那一桩轰动一时的善举来,眼前这种小事实在不算什么。不过,他现在心情极好,“真是不巧,怎么偏偏身匕忘了带钱,要不,还可以多放它几两银子的!”他想。于是,他开始盘算着,等父亲的事情一办成,他就派人上扬州,请一个班子,到如皋去唱几天戏,谢神还愿。到时,再像像样样地散它一笔赈……“嗯,虽说这半年来,奔走请托,家产已经变卖了不少,不过,这一笔开销,看来还是省不得的。”这样暗暗决定了之后,他就抬起头,心安理得地瞧酒店掌柜发放。不过,小乞丐实在太多,而且一个比一个肮脏、丑陋,令人瞧着很不舒服。

渐渐地,冒襄厌倦起来,任凭他们叩头,懒得再答理。又坐了片刻,冒襄终于站起来,向老掌柜道了别,委托他把事情办完,然后,自己继续往前走去。

冒襄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边倾听身后伙计们唱筹发放的声音,同时,还感觉得到路人的指点和赞许的目光。他心头洋溢着一种做了善事之后的满足和快乐。这种感觉同先前喝下去的那两盅美酒交融起来,使冒襄的脑袋变得有点晕晕乎乎,脚步也有点轻飘飘的了。

当冒襄来到钞库街,兴冲冲地打算往旧院里走的时候,忽然大吃一惊——他发现,另外一群乞丐已经撵上了他。这一次不光是小孩,男女老少都有,而且来势汹汹。冒襄稍一停步,他们就马上围上来,大声地乞讨。一阵阵污浊难闻的臭气,从他们破烂的衣衫上散发出来,中人欲呕。冒襄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赶紧往前走。

“那边、那边!”他挥着手说。

“没有了!”“早派完啦!”“哎,相公可怜见……”“求您再行个好,求您啦!”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紧追不舍。

冒襄想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啦!”可是,这时候他看见迎面也有几个影子。

正向他逼沂。他害怕起来。心里一急。猛地站住脚,大喝一声:“站住!别过来!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

那群乞丐被他这一喝,犹豫着站住了。

“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们敢当街行抢不成?”冒襄瞪起眼睛,愤然质问。

乞丐们你看我,我看你,开始退缩了。有的人往后躲,有的人低下头,站在前面的几个,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只求相公垂怜开恩……”一个老头儿战战兢兢地叩着头。

“俺……俺们是安、安分良民,俺打河……河南来,那地方吃……吃吃吃人,俺怕,不不不……敢吃,俺可是安……安分良民……”一个高大的汉子结结巴巴地分辩,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相公老爷,您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一个瘦小的妇人尖声叫着,举起了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我们一家七口死了四个,我同他爹带着他好容易逃出来,他爹给人卖命保镖,上月一去就没回头,听说半道遇上响马,给杀了!哦……丢下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哟!彼纯嗟卮纷抛约旱男乜冢窟罂奁鹄础?冒襄默默地听着这些凄惨的哭诉,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声音终于缓和下来:“我不怪罪你们,都起来吧。

我不是不肯给你们,实在是出来得匆忙,身上未曾带得有,刚才……“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摆一摆手,转身向外就走。

这一次,乞丐们没有再跟上来。冒襄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急急忙忙地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他说没有,怎么会没有?”

快要走进旧院后门的时候,冒襄听见背后远远传来这么一句:“唉,算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给不给,还得凭人家喜欢。”

“可是他愣说没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服气地反驳,“还唉声叹气,装得倒像!”

“是嘛!”另一个人提高了声音,仿佛故意要让冒襄听见,“他说没有钱,没有钱还能去逛窑子,找婊子?莫非这婊子的×肯白送给他不成?”

冒襄猛地站住了。有一忽儿,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后,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直冲上来。他恨不得立即走回去,把这些下贱的、根本不值得怜悯的臭叫化子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回过头去,接触到那些远远投来的怨毒的目光时,他忽然又感到畏缩、胆怯了。于是,他只好咬咬牙,强忍着满腔怒气,加快脚步,向旧院走去。

旧院的前门在武定桥,钞库街是后门。进了门楼,是一道清洁的石板长街,街头有水井,街道两旁排列着窗明几净的小店铺。这些店铺与外间不同,它不卖别的,专卖那些考究精美、香艳风流的玩意儿——名酒佳茶啦、饧糖小吃啦、箫管琴瑟啦,以及金玉首饰、香囊绣袜等等,价钱都挺贵,专做那些多情的妓女、摆阔的狎客们的生意。从店铺旁边那些小巷走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一扇挨一扇窄小的院门。这些带铜环的院门,通常总是半开半闭,虽然垂着一道珠帘,依然看得见里面青石铺地的小小天井,一明两暗的浅浅堂屋,鹦哥儿在架子上声声唤茶,叭儿狗在台阶前呜呜呢客……这便是妓家,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批小娘子,就在这儿比户而居。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孩子,年纪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她们有不少人,从母亲那一代起,就已经操起了卖笑生涯,入了乐籍,到了做母亲的年老色衰,就由女儿撑起门户。

当然,也有本是好人家的女儿,迫于家庭贫困,被卖到火坑里来的。

这些女孩儿,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不仅一个个能歌善舞,晓笛知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顶冒尖儿的几个,还博览书史,能写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作几首香艳清新的小诗,或者画几笔花卉翎毛。因了这个缘故,她们的身价,也就与一般妓女不同,不但追欢一夕索资甚巨,而且对于客人,她们也颇为挑剔。等闲俗客,别说是陪酒侍寝那种事,即便是求见一面,也往往很难。虽然如此,却自有那一群自命风流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不分日夜地到这儿来游转厮混,流连忘返,为博得美人的青睐,不惜一掷千金。所以,尽管院门之外饥民成市,噩讯纷传,院门内仍旧灯红酒绿,莺颠燕狂,一片无忧无虑的景象……现在,冒襄已经走进了李十娘家的大门,并在鸨母引导下,穿过堂屋,向寒秀斋的后院走去。他硬是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了。

因为很快就要同社友们相聚,他不想在他们面前显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自尊心告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哪怕是被朋友们询问起来,也将是极不愉快、而且有损脸面的。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受到侮辱,尤其是受到下贱的乞丐侮辱的痛苦和恼恨,还在咬啮着他的心。幸而鸨母在身边喋喋不休地说话,才多少分散了他的情绪。

李十娘的这个鸨母,是一个胖胖的、已经不年轻的小女人,圆鼓鼓的脸上涂着脂粉。她显然喝过酒,金鱼般突出的眼睛有点发红。她用一条小手帕半掩着嘴唇,时时回头斜瞅着冒襄,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她告诉冒襄:吴次尾和陈定生两位相公已经来了,其余几位还没见影儿。她又说,今天打一大早起,就不歇地有人送帖子来,招十娘去陪酒,其中包括诚意伯刘大人、徽州盐商吴天行这样的大主顾,都一概回绝了,为了让十娘一心一意侍候复社的相公们。接着,她又说到常来旧院走动的那个吹笛子的张魁,因害白癜风,发了一脸。前两日在眉楼,有客人挂了个牌子在门上,写着:“革出花面篾片一名”,把张魁臊得什么似的,几天没见他露面,听说是躲起来了。然后,她又立刻说到,旧院门里的绸绒店,新来了十几匹西洋红夏布,薄得蝉翼儿似的,给十娘扯身夏裳正合适,只是价钱满贵,五百钱一尺……冒襄用心地听着,不时回答一两句。穿过夜色朦胧的后院,来到一座长轩跟前,他步上台阶,立即就听见一个高亢的嗓音在说:“若真有此事,我吴应箕同他势不两立!”接着“咣当”一响,像是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另一个人——大约是陈贞慧——像在劝解,但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

冒襄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位炮药性儿的老学长,不知又在发谁的脾气了。他先不忙进屋,转动着身子,把周围打量了一下。一年多没来,他发现轩前那一株枝桠虬结的老梅、两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还是老样子,只有那十来竿翠竹似乎益发粗壮茂密了些。他记得李十娘对这些翠竹和梧桐爱惜得不得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亲自指挥丫环汲来井水,细细地洗刷两次。现在虽然天色昏黑,但是借着从一字排开的冰裂式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冒襄仍然可以看见光洁的树干上朦胧的反光……“不会,哼,我看就是会!”长轩里的吴应箕又猛然叫起来。他显然还要说下去,但是,跟着走上台阶的鸨母已经尖着嗓子通报说:“十娘,冒公子来啦,快迎接贵客!”

长轩内的谈话停止了,随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暖帘一掀,先走出来一个垂髫的、丫环。她向客人行了礼,转过身去,双手把帘子举起。过了一会儿,一位身材颀长的靓妆丽人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如护法韦驮般健硕魁梧的陈贞慧。

李十娘看见冒襄,就把双袖交叠在腰旁,侧着身子,轻启朱唇,用娇滴滴的嗓音说:“公子万福!不知公子光降,请恕奴家失迎之罪!”

冒襄先朝陈贞慧点点头,然后借着帘子里透出的灯光,打量了一下李十娘。他发现以秀美白皙著称的这位当红名妓,自从前些日子传说她病了之后,更加出落得神气清朗、楚楚可怜,便微笑着称赞说:“‘独旷世而秀群’——多时不见,十娘益发标致了!”

说罢,转身正要同陈贞慧相见,忽然听见有人在台阶下笑着说:“啊哟,冒公子这等夸奖十娘,连奴家听了都要眼红了!”

大家一怔,回过头去,只见两名、丫环提着一双灯笼,正照着一位女郎登上台阶。那女郎头戴貂鼠暖耳,身穿银鼠皮袄,怀里还抱着一只乌云盖雪波斯猫,打扮得雍容华贵,完全是一副大家少妇的派头。

冒襄认出这是眉楼的女主人顾眉——目前秦淮河上风头最健的一位名妓。她不仅艳名远播,能诗善画,而且交游广阔,靠山众多,同复社的一班人关系尤其拉得好。大约是陈贞慧送了帖子去,所以她这会儿便前来赴会。

冒襄正要答话,站在旁边的鸨母已经半真半假地抢先嚷起来:“眉娘,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哟!姐夫们夸你还夸得少么?如今冒公子才夸了十娘一句,你就想来抢她,我老婆子可不依!”

顾眉已经走上台阶。她笑吟吟地说:“若是别人夸奖十娘,我也不管。只是冒公子这样说了,我可不饶她!”

李十娘显然十分清楚这种逗趣对于制造一种轻快放纵的气氛会有什么作用。她于是蹙起眉毛,叹一口气说:“总是奴家命苦,好容易得了冒公子一句夸奖,又被眉娘听了去。若是不让与她,只怕从此一个劲儿地撵着,直到阎罗地府都脱不了身。

罢罢罢,这句夸奖我也不敢要了,现在就让给眉娘吧!”

“这可使不得!”陈贞慧从旁接口说,一本正经地摇着大而圆的脑袋,“辟疆此赞,也恰如晋人月旦之评,一经品定,便不可移易。

不过,眉娘也不须吃醋,小生这里有八字之评,单道眉娘的好处。

但不是出自辟疆之口,不知眉娘……“

顾眉连忙说:“能得陈公子一字品评,眉娘便已荣于华衮了!

何况八字?“

陈贞慧微微一笑,说:“我这八字也是出于《闲情赋》——‘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不知尚差强人意否?”

大家都哄然叫好,倒把顾眉弄得忸怩起来。面对这种欢洽的气氛,冒襄感到又回到了一种熟悉的自由自在的环境里。他忘却了刚才在大街上所受到的困辱,把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扬,笑嘻嘻地斜瞅着顾眉,吟哦道: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悲罗襟之宵离,

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

束窈窕之纤身。

然而,没等他念下去,吴应箕低沉缓慢的声音忽然在轩内响起来,使他不由自主顿住了。只听吴应箕吟道: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

拥劳情而罔诉,

步容与于南林。

栖木兰之遗露,

翳青松之余荫。

倘行行之有觌,

交欣惧于中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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