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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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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老,”龚鼎孳首先举起杯子,说,“诚如眉娘适才所言,在这种当口,肯屈尊见顾的,也惟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请满饮小弟此杯!”

钱谦益点点头,跟着举起杯子。他有心说上几句凑兴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喉头有点堵,眼眶也跟着热起来。的确,在这种年残岁暮的寒夜里,客居独处的那一份无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还有龚鼎孳这样热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然而,当他极力地抑制内心的激动,试图开口说话时,喉头却愈加堵得厉害。结果,他只好再次点点头,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下去。

“好!”龚鼎孳高兴地说,也跟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荆等侍候在一旁的小凤把酒斟满,他又再度举杯在手,说:“这第二杯,自然是要预贺牧老……”“哦,不!”已经拿起酒杯的钱谦益连忙打断他,“这第二杯,自然该由老朽来说——恭祝贤伉俪两情和美,万事顺遂,荣华富贵,安享无穷!”

龚鼎孳眨眨眼睛,笑着说:“多承牧老贵言!只是,这‘两情和美’,却非小弟一人所敢应诺,须得问过眉娘才成!”他于是转向顾眉,涎着脸问:“不知夫人可许下官领此洪福否?”

顾眉哼了一声,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指头,朝龚鼎孳前额戳了一下,说:“你想领此洪福么,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儿收不收!若然你还像前时那等,跟着那班狐朋狗友四处胡混,看老娘饶得过你不!,,不知是顾眉的举动过于放肆,还是当真戳中了要害,龚鼎孳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他含糊地说了声:“哪里哪里!”就惟恐顾眉再说似的,急急把酒举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顾眉却不理会丈夫的尴尬,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凤把酒添上,然后慢悠悠地说:“那么这第三杯——”“哦,这第三杯,是预贺牧老得以如愿南归,与家人重新团聚的!”龚鼎孳蓦地抬起头,大声说。

他这话一出口,顾眉倒没有什么表示,钱谦益却吃了一惊:“啊,兄台此话怎讲?”

“不错,”也许是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龚鼎孳干脆站起来,把酒杯抓在手里,拍着胸口说,“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辞官南返,弟等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钱谦益咽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别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归之意是否已决?”

“在弟而言,自然心愿如此。惟是未知计将安出而已。”

这一次,龚鼎孳没有立即说话,他仰起脸,沉吟了片刻,随即一本正经地走到顾眉身边,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释什么。说也奇怪,只见刚才还把丈夫抢白得不敢应嘴的顾眉,居然顺从地站起来,招呼小凤说:“行啦,时辰不早了。我们陪着喝酒,陪到这个份上,也算够疼他们的了!接下来就不管啦,让他们自己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好了!”

说完,把双袖交叠在腰间,向钱谦益盈盈地行了一个礼,果真转过身,带上丫环,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这时,龚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钱谦益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这出计倒并非难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儿,须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从旁设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钱谦益望了望对方。无疑,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来越难熬。一旦考虑成熟,他自然会修本上奏。而对方作为老朋友,对此表示关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眼下龚鼎孳的热心,却显得有点过分,甚至比自己还迫不及待,这就使钱谦益产生了怀疑,觉得背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变得小心起来,说:“嗯,就怕万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后这日子可就难过了……”“哎,那怎么会!”龚鼎孳显得很有把握,“若是单凭小弟一人之力,或许不敢夸口,可是还有别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别的人——谁?”

“陈百史,还有——哎,你老先别管了!总之只管放心就是!”

陈百史——就是现任吏部左侍郎的陈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帮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钱谦益一听,心中顿时一阵惊喜,不过却也愈加怀疑。

“陈百史与学生并无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帮?”他问。

这种没完没了的追问显然使龚鼎孳大感懊丧。只见他绝望地把双臂一张,仰瘫在椅子上,直喘大气。不过他终于还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棂,又转脸盯着钱谦益,半晌,不无痛苦地把牙一咬,说:“也罢,这事迟早也要让你老得知的,现在说了也无妨!”

即便如此,他仍旧先站起身,走向门边,揭开暖帘,探头往外看了看。当证实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重新走回来,坐下,顺手拿起筷子,却又把其中一根交到左手,轻轻地点笃着桌面,压低声音说:“嗯,是这么回事——从近两个月来,各地送呈的塘报看,这战局似乎变得不太有利于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说,此二地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显见已是阻遏住了大兵南进之势。虽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抚,但看来至今仍束手无策。而同样令朝廷头痛的是江西、湖广一带,因何腾蛟、堵胤锡收编了李闯的流贼余部,实力急剧增强,已成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虽然贝勒勒克德浑和固山额真叶臣已奉命率满蒙骑兵前往进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仅如此,还有张献忠盘踞川陕,公然称帝,其势之强,不可小觑。而尤可虑者,据塘报近日说,兴兵造反的还有山东、江苏、汉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几日,还有传闻连京畿也有杀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坚行剃发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处,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变!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辙,如此下去,战局之变数将会怎样?一旦心怀不忿的各地士民继续起而效尤,这成败得失,实在有点难以逆料呀!”

龚鼎孳说话时虽然神色诡秘,但钱谦益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这类传闻,近日来他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汉官圈子中颇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事实上,在国史馆里读到《扬州十日记》时,钱谦益对于清朝统治的前景之所以颇感怀疑,可以说与这种传闻也不无关系……“只是,话虽这等说,朝廷强兵劲卒,且久经阵战,锋锐无比,而各地叛旅虽多,却大都是乌合之众,只怕终非敌手吧?”

“哼,说到朝廷之兵,最强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区区十万人马,其余俱属入关后陆续收编之前明旧部。那些拥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无非利害二字。

面子上是归顺了,实则首鼠两端,未必真的就那么可靠。一旦时势有变,又安知不会反戈相向?到那时——哎,可虑呀!”

钱谦益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才又迟疑地问:“那么兄等打算……”龚鼎孳把两根筷子“得”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一千同侪日后之进退利害计,目前亟须有一名望与关系兼具之人,坐镇江南,以为我辈瞻顾四方,联络八面,疏通规布。以牧老的雄才峻望,又是极堪信赖的圈中人物,如能应允当此大任,实在是不须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如何?”

在此之前,钱谦益虽然已经估计到对方如此热心地表示要帮助自己,其中必有缘故,但是,当龚鼎孳把底细和盘托出之后,他仍然为之一惊!因为这种安排说穿了,就是让他充当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与南方的抗清势力联系,预留退路的秘密使节。其中的风险,不用问也可想而知!而且听刚才龚鼎孳的口气,参与密谋的还不止龚、陈二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人数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败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钱谦益本能地打算推辞,随即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交往,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嗯,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返回江南。既然他们能帮我,又何妨答应下来?至于其他,尽可以等回去之后,瞧瞧情形,再相机而行不迟!”

这么打定主意,钱谦益就抬起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多蒙列位同侪不以老朽见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力!只不知何时修书上奏,又如何施为,方为适宜?”

“好!”显然喜出望外的龚鼎孳霍地站起来,“牧老既肯应承,真乃我辈大幸!学生在此先行谢过!至于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与陈百史等商议之后,再行定夺便了!”

龚鼎孳果然说到做到。过了几天,钱谦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说已经同陈名夏商定,趁着新年的机会,由陈名夏领他去拜访正黄旗都统谭泰,请这位颇有权势的满族贵官帮忙。龚鼎孳还特别透露:谭泰同摄政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很有分量。只要他答应出面,事情就必定能办成。对此,钱谦益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约定的时辰,到指定的地点同陈名夏会齐,然后跟着后者,一道前往谭泰的府邸去。

虽然紫禁城已经换了主人,但毕竟又到了新春佳节,北京这个帝王之都自有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排场和气概。且别说那满街的彩棚灯饰,那震耳欲聋的爆竹,那漫天飘舞的风筝,光是大街小巷中络绎来往的轿马仪仗,那新奇异样的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庆的节日里,北京城也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一种君临万方的风范。不过,钱谦益眼下却没有心思领略这些。因为虽然他早就知道谭泰,而且在上朝时远远见过他,却从来没有同对方打过交道,登门拜访更是头一次。虽然有陈名夏领着,他心里仍旧不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迎上来,行着礼,说:“二位老爷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爷光降,有失远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爷恭请二位老爷入内相见!”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迎接,陈名夏显然多少有点奇怪,于是趁着往里走的当儿,忍不住向对方探问。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色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阴下,旁边还有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在那里围做一堆儿赌钱。当时他就有几分猜疑,没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过,主人喝得再多,只要还能见客,就没有让客人自己往里走的道理!”他想。不过,冲着对方是满人,而且还是炙手可热的贵官,他却惟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变得愈加强烈了。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甬道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入北京,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人祝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色,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领钱谦益来找谭泰帮忙,凭借的就是这么一种关系……当两位客人踏入筝琶箫鼓之声大作的花厅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幅闹哄哄的狂欢景象:屋子里的几桌和椅子,不知怎么一来都给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开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盘、碗、盏一股脑儿全摆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个人,包括主人在内,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们确实喝了不少酒,那一张张胖瘦不同的脸红的血红,青的铁青,不过,看上去还没有醉,只是显得神情亢奋,手足舞动,正在那里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一边扯开喉咙呜呜哇哇地唱歌。屏风边上,还站着几个乐师,在那里调弦弄管,给他们伴奏。那些头梳叉子髻、身穿旗装的满族女子,则穿插于筵席之间张罗侍候。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筵席当中的一只大铁锅,锅盖已经被揭开,带着浓烈膻味的香气充溢大厅,锅里竟然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只头角峥嵘、未经肢解的肥羊!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肉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高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迎上来,朝陈名夏大声大气地说:“得知你老兄驾到,本来立即便要出门迎接的!可是这些弟兄们都说,老陈是个好蛮子,好兄弟!用不着那些狗屁礼节!我一想也是,就坐着没动啦!”说着,已经来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喷出酒气,瞅着客人问:“怎么样,老兄不会见怪吧?”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色!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色!

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干的好朋友,独独出去迎接我们,打断了大家的兴头,小弟那才要见怪呢!”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格格不入,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粗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满人中颇受欢迎。眼下也同样,他的这几句一说出来,立即博得全场的热烈应和:“对,好汉本色!说得好!”

“陈官儿,就是好蛮子!好朋友!,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入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满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奶茶。这么张罗了一阵,谭泰摆一摆手,说:“成了,你们都退下吧!”然后,他就端起大银酒壶,亲自在两只玉杯里斟满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盘送了过来。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奶茶,也是双膝着地,毕恭毕敬地接过,举到唇边。尚未人喉,钱谦益已经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见陈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勉强把酒喝光。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吞下一团火,胸腹问烧灼得难受。他睁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气,同时看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再度把酒斟满,不禁慌了手脚。说实在话,他的酒量本来有限,刚才那一杯也是因为自己有求而来,生怕开罪主人,才舍着命儿奉陪。现在对方一杯才了,又来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陈名夏大约也知道来势不妙,只见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迈地说:“列位,这入门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过有道是大雁不能离群,美酒不可独饮,如今大伙儿光瞧着我喝,未免太没意味!不如行个酒令,大伙儿一块喝,如何?”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

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高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足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满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满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满腮的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酲晤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性就爱逞强斗胜。陈名夏提出的这个新鲜法儿,显然正合了他们的胃口。“嗯,看来老陈不止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且还很会同他们打交道。”他钦佩地想,对于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几许信心,于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样拨弄施为。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入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父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方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

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惟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昕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满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激发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交手……呸!”“说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夸耀从酒席上哄然响起,于是大家一齐举起酒,直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根花白发辫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却很小,那张饱经风霜的扁圆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只见他把席面一拍,大声说:“若论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无敌的大豪杰、大英雄!想当年,我们正黄旗在满洲,被叶赫、明狗欺负得有多惨!有多惨!若没有二位皇上领着我们打江山,我们哪能报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现今这样吃好的、穿暖的,还能挺着肚子,扬眉吐气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蛮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们脚下?哼哼,如今可好了,这关内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还有这无数男丁女口,全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我们八旗人家的福享不尽,钱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们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杰、大英雄?”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高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干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耻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高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白净俊美的脸孔和肌肉发达的脖颈……“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辫子,使劲朝背后一甩,两眼放着光,从席子上一跃而起,“记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围攻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军从关内调来援兵,乖乖,一家伙来了十三万!太宗皇帝闻报,即时御驾亲征。当时两军各自在松山城外立营,尚未接战。皇上便笑着对臣下说:”只怕敌人得知朕来了,吓破了胆,会连夜逃掉。

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腰捡泥沙一般,压根儿不用费劲!蛋眨噬嫌钟寐肀蕹饕恢福呛切ψ潘担骸按秸庖徽檀蛲炅耍酉吕矗掖笄寰透玫焦啬谌プ剑鲋髯恿耍笔蔽以谙旅嫣牛褂械愫客康牟幻靼住:罄矗且徽坦淮虻猛纯旒耍∈蛎骶晃颐俏г诘敝校懊娲颍『竺娲颍∽竺娲颍∮颐娲颍』棺杲锩嫒ゴ颍〈虻盟强薜澳铮祝郎宋奘jo碌钠疵酉蛩剑直晃冶颖澈笄钭访痛颍继咏@铮膊恢退懒硕嗌伲“ィ苤且徽滔袷怯欣咸煲s幼潘频模さ每烧嫔瘢『罄矗殴肆侥甓嘁坏悖颐谴笄骞婢腿斯乩醋搅耍×形唬缛籼诨实鄄皇鞘ト耍衷跄艿弥ノ蠢矗祷嵴ρ褪钦ρ兀?这个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在松山一战中曾经护驾有功。他说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惊喜自豪之余,愈加生出一种无限崇敬之情,一个个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样,放出异样的光来。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朦胧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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