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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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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道路不通也未可知。www.xiaoxiaocom.com“说完,大约生怕吴应箕还不罢休,他又急急转向沈士柱,”昆铜兄,你不是在苏州时遇见钱牧斋了么?他给你说的那些事,何不讲给大家听听!吧缬衙潜纠淳筒淮笙氩斡胍槁勖跋澹由隙杂谇娴睦肟暇┯忠恢逼奈匦模远偈倍祭戳诵巳ぁ?起初,沈士柱还一个劲儿地追问:“哎,辟疆怎么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看见吴应箕闭上嘴巴,不再吭声,大家又纷纷向他打听钱谦益的情形,他才不大乐意地挥一挥手,鼓着腮帮子说:“钱牧斋也没说什么,只是看样子像是很丧气。他把史大司马、吕少司马、户部高公、翰林院姜公全都骂了一通。还说从今以后,他决心归隐乡里,再不管留都的事了!”

“他骂史大司马、吕少司马他们——到底骂了些什么?”由于在前一阵子拥立新君的角逐中,钱谦益本是个通晓内情的角色,所以连陈贞慧也留了心。

“这个——无非是骂他们畏首畏尾,心志不坚,嘴里说得挺硬气,一见真章儿就全都往后躲,还说他们把他给卖了!”沈士柱随随便便地复述说,显然并不太了解这些话的确切含义。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哦,对了,钱牧斋还说了些顶古怪的话——他劝我干脆别来留都,还说什么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只为他们太君子,所以一定斗不过小人。他还说,但凡做君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啊,他、他是这样说的?”陈贞慧惊愕地问。看见沈士柱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沉默下来,随后又转脸望了望大家,却发现大家也同他一样,似乎被这句充满怨毒和不祥的预言愕住了,全都茫然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五直到社友们实在等不及,决定开席的时候,黄宗羲、顾杲才带着左国楝匆匆赶到畅好居。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迟,是因为临出门时,被周镳召到上房去,耳提面命地切实训诫了一通。据老头儿估计,在今天这一次聚会中,陈贞慧必定会再度提出那个让社友们都去当幕僚的设想。他一口咬定,这是陈贞慧为着把持社局、自充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黄宗羲和顾杲一定坚决抵制,并向社友们当场揭破其奸谋。为着坚定黄、顾二人的信念,周镳还列举了许多陈贞慧在社内结帮谋私的“证据”,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拢资历既浅、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列“复社四公子”,而把资历深得多的顾杲和黄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镳还特别提到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陈贞慧为着拉拢郑元勋,虽然明知对方同钱谦益有勾结,企图为阮大铖翻案,却故意放郑元勋一马,不仅不公开揭露其丑行,反而欺骗周镳,让周镳支持郑元勋继续充当大会的主盟。到了后来,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结合的事上,钱谦益曾经帮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对钱某人的声讨。凡此种种,都证明陈贞慧是一个利欲薰心、工于权术,而毫无道德准则的人。如果让他的图谋得逞,真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势必要把复社引到邪路七去。

对于老头儿怒形于色的训诫,黄宗羲虽然听了进去,却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确判断。事实上,也许由于他本人从来没有萌生过领袖社坛的欲望,所以对陈贞慧以往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镳那样敏锐和强烈的感觉。他毋宁说更多是以是与非的观念来评判一切。只是陈贞慧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显偏离复社立社的宗旨,没有明显违背一位正人君子的大节操守,别的他倒不怎么注重和计较。当然,周镳是他平日顶信赖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当年他加入复社的介绍人,老头儿所说的话,黄宗羲照例会认真考虑,至少准备要印证一下。现在,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一边静静地听社友们谈话,一边等待着开口的机会。

黄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对面的陈贞慧自然不会了解。无疑,自从得知周镳在背后骂他之后,陈贞慧一直感到既吃惊,又气愤。他是一个外表比较温厚,内心却相当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谦和地同各种人交往,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任何凌辱和藐视,更别说像周镳这样的恶意攻讦了。“值此国家丧亡、社局解体的关头,你姓周的空为复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济困之方不说,如今我刚刚打算有所规划,以期扭转这一蹶不振的颓势,你马上就诸多猜忌,横加阻挠。哼,你以为如此一来,我就怕了你,从此俯首帖耳,不敢动弹,可就未免太轻看我陈贞慧了!”愤慨之余,他强硬地想。同时,鉴于黄宗羲和顾杲同周镳的深密关系,他马上就直觉地把他们二人看成是周镳埋在社中的两颗钉子,并估计今天的聚会必定有一场激烈的较量。

说实在话,陈贞慧并不怎么把黄、顾二人放在眼里。他之所以沉默着,没有立即把自己的既定设想提出来,是因为这一会儿,社友们正围着新来的沈士柱谈得热闹,使他一时插不上口。

这个沈士柱,长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带比麻秆儿粗不了多少的一双胳臂,以及两只小爪子似的拳头。然而,他却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将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就连平日的言谈,也经常大引兵书,把那些个《六韬》、《尉缭子》、《孙子兵法》囫囵吞枣地往里搬。为这缘故,往往招来朋友们的打趣,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变。此刻,他正同社友们在谈论福王继位的事。

“哎,这一次无非是东林诸公用兵不慎,误中奸人狡计,折了一阵。有道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么!”沈士柱挥着手,满不在乎地说。

“算不了什么?你倒说得轻巧!须知这输的是生死攸关的一着!”梅朗中闷闷不乐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关——”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这么说吧。惟是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其所以然者,实全赖一股’胆气‘!大抵两军相逢,惟勇者能胜。何况已处死地,退无可退,斗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军折此一阵,似已陷于绝险之境,然而只须发扬蹈厉,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强敌,转败为胜哉!啊笆茄剑羰钦鄞艘徽螅阕陨サㄆ┒┏窍轮耍穹潜宦砝贤范拔叶帧8瓷缣О俊贝笤伎醇蚴恐晃兜乜诔龃笱裕嗷骋槐呦蛏缬衙墙器锏卣w叛郏槐哐ё哦苑降目谖撬担婧螅忠槐菊刈蛏蚴恐骸澳敲矗佬种呒恢平渤觯俊?“计么,计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东林诸公胆气如何而已!”沈士柱显得胸有成竹。

“噢?”大家倒有点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齐期待地望着他。

沈士柱却拿起酒壶,且不说话,先挨个儿给大家的杯子斟满,然后,自己擎杯在手,神色庄严地说:“弟此计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胆,志士扬眉,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东林、复社的天下。请列位满饮此杯,以壮胆色!啊昂茫衾ネ止衅婕泼畈撸齑思鹊怪窭剑凳且槐闶且话俦芤舱找淮牵蔽庥紫染倨鹁票?“对,对,一定奉陪到底!”余怀、梅朗中也同声响应。

于是,在热闹起来的气氛里,大家都干了一杯。

“说起来,弟此计也并不烦难。”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后,沈士柱转动着几乎立即就酡红起来的瘦脸,伸出两根爪子似的指头,兴冲冲地说,“无非是以毒攻毒而已!列位试想,那马老头儿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弃义,公然与我东林为敌?

无非是恃着背后有江北四镇的兵马给他撑腰。惟是他有兵,我辈何尝无兵?现放着左良玉八十万大军在武昌,只须请史公修书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往左营,说彼兴师东下,亦不必真来留都,只须连营于湖口、彭泽之间,成虎视鲸吞之势,便足令马瑶草之流股栗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则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矣!不知列位社兄以为如何?”

大家起初听他大言荦荦,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奇计妙策,及至发现闹了半天,原来又是主张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于是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纷纷发出了哂笑的嘘声,倒把满心想着赢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

直到大家说明,这种“奇计,,别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严厉拒绝,根本行不通,他才如梦初醒,红着脸,尴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陈贞慧才决定把谈话引向正题。

“列位,”他捋着垂到腹部的漂亮胡子,不急不躁地说,“昆铜兄所言之策,虽然未便实行,惟是适才他力主不应自丧胆气,却是至理名言,令弟闻之,不觉气旺!”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许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见后者现出意外和惭愧的神色,他才继续说下去:“惟是如今福藩继位,已成定局。马瑶草之辈不惜以奸谋夺此拥戴之功,其意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诸君子如不急谋制御之策,岂惟朝端可虑,中兴难致,又宁知不会复贾天启、崇祯之祸!”

他一开口就指出当前事态的严重性,特别是今后东林、复社所面临的危险,固然是为了使大家对己方目前的不利处境,有一种明晰的认识,同时也试图抓装党祸”这个大家最敏感的问题,来调动情绪。果然,本来只是有点丧气的社友,顿时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变了神色。

“那、那该怎么办?”梅朗中结结巴巴地问。

陈贞慧淡淡一笑:“办法么,无非两条:一、立即散伙,各卷铺盖回家,学钱牧斋的样,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如此,虽难免为世所讥,但当可免缧绁之灾,杀身之祸!”

在座的这帮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国士自许,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可以说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听说让他们向马士英之流彻底认输,回到乡下去苟活偷生,这显然是绝对难以接受的,纵使个别人未必全无犹豫,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肯表露出来。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后,梅朗中再一次问:“那么,这第二条?”

“这第二条——”陈贞慧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不过,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黄宗羲和顾杲脸上挨个儿逗留着,“第二条就是:坚持君子之节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堕报国之志,戮力同心,以为东林当道诸公羽翼之助,务期冲决奸人之网罗,开创大明中兴之业!”

“开创大明中兴之业,这是不消说的。”传来了张自烈老气横秋的声音,“惟是以往我复社操持清议,之所以令权奸畏惧,实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纲独断,邪恶难以遁形之故。今马瑶草挟拥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区区清议,只怕未必能令彼就范吧?”

事前,陈贞慧虽然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张自烈商量,但对方这一问,却正是他需要的,于是,点一点头之后,他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份手折,说:“尔公兄所虑甚是。时至今日,我复社除清议之外,尤须致力于朝政之兴革。

天下鱼烂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犹如大旱之望云霓。惟是小人但知营私,其虑必不及此。我东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机,正应力主其事。语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此事实不难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东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信于新君,则奸邪纵欲危倾于我,又谈何容易!”

说着,他就把手中的折子递给大家传看,介绍说:“这是弟近日草拟的新政二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旧钱粮、广开贤路、奖励屯垦,以及规划战守诸事,请列位社兄见教!”

“那么,兄意欲何为?莫非打算上书朝廷么?”余怀一边把看过的折子传给身旁的黄宗羲,一边转过脸来问。显然觉得事关重要,他收起了惯常的嬉笑表情。

陈贞慧一边注意着正凑在一块看折子的黄宗羲和顾杲的反应,一边摇摇头,说:“‘非也,上书言事,只怕延宕时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认可弟所列各款,则不妨分头晋见东林当道诸公,自请任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自然尚可增删,恳请其采纳。弟估计,一俟迎立之事定,诸大臣必定会议朝政,届时,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现在,陈贞慧把他先前的那个设想,加上新的内容再度提了出来,并且准备着黄宗羲和顾杲会起而阻挠。“哼,你们如果想捣乱,那就来吧!我陈贞慧决不屈从于诬蔑和威吓,哪怕是周仲驭也罢!”

“啊,定生兄,弟还不曾告知兄哩,自从兄上回说过让大家去当幕僚,弟日前已经面谒吕少宗伯,在礼部谋到差事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说,那是一直没有开口的左国楝,虽然他是同黄、顾二人一起到来的,但对于周镳持有异议似乎并不知情。

“还有尔公进了户部,朗三也进了都察院!”左国楝又指着张自烈和梅朗中介绍说。

“噢,这事当真?啊哈,好,太好了!”陈贞慧惊奇地问,不由得兴奋起来。

他暂时顾不上黄宗羲和顾杲,开始饶有兴趣地询问起左国楝等人的近况来。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却似乎从黄、顾二人的沉默中获得了某种自信。

他斜瞅着黄宗羲,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问:“咦,太冲兄何以默然不语?莫非对定生兄这折子,不以为然么?看来,必定另有得自秘传的高明之策哕。何不略加披露,令弟辈一开茅塞?”

“这……”黄宗羲看了对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实地说,“弟也未有良策,不过……”“噢!”侯方域马上截住说,“原来太冲兄竟也未有良策,却对定生兄的良策又不以为然,于是便不言不语,莫测高深。知兄者或能谅兄向来如此,不知者便会疑兄仗势骄人,不知自量!”

侯、黄二人关系一向欠佳,这在社友们是清楚的。但这几句平白无故的挖苦挑衅,仍然使大家为之愕然。黄宗羲更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头,一张小脸随即涨得通红,眼睛也瞪了起来。

坐在他们之间的余怀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离开座位,张开双臂,试图制止马上就要发生的争吵。

“散开,统统散开!快,快点!”一声暴厉的斥喝忽然从窗外传来。

社友们又是一怔,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接着,街上那闹哄哄的声音变得更大,还夹杂着响鞭的“啪啪”声、行人的奔走声。吴应箕把手一挥,哑着嗓子说:“王驾。是王驾到了!”

大家“氨了一声,顿时着忙起来,纷纷离开了座位,拥向临街的窗户。

这当儿,街上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样,早些时候还熙来攘往的行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得一干二净。宽阔的、司以容得下五匹马从容地并排前进的街道两旁,如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校。他们身上挎着腰刀,手中还拿着皮鞭,正虎视眈眈地环顾着。一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青袍的官员,正领着一群衙役,神色紧张地往来巡视。每当发现有不顺眼的地方,他就用手一指,让手下的衙役或军校迅速前去纠正。不用说,在这种空前严格的防范措施弹压下,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敢露面。即使是顶爱凑热闹的一些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栅栏后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当然,还有一些得到特许的人家——主要是临街的住户,则忙着在门前设案焚香,看样子准备在福王銮驾经过时,跪拜行礼,以表达他们的拥戴之忱。

也许是受到眼前气氛的感染,挤聚在酒楼内的社友们都沉默下来,各怀心事地望着窗外,等待即将出现的那令人沮丧而又无司抗拒的一幕。此刻,在他们当中,心情最为恶劣的要数黄宗羲。这倒不是由于受到侯方域的无端奚落,因为眼下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面,甚至也不是由于福王的进城。事实上,在这一次拥立新君的较量中,东林派的失败固然使他颇为懊丧,但随后他又认为,当初东林派舍弃名正言顺的福王不立,硬要去拥戴潞王、桂王,使己方处于理不直、气不壮的地位,结果自乱了阵脚。若论失败的原因,恐怕主要还是在于只考虑自身的利害,而忽略了是非公论之故。

前几天,他那么激切地跟着周镳等人去见史可法,与其说是坚持排斥福王,毋宁说是对马士英之流的卑劣手段感到愤慨。当发现事情无法挽回之后,他对于福王,倒宁可采取再等着瞧的态度。眼下,他感到心情恶劣,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周镳同陈贞慧之间的明显不和。本来,就情谊的深密而言,他应当更加倾向周镳的一边,但到目前为止,从复社的一贯宗旨来再三衡量,他却始终看不出陈贞慧的作为有什么明显的出轨之处。因为无论是改革朝政还是制御奸邪,都同黄宗羲的一贯主张相吻合。至于说到让大家去充当幕僚,以便更切近地对东林派的当权人物施加影响,似乎也难以确定对方就是为着把持社局。正因为看不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却硬要让他加以抵制,甚至不惜与之公开对抗,这就使黄宗羲感到被置于失却了是非依据的境地,从而打心底觉得困惑、别扭、无所适从。

“嗯,来了!来了!”忽然有人激动地、小声地说。周围的社友也随之稍稍发生了小小骚动。黄宗羲怔了一下,向窗外望去,发现街道上依旧空荡荡的,但气氛却变得更加森严、肃杀,就连那些官员和差役也全都停止了走动,在街旁的屋檐下各自站好了位置,并且一律把脸孔朝着南面,目不转睛地屏息以待……“来了?哦,是的,来了!”这么醒悟过来之后,黄宗羲也就赶紧收敛心神,朝人们张望的方向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并为迟迟不见进一步的动静而焦躁不安……终于,一阵轻微的响动,有如秋雨洒落地面,打破了难耐的静寂——那是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从南边一路传来。过了片刻,一组手执旗帜的戎装甲士出现了。

他们奔驰得并不特别迅速,所以黄宗羲清楚地分辨出,先过去的是二名手执红色令旗的骑手。

他们的露面,等于正式宣告:福王的车驾已经临近了。于是,一刹那间,街道上变得愈加肃静,反之,那得得的马蹄声,听上去却更加清脆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全都敲在人们的心上。令旗过去之后,接着是四面清道旗,各由一名甲士擎着,并马而来。那四名旗手,显见是经过精心的挑选,一个个都长得身高体壮,威猛豪雄,就像从庙宇里搬来的四尊护法韦驮。这时,站在旁边的张自烈说话了:“清道旗多至四面,这可是太子的仪制!”

“他虽然只是亲王身份,但既入朝监国,如此安排,也还不算僭越。“梅朗中表示着他的见解。

“咦,怎么是‘入朝监国’?不是说要立为新君么?”沈士柱诧异地问。

“听说这是福藩之意。”陈贞慧回答,“其实,无非是自示谦抑,循例而行。

登极为帝,不过是早晚之事。”

“清道旗过后,下面该轮到什么?”又一个人问,那是左国楝。

答话的仍旧是张自烈:“若按太子仪仗,便该是龙旗六面,然后是五色旗各一面,每色旗下有随旗军士六人。若按亲王仪仗,便只有方色旗、青色白泽旗各二面,随旗军士也少些。”

听他这么说了,大家便不再做声,继续凝神注视,想看看福王到底使用哪种身份的排常这当儿,刚刚寂静了一会的街道上,又重新响起了马蹄声,而且比先前要响得多,声势也大得多。这预示着大队人马已经来到。

又过了片刻,一队旗手出现了。不过,在他们手中随风舒卷着的,并不是太子专用的六龙旗,但也不是亲王的用旗,而是按五行方阵式排列的黄、青、黑、赤、白等五面旗子。每面旗下各自行进着六名弓弩手。他们身上的战衣也按本旗分为五色——这无疑是一种折中的做法,以表示福王的身份与太子尚有一定的差距。黄宗羲心想:“太子及永、定二王至今存殁未卜,他自然不该以太子自居。不过,作出如此安排的必定是姜居之、张金铭等东林大臣,而绝不会是马瑶草之流。哼,不错,天地间总拗不过一个‘理’字去。其实,只要我东林君子庄其言而正其行,自能巍然立于朝端,令权奸有所畏,又何必惴惴然以权术自谋!”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余怀失声说:“怎么后面尽是兵马?那些引幡、戟氅、金瓜、节钺呢?”

黄宗羲连忙定眼望去。果然,在旗帜过去之后,本来照例轮到由校尉们执掌的各种名目繁多的器物。譬如,皇太子的仪仗,便应当有绎引幡一对,戟氅、戈氅、仪锃氅、羽葆幢各三对,青方伞一对,青小方扇和青花杂团扇各两对,此外还有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钺、响节、金节等等;亲王的仪仗虽然名目少些,但一样也有,即使由于出巡的目的不同,仪仗的繁简也不同,却总不至于全部取消。可是眼前络绎而过的,却除了戎装的甲士,还是戎装的甲士……“嗯,大抵福藩此番逃难南来,一应仪仗俱已遗失,留都所存者又已朽败无用,仓促间无从置备,所以便如此从简了!”张自烈在旁边猜测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于是他不再吭声,继续看下去。现在,文武大臣的队伍出现了。由于今天是为未来的皇帝护驾,所以他们一律乘着马,后面也不张伞盖,各人的面目都看得很清楚。不过,除了史可法之外,黄宗羲几乎都不认识。倒是陈贞慧当上兵部的幕僚后,经常出入各部院衙门,见多识广。这会儿他便向社友们逐一指点:谁是高弘图,谁是姜日广,谁又是吕大器;甚至连魏国公徐宏基、诚意伯刘孔昭那几个对头,他都能辨认出来。一时间,他很自然就成了社友们包围的中心。

只可惜窗户里的视角太窄,没等他们看清楚,队伍已经走过去了,倒惹得眼力历来欠佳的几位社友空自伸着脖子,紧盯着那些乌纱绯袍的背影,脸上一派茫然……幸而,紧接在文武官员后面,八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已经合力扛着一乘步辇,缓缓走来。大家的注意力立即又被吸引了过去。因为谁都知道,步辇里面坐着的,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曾经被他们激烈地攻击反对过,结果仍旧以胜利者的姿态,昂然君临留都的福王。

这是一乘亲王专用的巨型步辇,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宽,共有四根轿辕,长的两根超过三丈,短的也有二丈多。大约是从宫城的库房里找出来,临时又翻修油漆了一遍,所以倒显得焕然一新。

那些红髹立柱,那些云状的雕饰,那些锻花叶片,以及抹金铜宝珠辇顶和朱红色的遮帘,在五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炫人眼目。由于步辇的两扇门是紧闭着的,黄宗羲和他的社友们无法看见乘辇者是怎样一个模样。但是光凭这乘步辇的尊贵外观,以及它缓缓前行的威严气派,已经足以使他们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前途未卜的茫然。就连不久前,对眼前发生的事态还颇为泰然的黄宗羲,也忽然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在步辇徐徐通过的整个期间,他只是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走在最后面的那名舆夫的红绸轿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接下来,又是大队的武装甲士。这预示着,进城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也就是到了这会儿,社友们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始陆续转动着身子,低声交谈起来。黄宗羲一来不打算参加谈话,二来感到站得有点累了,便转过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顾杲。

“嗯,兄莫非还要待下去么?”顾杲神情冷漠地低声问,没有抬起眼睛。

黄宗羲微微一怔,随即就醒悟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社友们正把陈贞慧包围在当中,起劲地谈论着。他略一踌躇,终于点一点头:“好,那么我们就走。”

说完,也不告辞,他就同顾杲一道,径自向门口走去。

福王进城之后的第五天,方以智终于到达南京。他并没有马上前往吏部报到,也没有忙着去寻找社友们,而是带着在丹阳时冒襄给他添置的随身行李,以及一名新雇的长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旧院,去访旧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这么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说起来,在同冒襄相处的两天里,彼此虽然交谈了许多,但有一件事,他却始终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实上,在北京以及其后的一段充满着混乱、紧张和恐惧的日子里,即便是像方以智这样聪明机敏的人,也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方设法从牢房中脱身,以便尽快逃出那个地狱般的城市——他既不愿意白白死去,更不愿意向“万恶”的“流贼”卖身投靠。所以,当“贼”廷颁下“伪诏”,宣布赦免包括他在内的一部分明朝旧官,并决定以原职录用时,方以智就耍了一个花招,姑且装作接受,一旦获释出狱,他就立即设法逃走。在南来的一路之上,对于这种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为自己一没有到“伪”官署去报到,二没有正式上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数。直到同冒襄见了面,促膝交谈时,他发现老朋友对传说中的明朝官员变节降贼,表现出极大的鄙视和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触动,隐隐意识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没有向冒襄说明。后来,愈行近南京,他愈加强烈地感觉到:江南一带的气氛,以及人们的情绪,同已经成为沦陷区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说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担心自己的事情,万一在南京已经有所传闻,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贸然在大庭广众中露脸,说不定会招来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管衙门去报到;二、也不直接去寻访陈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听到点消息的秦淮河来。

现在,方以智乘坐的轿子,已经走在从桃叶河房到武定桥的街道上。这一带,本是南京城里顶有名气的吃喝玩乐的去处,要在平日,总是市声喧阗,游人如鲫,说不尽的风光热闹。可是眼下,由于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来临,阴沉沉、皱巴巴的天空从前天起就没有开朗过。那大一阵小一阵的长脚雨,也始终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这雨虽说才开了个头,还不曾让人腻烦到仿佛连骨头也要长出霉来的程度,但已经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来。如今,街道上打着油纸散顶着竹笠,或者披着一块麻袋片儿的行人,自然也还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难得有从容停歇的时候,更别说悠然自得地观街景、凑热闹了。即使是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那平日吆喝得起劲的叫卖声,这会儿也泄了气,分明地沉寂下去。纵然有几个心性豪雄的角色,耐不住冷清,抖擞精神嚷嚷上几句,那声音也像马上给雨水浇瘪了似的,呜呜咽咽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鞑不起来……不过,虽然如此,人们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倒还安详镇定。除了眼下正当二十七天的国丧期间,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素色的丧服之外,已经没有太分明的悲痛迹象。这自然是有关“流寇”倾师南下的传闻,到底没有被进一步证实,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监国”,一个新朝廷也建立起来,于是他们渐渐又放了心,觉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方以智在旧院的寒秀斋前下了轿子,由长随上前敲门,通报过姓名之后,李十娘的鸨母很快就出现了。如同旧院里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样,这位胖胖的、长着一双金鱼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实际上是十娘的亲生母亲。不过,无论是秉性还是长相,她同女儿都相去太远。如果不是她对十娘确是百依百顺,钟爱异常,外人也许就会更难相信这一点。今天,她同样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但领头袖口有意无意地显露出内里的一层,却依然鲜艳花哨。此外,她脸上也照旧浓施粉黛,只是发髻上的金饰略见素减了一点。方以智的突然来访,显然使这位老于世故的鸨母颇为意外,甚至有点惊疑参半。不过,她仍旧显得十分高兴而且热情,一迭声地嚷着“稀客”,又是呼唤丫环打伞,又是指挥仆人帮客人搬行李。然后,她就移动着小脚,一边照例嗔怪着方以智“薄情”,怎么许久都不上门来,一边满面春风地把客人让进堂屋里。

这是一间小小的、收拾得异常雅洁的堂屋。方以智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但发现屋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中仍旧立着一架祁阳石座的山水屏风,屏前也依旧是两张方几,外带四张乌木嵌纹石的扶手椅。一对四开光的坐墩靠在墙边上。

不过,窗上的湘妃帘像是换了新的,竹帘下增设了一张小壁桌,一个宣铜彝炉正在桌上袅袅地飘散着清爽宜人的香气。由于外面一直哗哗地下着雨,前檐下的那架鹦哥儿和蜷伏在门边的叭儿狗,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直到发现来了客人,它们才稍稍动弹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发出几声敷衍的叫唤……李十娘的鸨母显然很想打听方以智是怎样脱身归来的,但看见客人不愿多谈,也就识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诉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烧香还愿去了,辰时出的门,这会儿还未返家,所以只好请方老爷包涵,多坐一会儿,到时一定罚十娘陪方老爷多喝几杯酒。方以智此来本不是为着寻欢买笑,自然也就无所谓。他一边捧着茶盅慢慢地喝着,一边向对方打听些南京近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进城的,前一阵子城里可有些什么传闻,最近从北边逃回来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么人,还有,旧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来可还好么,等等。待鸨母一一回答了之后,他才偏起头,问:“嗯,吴次尾和陈定生相公他们,近日想必还常来院中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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