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点缀着绿叶红丝的菜肴捧上桌,酱红色的浓汤泛着油光,异香扑鼻,在满桌鱼虾中显得很特别。www.mengyuanshucheng.com刘兴治瞟了一眼,随口问:“什么玩意儿?”
“回爷的话,因爷昨儿说海参鲍鱼吃腻了,厨下特地给爷烧的大红螺,深水下头才捞得着……”侍从对应殷勤小心。
“这红螺肉味儿好?”
“好,好!又鲜又嫩!”
刘兴治看他一眼:“你吃啦?”
侍从很惶恐:“小人怎敢!”
刘兴治瞪眼:“没吃怎么知道味儿好?又来诳我!扯下去打!”
侍从跪地求告:“饶了小人吧!爷先前应许过的……”
“嗯?”
“前儿小的服侍爷去海边,爷见沙滩上荆条子很好,说是打人正合用,就拿小的试笞,小的说无罪<a href=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不</a>当受,爷应许以后有过错折免,便打了小的<a href=http://sanshi.zuopinj.com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三十</a>。今儿爷就饶过小的,权当抵了上回……”
“放屁!”刘兴治喝骂,“没过错都能打,何况有过错!打!”他突然火冒三丈,拿大<a href=http://gulong.zuopinj.com/15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拳头</a>用<a href=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力</a>捶着桌子,尖声大叫:“诳人!他娘的诳人!全是些诳人的狗杂种!——”杯碗碟盆给擂得跳起来好高,有的碎了,有的倾倒,汤汁菜肴溅了一桌子。
侍从被扯到庭院当间,一五一十地数着打,刘兴治这才拿起匙子,偏偏他最小的<a href=http://yuhua.zuopinj.com/92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兄弟</a>刘七刘兴基脚步匆忙地闯进来。刘兴治把匙子一摔,这顿饭他是吃不安生了。
刘兴基却不顾五哥难看的<a href=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脸</a>色,口中呼呼喘气:“五哥莫怪,有大事!孙巡抚要上岛来了!”
刘兴治一愣:“他,他果真来了?……多少人马?”
“说是只有一条福<a href=http://qiongyao.zuopinj.com/124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船</a>、两条海沧船,不到二百人。”
刘兴治浓眉一耸:“他敢单刀赴会?”
“探得他前日从蓬莱水城启航,现已走遍了各岛,果是巡视的样子。此刻怕已在北长岛靠岸了!”
刘兴治双手用力按住桌案,桌腿嘎吱响,他却不做声。
“五哥,你倒是拿个主意呀!”刘兴基直发急。
刘兴治双手抱着胳膊,木头墩子似的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终于紧皱浓眉,说:“传令:各营弟兄,不准擅离驻地,各查军资兵器,结队待命!”
“五哥!你是要……”刘兴基惊叫出声。
刘兴治不理他,自管说下去:“凡是有职有衔的弟兄,都随我到北长岛迎候!”
还是晚了一步,刘兴治赶到北长岛泊船码头,巡抚大人已经离码头向北去了,湾子里只停泊着一大二小的福船和海沧船。船上旌旗飞扬,旗下数十名兵丁在收拾整理船上器具,不紧不慢,从容自然,仿佛日常出海。
刘兴治只得率刘四刘兴邦、刘七刘兴基和下属赶往北长岛北端。大老远,他就看到在洁白似<a href=http://aoerhanpamuke.zuopinj.com/571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雪</a>的海滩上,几十名甲胄侍从环卫着一位头戴纱帽,身着暗红色圆领宽袖袍的官员;蓝色遮阳官伞旁边有三位头戴红缨遮阳笠帽、身穿宽袖交领长袍、腰挎<a href=http://alai.zuopinj.com/273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宝刀</a>长剑的军官,那官员正对着海湾指指划划,向军官们解说着什么。这还能是谁!刘兴治快跑几步,上了海滩,脚踩得满滩球石“哗啷啷”响,海滩上的人一起回头看。刘兴治不敢靠近,五丈之外就跪下高声禀告:
“卑职皮岛游击刘兴治迎接来迟,抚院大人恕罪!”
“哗啦哗啦”一片脚步响,他们走近了。
“请起。果然与兴祚有几分相像。”低沉浑厚的声音明明近在耳边,却像撞钟从远方传来,带着些撼人心腑的“嗡嗡”余响,一股说不清的魅力。刘兴治忍不住失礼地抬头看:开朗慈祥的笑容,压得低低的纱帽两侧鬓间的几缕银丝,使孙元化仿佛仁厚长者;但高挑的眉梢眼角显露着才华和机警,轩昂的神态自有他慑人的威严。刘兴治刹那间历数自己一生的交游,何曾见过这样的气度风采!他倾慕之余不免惶恐,不免自惭形秽,慌忙又埋下头,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啪”的一声,刘兴治肩头挨了一巴掌,一个大粗嗓门快活地嚷:“哈,刘五弟,久违啦!你可好哇?”
“孔大哥!果然是你!”刘兴治赶忙拱手为礼。
“刘游击,咱们又见面了,今日又有好宴吧?”吕烈半笑不笑,话里有话。刘兴治很尴尬地笑着,躬身道歉:
“吕老弟别见怪,武人粗鲁,不过试试二位的胆量……”
<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532/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十天</a>前,孙巡抚差耿仲明长岛下书,照知刘兴治整顿兵船,参加一月后的水战演练。因为不明刘兴治的态度,此行颇有几分危险。不知为什么,吕烈三番五次上书请求同行。他说他虽不及耿仲明是刘兴治故交,但熟悉地形水情,愿去做个向导。人们议论纷纷,说赌气说显能说争功的都有。孙巡抚却准了吕烈的请求。
耿仲明和吕烈不辱使命,三天后按时归来,取到刘兴治的回信,说是“愿领抚院将令参演水战,但手下各营素无训练,兵船更不懂阵法,乞抚院大人亲临长岛予以教诲,驻岛各军引领以望”等等。谁都看得出这是刘五的托词,可能还包藏祸心。张总兵更劝巡抚大人不可轻动,焉知长岛上摆的不是鸿门宴?若非去不可,他愿率水师五营随行。孙巡抚却决定巡视诸岛,只带三条船、一百多人。
人们也问起耿仲明和吕烈上岛送信的经过,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守口如瓶。今天该真相大白了吧?
耿仲明跟着吕烈,也是一脸讥笑:“刘五哥,前儿你可是拉弓搭箭,叫我们打刀门下钻过去的!咱们好歹是老相识,亏你干得出来!我都没脸跟人说!”
“是哥哥不好,耿兄弟饶恕了吧!”刘兴治赔着笑脸。
“大人,”吕烈恭敬地对孙元化说,“岛上可看之处颇多,卑职当向导。”
孙元化一笑:“刘游击在岛时日不浅了,比你更熟吧?”
“他?嘿嘿,他能占岛为王,他能杀人如草,他能聚货敛财,可就是岛上的掌故他一些儿不知。刘游击,”吕烈转向刘兴治眯眼笑道,“算你走运,好好侍候着巡抚大人,让我这个向导给你开开眼!”
刘兴治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我怎敢劳你!你既无事不知,就先说说眼前!”
吕烈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半身,对孙元化介绍:“大人,此湾名半月湾,又叫月牙湾……”
“半月湾?月牙湾?地名妙!景致更妙!哦……”孙元化放眼四望,舒展胸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北长岛最北端的这道半月湾,环抱一泓碧水,直铺向遥远的天边,左右两座<a href=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a>峦,似绿丝绒装点的矮屏风。最难得这延展里许的长长海滩,竟如新月一样圆柔,弯得那么匀称,那么婀娜。湾内波平浪静,风软水凉,夏令时节竟如浩爽空寥的新秋。长岛原本夏无酷暑,月牙湾更是岛上的凉湾。
吕烈指着轻轻拍动卵石滩的层层白<a href=http://qiongyao.zuopinj.com/1230/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浪花</a>:“人称此湾海浪为女儿浪,状其温柔轻缓。早年间此处停泊小渔船,每到黄昏,归帆片片、渔火点点,与霞光相映,与星月争辉,何等情趣!如今再难见到了。”说着他瞅了刘兴治一眼。自然,刘兴治上岛以后,岛上商民能逃的都逃走了,谁还敢把渔船停在海湾!
刘兴治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也算掌故?”
吕烈理也不理,只管朝着孙元化:“大人,请看脚下。”
“啊!”孙元化惊叹一声,一个很强烈的动作,仿佛<a href=http://chili.zuopinj.com/919/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立</a>刻就要蹲下,但他止住了自己,停留在弯腰下视的姿态上。
满滩洁白光亮的球石,浑圆的如珠,扁圆的似饼,椭圆的则像鸟蛋,很是玲珑可爱。而经海水浸润的球石更呈现出缤纷色彩,或洁白如玉,或红艳似玛瑙,橙黄犹似橘柚,青绿仿佛海天。吕烈捧起一把晶莹的石头给孙元化细看:“大人,这石上花纹图景,天地点染,自成情趣,真是胜过<a href=http://caijun.zuopinj.com/806/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人间</a>画师千万!”
孙元化拣过一块椭圆扁石,不胜赞叹:“真是难得,这不是一幅绝佳的林壑飞瀑图嘛!”
“大人不记得苏东坡的《北海十二石记》?”
孙元化恍然:“那‘五彩斑斓、秀色粲然’的赞语,就是为此石所下?”
“大人果然博识强记。苏东坡不过做了五日登州太守,并未亲临长岛,居然也有人渡海献石逢迎讨好。将古比今,能不令人慨叹!”
孙元化注目手中球石,微微点头:“诚然。但因此而传下这篇锦绣文章,也足以为半月湾增色了。”
吕烈一笑而罢。孔有德也跟着笑,他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听不懂那对话的奥妙。耿仲###细,听懂了也不说破,只陪着微笑。刘兴治却心绪缭乱,半懂不懂,总觉得输给吕烈,在孙抚院面前抬不起头。
南长岛与北长岛相距五里,中通一路,宽二十余丈,全由珠玑石铺就,真是名副其实的玉石街!只有十五大潮日海水能把路面淹没。孙元化一行人骑马走过,望着两面喧闹的蓝色大海,望着脚下如同浮在海上、蜿蜒延伸的白色路,惊叹不已。
“这像是海上飘着的一道白练呀!”耿仲明小声地啧啧称赞。
“什么白练!是条白龙!”孔有德大口吸着海上的凉风,非常快活,“咱们骑在龙背上游东海呢!哈哈哈哈!”
孙元化捋着髯须,微笑四顾:“我想它更似一道白虹,连天连海,雄伟壮观!”
吕烈仿佛没有这份诗情画意,望着右面那一片风平浪静的海面侃侃而谈:“这一片俗称庙岛塘。南北长岛是它的东北屏障,挡浪、大小黑山等十数岛环聚四周,恰似一串<a href=http://baolin.zuopinj.com/6313/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翡翠</a>,任凭外海波浪滔天,塘内总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最是商船泊锚的好地方。早年间这里帆樯林立,舟楫穿梭,珍宝如山,商贾如云,北去津京,南往吴淞闽粤,东北到高丽、到倭国,可谓四通八达。每至傍晚,十里灯火亮如繁星,盛极一时也!现如今却……”他哼了一声,又瞅刘兴治一眼。
庙岛塘,真像一个碧玉盆!水平如镜,倒映着远山浮屿,几只白色鸥鸟贴着海面低翔,又倏然冲上天空。只船片帆皆无,冷清寂静,只有海浪轻柔地拍打玉石街,和着轻风在人们耳边<a href=http://yishu.zuopinj.com/1441/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叹息</a>。自从刘兴治占了长岛,商船哪还敢来庙岛塘!
刘兴治恼火地脱口而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不能看着弟兄们饿肚皮!……再说,你这又算得什么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