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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编辑与文坛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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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点睛在交谈中信口举例:“……比如苏联电影《湖畔奏鸣曲》,就标志着道德题材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勃兴……”

葛萍便不免问:“什么?什么奏鸣曲?”

龙点睛于是挑逗性地反问道:“《湖畔奏鸣曲》都没看吗?《白比姆黑耳朵》呢?《秋天马拉松》呢?电影资料馆经常放嘛!老韩怎么就不把你带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说:“他呀!什么时候能想着我呢!再说他自己好像也不那么容易看上。他们那个编辑部呀,一点儿油水没有!”

龙点睛又说:“其实苏联电影值得一看的也并不多。倒是像美国迈克尔·西米诺导演的《猎鹿人》、意大利索菲亚·罗兰主演的《意大利式婚礼》……真不应当错过!昨天我见着影协的头头们,还跟他们呼吁来着……”

韩一潭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捻,截断龙点睛的高谈阔论,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点睛也便开门见山地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把我的稿子拿走。”

韩一潭一愣:“你的稿子?我这儿现在没有你的稿子呀!”

龙点睛点头:“对。我现在没稿子搁你这儿。我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几首诗,写在一摞信纸上的,我自己用‘骑马钉’钉在一块的……”

韩一潭更加吃惊:“你要那个干什么?那是歌颂‘革命样板戏’的吧?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那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着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过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着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

龙点睛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老韩,我瞒你干什么?我现在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前景?看起来我这人才能有限,出点小名,挣大把的稿费,不算难;可要想独立创作,写出名篇,得奖走红,恐怕没多大希望。我的发展前途,说到头,还是当个文艺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别看我比你资历浅,可是跟你比,我有三方面的优势:有党票——这是政治优势!虽说我是‘文革’中人的党,可经得起调查;我不是‘造反派’头头,没参加过‘打、砸、抢’,像我这样在‘文革’中人党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数?我还有作品——这是业务优势,‘内行领导内行’,我够不上后头那个‘内行’,总够得上头里那个‘内行’吧!我今年才40出头——这是年龄优势!总起来说,我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提干条件,我看我没有道理错过这个机会!”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着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跟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着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以把它抵消得干干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留!”

韩一潭瞪着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着:“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着,他竟很快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着说:“老韩!嫂夫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着大衣,拿着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30年来提出了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寐中平静下来;望着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她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起来,她感到愧疚,她干吗对这位无辜的陌生人发泄她的满腔怒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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