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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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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一位亲戚,他们的姨父,他们都叫他曹叔,他告诉阿姐部里有人提名曹叔当一个局的副局长,话没说完,阿姐便切断说:“才副局长!小死了!他早该当局长了!”

其实,他得到的消息是曹叔连那副局长也未必能当上,因为有人排挤,而曹叔又无过硬的后台。

又提到小哥给他的来信,说见到了去成都签什么销售协议书的鲁羽,当年同台唱戏的那个“袖珍美男子”,发了大财了,家里一座小洋楼,间间屋子都安了空调机……

阿姐便撇嘴:“还不都是偷税漏税得来的……什么好东西!”

他便感到阿姐心底里有一团乌云,不管遇到什么山什么水,总要冒出来笼罩其上。

他知道,阿姐在学院第一轮评定副教授职称时,竟然落选,这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她不仅完全符合规定的条件,而且,在那学院里她的学历是最高的——50年代的研究生,苏联专家亲自带出来的。阿姐的烦闷暴躁,说真的倒未必是更年期使然,其缘由盖出于此。

他便有意扯到二表姐田月明,说你看她在那一界干了那么多年,高级职称没拿到不说,连调级提薪也总是落榜……他想田月明的例子,也许能缓和些阿姐心中的失落感,至少使阿姐感到不那么孤独……

阿姐却扬起下巴说:“谁让她上的不是五年的本科,只是三年的专科!又偏要去嫁个混血儿,生一串千金,不好好上班……”

他便只好拿鞠琴当舒心丸:“鞠琴姐他们文工团评职称,她和茂哥知道自己没学历,爽性根本不申请,倒也省心……我看鞠琴姐还是那么乐乐呵呵的,一点儿不在乎……”

谁知阿姐却突然发起火来:“她一点儿不在乎!她那人总那么一点儿不在乎!可你看她给我介绍的是个什么地方?她介绍完乐乐呵呵地走了,把我搁在这儿她就不管了……她不在乎!我能不在乎吗?!”

他愕然。同时酸辛地想到,确实,鞠琴姐和阿姐似乎有一种由冥冥中的主宰者设定的古怪关系,自从鞠琴姐父母在火灾中双亡,阿姐挽着她胳膊在蜀香中学操场上走过一圈又一圈之后,鞠琴姐就总在阿姐生活转折期的关键时刻,起一种介绍的作用,阿姐开始总是无比感激地领受,后来却又总是无比烦恼地在心中乃至口中对之抱怨……

记得嘹嘹生下来以后,头一个保姆也是鞠琴介绍的,那是个四川老太婆。按说乡里乡情的,勇哥阿姐又舍得给钱,保姆和孩子单有住处条件也好,该能和谐地相处。谁知没待上一个月,阿姐就烦恼了,倒不是那保姆不能干活,而是在干活时特别是洗尿子时,公然唠叨说:“哎呀,造孽哟,我命好苦啊!我落到这么个地步,给别人家当苦力哟!”原来那四川老太婆是鞠琴一个什么当处长的远房亲戚的母亲。她原来并没给别人家当过保姆,是她投奔儿子以后,儿媳妇整天跟她吵闹,婆媳最后水火不相容,她自己赌气提出来“不如到别人家当个保姆,自食其力”,儿子劝阻了一阵,而她决心似乎铁铸,这么着才由鞠琴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的,勇哥阿姐对她很好,奉为长辈,双方并没有发生任何摩擦,而嘹嘹也并不难带……但那四川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阿姐那么唠叨,终于有一天令阿姐不能忍耐,阿姐便对她说:“你莫总说这个话嘛!你要老这么说,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不让你干活了,我们自己来干,或另找别的人干吧?你干活,我们不是给你钱的吗?又没有白让你干!”这话一出来,那四川老太婆便泪落连珠子,爽性掏出手帕揩眼泪擤鼻涕地哭了起来:“造孽哟!我好造孽哟!……”结果阿姐立即跑到鞠琴家,气急败坏地让鞠琴赶紧——一分钟也别耽搁——把那四川老太婆带回她所来的地方……

鞠琴姐却还是不断地给阿姐帮忙。阿姐也还是不断地接受鞠琴姐的帮忙。

鞠琴姐帮阿姐调成的那个学院,原是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文革”前一年才升格为大学,因而学校的班底里,掌实权的一大半是当年中专毕业的留校生,他们原来学历很低,但后来一方面拼命参加自学考试提升了学历,一方面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也确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而在评高级职称的过程中他们上下抱成一团,尽量占据百分比中所允许的那些个名额,排斥像阿姐那样,尽管有高学历,但去得晚的大学本科的教师——鞠琴原来何尝知道这些,阿姐上赶着去时,最初也主要是贪图坐一趟公共汽车便可抵达校门,来回方便,谁曾想兴起了高级职称的评定!谁曾想阿姐竟在评定中败北!那评定过程的最后一关是无记名投票,事前谁也没流露出对阿姐的丝毫否定与排斥,但投出的结果却是名落孙山,你说阿姐窝囊不窝囊、憋气不憋气!

但阿姐又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当面表示同情。有一回崩龙珍来访,他在场,崩龙珍自己情况柳暗花明,自然乐于向阿姐倾泻同情:“他们真是欺侮人!这么投票太离奇了!你应该往上反映!看他们怎么解释?上头一批示,他们就该傻眼了……”

阿姐却白了崩龙珍一眼,硬邦邦地说:“我才不会跟你和你们那口子一样,写一大摞申述材料,没完没了地往上送……我又没给打成右派!我不用!”

崩龙珍当时脸上好下不来。自那以后崩龙珍似乎就很少去阿姐那儿了。

……他记得,那天勇哥买菜回来,依然是过量,知道他最爱吃韭黄,便买了一大捆,说是给他炒韭黄肉丝,阿姐一见那大捆的韭黄便叫喊起来:“怎么回事儿?!你当那是草呀!你当小弟是头牛呀!谁吃得了那么多!”

勇哥便说:“吃不了存起来……”

阿姐跳下床,气冲冲地说:“存哪儿?存冰箱?弄得冰箱里全是那么一股味儿?我冰箱不存这个!存阳台我也闻不得那个味儿!……”

他便赶忙表示,剩下的他乐于带走,他明天再吃一天韭黄炒肉丝也不会厌烦……

那天开饭时,依然是一大桌子菜,勇哥照例不断往他碗里搛菜,阿姐不断气昂昂地说:“少给小弟搛那个……那肚丝胆固醇高,小弟吃多了不好!……你少喝两口吧,看你眼珠子红得像炭球儿一样了!飒飒,多吃些豆腐,豆腐里有卵磷脂,健脑的,你正该吃它……嘹嘹,别老那么没眼力,总得让人支使你你才动吗?——给小舅舀汤,从底下捞点虾仁儿……”

飒飒从放学回来到吃饭,一直没怎么讲话。他记得,那天外甥女儿脸色格外沉郁,与她那个年龄极不相称。飒飒比以前稍丰满了些,个子超过了一米六五,仍显得高、瘦,她头发依然焦黄而稀薄,扎了两个干巴巴的小刷子,崩儿头下深陷的大眼睛极像阿姐,却闪避着别人的观察,仿佛那里面深藏着许多生怕别人窥探的秘密……

他问飒飒:“还有工夫去看卸羊吗?还有兴趣操根棍子帮着轰羊吗?”

飒飒冷冷地回答说:“早忘了!”表情、声口甚像她的母亲。

……那天从阿姐家里出来,在楼下的空场上,他看见巨大的暖气锅炉仍摆放在干枯的杂草之中,上面已经出现了许多锈斑——那锅炉头年就运抵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总不能装进锅炉房启用,周围几座楼里的居民,从苦苦盼望到渐渐失望乃至绝望,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在那开始生锈的新锅炉前耐心地运煤、搬煤,过他们那屋里有暖气管和暖气片,却仍要烧煤炉子取暖的冬季生活……

那锅炉赫然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矗踞着,他不忍心多看,他把头别了过去……

6

常常回想起,阿姐和她的同学们那欢快的歌声:

小乖乖小乖乖,

我来说,你来猜……

惹得他家对门甘木匠一家的一群孩子,都跑到院心,甚至趴到他家窗户上,朝里张望、耸耳谛听……

常常回想起,夜幕降临,院中的马樱花树合上了满树的羽叶,丝状的马樱花放送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馨香,阿姐端坐在书桌前,在一盏墨绿罩子的台灯下,抿着嘴写她的日记,当中还不时停笔,托腮凝神沉思……

常常回想起,阿姐把一本小说捧在胸前,两眼炯炯地望着空中,回味着她从那些小说里获取的教益与鼓舞,那些小说的封面事隔多年仍如在眼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海鸥》、《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常常回想起,阿姐用娟秀的笔迹抄写一些激动人心的格言在自制的卡片上,郑重地赠送给他,他过10岁生日时所赠与的格言竟是:“当我死后,请不要在我的坟墓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儿……”那是一位叫伏契克的捷克共产党人——写过一本书叫《绞刑架下的报告》——说过的;还有一回抄给他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里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伏契克和保尔的话最后都归结到人应当为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事业而生存而奋斗,那也是阿姐当时的信念,是的,他常常回想起,阿姐自己用绳子在捆一个铺盖卷,妈妈问她:“学校既然没规定女学生去,你二哥过两天又正好要来北京,你是不是就……”阿姐把长长的小辫用力一甩,坚决地说:“我要去!我们要去!”她们五个班上的女生,非要自愿参加农村的秋收劳动不可,那本是学校里只组织男生去的……他记得那四个高中女生是来他家集合的,阿姐同她们吃过妈妈煮出的面条后,便一块儿欢声笑语地背着铺盖卷出发了……

常常回想起,阿姐穿上姑妈送给她的一个粉红绸子缝制的布拉吉,领口处有当时极为不寻常的木耳形镶边,她穿上容光焕发,高兴得飘飘欲仙,但忽然犹豫起来:“这布拉吉能穿出屋子去吗?”姑妈说:“怎么不能!就是让你穿出去的呀!”阿姐兴冲冲地跑到邻居郭大娘家去照大穿衣镜——当时他家竟没有那样的大镜子——他悄悄跟了去,阿姐在镜子前提起裙裾,转动着身子照了好一阵,后来忽然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仿佛做了什么值得害臊的事。又忽然一扭头瞧见了他,便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说了声:“讨人厌!”……后来阿姐到底没把那粉红绸子带木耳领饰的布拉吉穿到街上、穿进学校……

更常常回想起的,自然是那五斗橱前,阿姐和达野哥默默对视的一幕……五斗橱上有一台已然陈旧,但声音很好的美国电子管的收音机,是姑妈送给他们家的,曾经不亮灯没声音了,是小哥的同学——唱老旦的徐明益来家里给修理好的……

是的,还常常回想起寒假里阿姐从哈尔滨回来,给一家人讲她们到北大荒实习的种种情形,有几天,她们是分散到不同的农机队活动,有一夜人家安排她一个人在一间有火墙的屋子里睡,结果她发现那屋门里面没有插销……屋外北风怒嚎,雪花狂舞,她把屋里的一张桌子顶住那门,自己放心地睡,半夜里忽然有拱门的声音,越拱越凶,阿姐就跳起来,拼命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往门边顶,还大声地喊:“你敢!你敢!!你敢!!!”后来那拱门的声音终于停止,阿姐便疲惫不堪地重新上炕去睡,昏昏然睡到天光大亮……白天她把那情况讲给农机队的男子汉们听,大家都愣了,队长直为没发觉门后插销坏了的事认错道歉,队员们都说这事非查个清楚不可,要不都有嫌疑……最后一查,门外雪地上留下的是野狼的蹄印!……是的,他还常常回想起,阿姐讲到这些事时,妈妈眼中那担忧的表情,爸爸脸上那自豪的红光……

是的,他常常回想起,阿姐出嫁前,把那一摞大小厚薄不一的日记本,用当年最心爱的一块苏联进口的丝织头巾裹好,又用细绳捆扎起来,递给了妈妈……那里面记载着她少女时期全部纯真的感情、热烈的憧憬、诚挚的自剖、隐秘的痛苦、难言的困惑……

但这一切的回想,最好都消失掉吧!

尤其在那一天。那是怎样的一个日子啊……

尽管阿姐职称的事仍然极不合理极不公正地未能解决,尽管嘹嘹第二次高考依然失利,尽管飒飒的脾气变得相当古怪和一家人,尤其和阿姐总那么样地不和谐,但当他把妈妈从二哥那里接到北京来长住时,阿姐还是总说也该让妈妈到她那里住上一阵,她要好好给妈妈做些可口的菜吃,陪妈妈逛逛城南的天坛、龙潭,跟妈妈说些母女间的私房话……

正好勇哥随厂里一个小组去内蒙古考察肉羊放养情况,阿姐便把妈妈从他家接了去,勇哥不在,妈妈在阿姐那里才有了床位,本来阿姐要飒飒到大屋和她睡大床,把飒飒那个“小屋”让给妈妈暂住,妈妈说不用,说她很愿跟阿姐合睡,这样夜里母女俩还可以继续谈心……

他想有妈妈去阿姐那里暂住一时,可以大大缓解阿姐心里的烦忧,更可大大促成阿姐和嘹嘹、飒飒母子、母女间的和谐,对于勇哥回来后同阿姐的相处,也有回温润滑的作用。他帮阿姐把妈妈安顿好,返回自己家的一路上,都在默默地为阿姐一家和妈妈祝福……

半月后他去阿姐家,一进门便发现妈妈果然是绝妙的润滑剂,整个单元沐浴着一种春草返绿、杨柳拂风的温馨气氛。

……折叠圆桌前,飒飒坐着,面对桌上椭圆的镜子,妈妈站在她身后,正给她梳理刚洗好的头发;妈妈矮胖而慈祥,飒飒黑瘦而喜悦;嘹嘹则在圆桌对面的沙发上坐着,膝盖上立着个画板,正给姥姥和妹妹画一幅炭笔素描;阿姐则站在书桌旁,正在一只陶钵里拌饺子馅,屋子里因而弥漫着一股茴香猪肉馅的气息……

“小舅!你看我头发是不是黑多了?”飒飒一反以往的冷漠,活泼地报告说。“姥姥每天给我冲‘黑发饮’喝!是姥姥自己用黑芝麻、核桃仁、熟薏米、炒砂糖给配的,我每天早晚喝两回,姥姥还天天给我按摩头皮,我现在天天晚上头发痒滋滋的,就是在长哩!小舅你看呀看呀……”

“是呀,妈说得对,”阿姐也笑嘻嘻地说,“我们蒋家,还有你勇哥,谁的头发不黑不稠呀?飒飒的头发根本不是先天的问题,不是遗传的问题……都是跟着我和你勇哥‘征战南北’,营养不良,过度紧张,才没长好,显得又黄又稀的……是得好好地给补补啊!”

“小舅!我报考了一个广告设计班,正苦练哩……”嘹嘹也舒眉展眼地向他报告,“结业以后可以分配到大的百货商场搞橱窗设计,挣的能比我爸我妈他们还多!”

看到听到这一切,他是多么高兴啊!

……然后亲骨肉们围着圆桌包饺子,阿姐说:“原来我根本不能吃茴香,闻见那气味就受不了……哈,都是你勇哥把我拉下水的——现在一包饺子,首先想到的倒是茴香!韭菜、大白菜都屈居二三位了……”他听了更觉顺耳,实在是有很长时间没听见过阿姐以这类的语气提及勇哥了……

但是大家刚吃完饺子还没来得及喝饺子汤,忽然有人敲门。都觉得诧异。因为阿姐那里一般很少有客人去,她同邻居们也几乎从不来往……

嘹嘹开的门,门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说要找一个人,说出的名字不是阿姐不是勇哥不是嘹嘹和飒飒,甚至也不是他,但他们又并非找错了门,他们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妈妈!

真是咄咄怪事。

只好把他们请了进来,他们这才提到他的名字,说是已经去了他家,他爱人接待的——他们要找他的妈妈,他爱人便只好告诉他们他妈妈现在住在他姐姐家,他们便记下了地址一径地找了来……

“找我?!”妈妈眯起眼睛发愣。大家都望望妈妈,又望望那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五十多岁,相貌毫无特点,女的比较年轻,看样子不过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右脸颊上有个很大的痣,暴突着,深褐色。

“蒋师母!”那女的主动招呼起来。

“啊!是你——”妈妈认出那女子来了,脸色顿时不快,皱起眉头问,“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

那一男一女便态度极为谦恭地从从容容地解释起来。

阿姐只好请他们坐下。嘹嘹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原来,那一男一女是爸爸原来所在的那所军事学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他们说最近彻底清理了一次档案室,发现档案室角落里还封存得有一些当年“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去的东西,不止一家一人的,有前院长的一些笔记本,副院长的几本集邮册,某教员的几轴古诗词画意,某教员的几本私人照相簿……而他们在清理中也就发现,还有一包日记本,是从爸爸那里抄去的,现在虽然爸爸已经故去,但他们觉得有必要把那包日记本归还给爸爸的未亡人,因为他们远道专程而来,须当面归还并获得收领人亲笔签名,所以冒昧地追踪到阿姐家里……

阿姐听至一半便喝令嘹嘹和飒飒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去,并让他们关上屋门。

妈妈坐在床沿上,仿佛被撕开了刚刚愈合的伤疤,她五官抽动着,瞪视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说:“多此一举!你们这算是做什么?!……”

那女子便竭力赔笑地说:“蒋师母,这也是为了彻底落实政策,不留一点尾巴嘛!当年我也做过错事,很痛心的……我本人愿意向蒋老师的亡灵,向您,赔礼道歉……”

那男子一旁说:“当时是那么个特殊的情况嘛,那些个胡闹的‘造反派’头头后来我们也都一一处理了……小姜她当时只是一般的卷入者,受了蒙蔽,后来一直作检查。我们也批评了她……这回特意让她一起来,也正是为了彻底地向您赔礼道歉……”

说着,那男子便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摞裹在一块已经褪色,而且破损的头巾中又用绳子捆扎了几匝的日记簿,伸手递给妈妈。

妈妈不接,她只望着那脸上有痣的女子,声音喑哑地说:“我当时就跟你们说过,那不是蒋一水的东西,那是我女儿蒋盈波上中学、上大学时候记的日记,你们偏抄走不可,偏抄走不可……”

那女子便劝慰地说:“事情都过去了,极左路线嘛!那时候我们都那样,凡有字的东西都觉得可疑,都是敌情,都是严查……现在认识到那样抄家完全错了!对,您说得对,这的确并不是蒋老师自己写的东西……当时由我分工检查,我全读过,没什么反动的内容……”

“你全读过?!”阿姐忽然发出一声——只能形容为怪叫。

那男子和那女子原来注意力全集中在妈妈身上,没怎么注意他和阿姐。这一声异音才使他们把头转向了阿姐。

他记得,阿姐那一刻整个脸简直变了形,两只眼里闪动着炽烈的火苗,只有灵魂里破碎了最宝贵的东西、划下了最深的伤痕,一个人才会有那样的面容和眼神……

“是呀,我们几个造反派轮流读过,是没发现什么反动的内容……”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进行解释,“所以后来就一直扔在档案室角落里,再无人过问,最近大清理才发现……”

“我不是让你把它们全烧掉吗?!”阿姐又突然朝着妈妈嚷,“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烧?!”

妈妈凄楚地望着阿姐,眼里饱含着无辜。

他坐到妈妈身边,握住妈妈一只变得冰凉的、颤抖的手。他理解,妈妈当时没有烧,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惰性,妈妈几乎从不人为毁坏任何东西,况且妈妈怎么会预料到,后来会有“文化大革命”,会有抄家,会有居然检查人家女儿日记的“造反派”……妈妈又怎么会预料到事过多年,爸爸已经亡故,还会有这样的一男一女追踪到阿姐家里来,死缠着要落实什么政策!

他便对那一男一女说:“你们是不速之客,你们把我妈妈给刺激坏了……为了我妈妈的身体,为了她的健康,请你们留下日记,赶紧走吧……”

那一男一女便站起身来,把日记本搁到了圆桌上。

那男的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点头哈腰地说:“签个名吧,签个名我们就走……”

阿姐倏地冲上前,抓过那张纸几把撕得粉碎,她怒喝一声,伸手朝单元门一指:“滚!你们给我滚!”

那男的一惊,马上绷紧脸抗议:“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女的吓得往后一躲,连连说:“我们不是代表个人啊,单位派我们来的啊,我们是落实政策来的啊……”

阿姐一下子顿脚痛哭起来:“我的日记!我的日记!你们凭什么看我的日记!你凭什么看我的日记!”她掩面大哭。他一生从未见人那样痛苦地号啕过……

他便起身连推带搡把那一男一女排除到了单元门外,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刚扭转身,就只见阿姐近乎疯狂地把圆桌上的日记一把抓过,几下子扯断了绳子扯破了包裹日记本的纱巾,日记本劈劈啪啪落了一地,然后阿姐就蹲下抓到哪一本便撕哪一本,撕不动便咬牙发狠,后来又跑去取来火柴划着了便要烧……他从背后搂住了阿姐。亲爱的阿姐!曾经因为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淌下青春热泪的阿姐,曾经因为看了电影《幸福生活》决心以纤弱之身贡献于农业机械化事业的阿姐,曾经同达野哥倚在五斗橱两过默默对视的阿姐,曾经与一群纯真的大学同学敞开喉咙高唱“小乖乖小乖乖”的阿姐,曾经只身在北大荒的土坯房中与野狼抗衡的阿姐……

嘹嘹和飒飒冲过来,呆望着那令他们万分惊愕与困惑的一幕。

阿姐跌坐在地上,侧身扑到蹲在地上的弟弟怀中失声痛哭。他紧紧地搂住阿姐。他深深地理解,阿姐被抢掠、亵渎、奸污了什么!

妈妈仍旧坐在床沿上,双手合扣在膝盖。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里也没有泪光,她一生中经过的事不太多,她只是悲怆甚而庄严地默坐着,紧抿着她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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