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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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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就是那一年的夏天。那个晚上,王师傅的儿子,骑上自行车,看究竟去了。第二天天亮没回来,到晚上还没回来,第三天还没回来……第五天厂里通知,去认尸。王师傅和媳妇一同去了,确实是他们家的人。算是“咎由自取”……

他很多天意识里丝毫没有王师傅存在。那是酷热的夏日。一个晚上,他下楼散步。很谨慎地,不往远处走。他在楼区的林荫道上遇上了王师傅,头一眼便吃了一惊,王师傅只穿了一条短裤衩、一个汗背心,脏兮兮的,原来很丰茂的黑发,花白得扎眼,胡子拉碴,脸上除了原来的长纹路,平添了许多细琐的小碎纹,只是身板、臂膊仍很健壮……是王师傅自己,用一种仿佛叙说别人家的事的口气,把那变故告诉了他。他是怎么安慰王师傅的?不记得了。那个夏天他心里很乱。谁来安慰他呢?

可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很偶然地,他在楼区绿地的小亭子里发现了王师傅,当时楼区旷地几无人影,幢幢居民楼的楼窗,在雨幕中闪动着幽幽的黄光……王师傅没带伞,没披雨衣,只穿着皱皱巴巴的外套,蓬头垢面的,默默地抽着烟……他在王师傅身边,只感到鼻息里,氤氲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味道……他问:“您怎么还不回家?”王师傅反问他:“你呢?”他说:“我这就回去。您也快回去吧!猛一下雨,还真有点凉呢!小心感冒……”王师傅闷闷地说:“你回吧……我再呆会儿……”

又过了很多天,入秋了,他在商场门外意外地遇上了钟师傅,立谈中,才知道,王师傅竟搬回集体宿舍中住去了!“那为什么?”他问。钟师傅叹口气说:“……那小子一死,你想想,他跟那小媳妇在一个单元里,算怎么回事儿?原先,有儿子在,那是个纽带吧,什么都好说,也都方便……这儿子一没,媳妇还认他吗?亲儿子死了,媳妇一改嫁,也难认你爹了,何况这儿子还不是亲生的……要是孙子大点儿,能叫他爷爷了,对他有个印象了,那孙子也还能成个纽带,偏那孙子还不满两周,啥事不懂……那小媳妇娘家,来了个没过门的妹子,陪她姐姐住,黄花闺女一个。你想,虽说各屋另有门,他还方便吗?今年夏天又格外的热,他又爱光个膀子什么的,最起码,得经常穿汗背心吧。这些个琐琐碎碎的小事儿,如果那傻小子在,都好含糊过去,算不了啥,可没那么个纽带了,你想想,他在那单元里怎么呆?所以,自那以后,一起头,他就尽量地不着家,每晚在外头瞎转悠,直到估摸着回去打不着照面了,他才回屋去睡觉!……虽说厂里楼里倒没什么人闲嚼舌下闲蛆,可他自己个儿得避嫌疑呀。他虽说眼看到六十该退休了,毕竟是个童男嘛,比我们都少相不是?身子骨又奘,火力旺,整晚上跟一个小寡妇外搭一个黄花闺女睡在一个单元里,长久了,怎么个了?……再后来,他和那小媳妇就都跟厂里提出来,另分他们两间单独的房子,分开住。一是厂里哪儿来的两间现成的空房?二是,那小子的死,不但不能算因工死亡,连正常死亡的份儿都不够,当干部的,谁愿为他的家属提供特殊照顾?……就这么着,你那王师傅,他就自己搬回了集体宿舍,如今,他又没了单独的窝儿,只有一个床位罢了!你说说看,难道这是他命中该着吗?……”

得知这详情后,有一天他就找到厂里的那间集体宿舍。宿舍里的青工正在打扑克“拱猪”,闹闹嚷嚷的,不见王师傅的身影。他问,没人正眼看他、理他,只是说“那老帮子,不知道哪儿转悠去了……他的床靠南窗!”他找到王师傅那个床位,坐下来,鼻腔里有着尚未冷却的铁砂的气味……一扭头,看见铺着脏兮兮的枕巾的枕边,撂着一本已经卷角的书,是《彭德怀自述》!

……他走出那间集体宿舍,背后传来一阵或因输或因赢而爆发出的哄然怪叫,心里一酸,眼睛就潮了……

如今他坐在“罗马大堂”中,呷着掺热奶油的意大利热咖啡,回想完这一切,惊异于自己超常的冷静与平和。正如同有一回他看到美国《世界新闻与报导》杂志封面上所刊登的一幅关于索马里饿殍的照片,印象很深,难忘,却保持着一定心理距离,没有大惊,不生大悲……这是他的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19

706房间的门没关拢。他原以为他比约定时间晚许多才到,闪毅会不满,但尚未走进去,便听到一个不陌生的喉咙,在里面高谈阔论……

那是野丁。一个很想出名却仍未能出名的搞文艺评论的人。他在某些作品讨论会上见到过这家伙。后来知道此人跟闪毅是大学同学。

野丁原来发表稿子比较困难。据说他读书多而杂,学问新而博,笔头急而快,投稿频而多,却奋斗几年,未能脱颖而出。最近他似乎是有了顿悟,一篇骂当代人皆尊重的前辈的短文,虽只是刊于外省一家发行量很小的杂志,但因其坦直与尖锐,故而在圈内颇有一传十、十传百之效。一些在渐无热点的时势下,希图以强刺激增加吸引力,以扩大销路的报刊,便对他看好,争相约稿,因此他刚刚有“贫农翻身”之喜,有人已称他为“当红p派批判家”,是的,每当人们对“好派”即捧派批评生腻时,“好个p”的“p派批评”便一定会成为时鲜……

他进到屋里,闪毅和野丁都看到他了,却都没有特意招呼他;闪毅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一种捕捉与不屑交织而成的表情,眼光随在地毯上走动的野丁而移动;瘦削而细高的野丁,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舞着双手,以肢体语言雄壮着他的高论……

他自己坐到离他们二位稍远的一把软椅上,且作壁上观。

听出来了,野丁是在抨击闪毅他们公司所投拍的那部电影,当然,他的立论颇有高屋见瓴之势,并且正当批判的高xdx潮,因而满脸溅朱,唾沫四溅:“……你们应当扪心自问:亏心不亏心!在这样一个理想破灭、物欲横流、道德沦丧、人际疏离的世纪之交,你们,知识精英们,不是挺身而出,敢于高擎理想的火炬,攀登精神的高峰,伸张道德的光辉,构筑人文的心堡,而是在那里浅吟低唱,小桥流水,风花雪月,淡淡哀愁……甚而胡写历史,伪造民俗,惟性而上,形式游戏,媚俗媚外,饮鸩止渴……你们的良心哪儿去了?良知哪儿去了?良能哪儿去了?……看看吧,如今的中国文化人,竟都是些什么畸物?老的,养尊处优,尸位素餐,不述不作,惟求自保,最高言论,竟无非是‘说真话’三个字!知识分子要说真话,这是不言自明的,是最低及格线……把最起码的abc,竟奉为了金玉之论,这是中国文化人的悲哀,是耻辱,拿到世界知识分子之林,即便不是侏儒言论,起码是‘小儿科’,徒然令人齿冷!最古怪的,是竟还有人在报上发文章称,‘说真话’的标准都还高了,能够不说假话,已属为人的高风亮节。这不是教唆我们青年一代,把灵魂蜷曲起来,苟活于世吗?!我就死不能懂,为什么当年批判胡风的时候,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就不能一个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地宣布:no!结果弄到把胡风他们抓起来,宣布为反革命集团,投入监狱!试想,倘若情况相反,那又会怎么样?……老朽们,不说也罢!中年一代又如何呢?他们急着天女散花般创作,今天出书,明天抛文,稿费要求从优,生活追求雅致,全无曹雪芹般的志向!为什么不能蓬牗茅椽、绳床瓦灶、一箪食、一瓢饮?为什么不能耐寂寞、经磨难?更不要说他们一个个巧言善辩、嘴尖皮厚,指望他们拍案而起、为民请命,那是一点门儿也没有!至多是隔靴搔痒、小打小闹,犹抱琵琶半遮面,风雷一起各自散!哪一个是不怕把牢底来坐穿的?哪一个能‘我自横刀向天笑’?让我们满眼里尽是软骨病患者!……至于所谓‘新生代’,那就更等而下之!或公然游戏人生,或象牙塔里逍遥,无病也呻吟,闭门造洋车,要么俗不可耐,要么让人看不懂……至于对孔方兄的崇拜,对西方文化的跪倒,就更让人倒胃翻肠!……这决不是我危言耸听,苛求挑剔,真真是试看今日文化场上,竟都是谁家之遗孑?!……你会问我,难道‘洪洞县里无好人’了吗?有是有,但确系凤毛与麟角!依我看来,也就是林奇,堪称是中流砥柱,真精英,好汉子!可惜这样的铁肩能担道义者,现在是孤军奋战,形只影单!……话题扯太远了,还是拉将回来吧——我奉劝你三思而行,不要把资金花费到你们这个破本子上,拍这种无聊的电影!你总还是中国人,你的热血总该还能沸腾,这样一笔资金,为什么不用到刀刃上,拍一部能唤起民魂的扛鼎巨片?!……”

以前他听这位“p派批评”的侃谈,总没顺耳的句子,但彼时彼刻,不知怎么的,那话语里所跳荡着的某种情绪,竟令他耳热。是的,至少,你不能把野丁的这种发泄,都视为他是在甩进入“名批”行列的敲门砖,仅属一种个人的偏执乃至诡谋……

闪毅听完野丁的一番聒噪,却耸耸眉,嘴角挂出几斤重的冷笑,闲闲地说:“什么样的资金,拍什么样的电影……国家资本投资,拍‘主旋律’;民间资本投资,拍武打、言情的娱乐片;我们,外资投向中国,所要的,就是顺着张艺谋、陈凯歌拍《大红灯笼》、《霸王别姬》的路子,拍能合西方人口味的高档艺术商业片;那标准也很简单,一是要有让西方人眼睛一乍的东方风情,一是又要让他们看了感到人性的相通……拍完了,一是要力争在戛纳、威尼斯、柏林……等a级国际电影节上拿奖,二是要进入西方大的电影发行网;一句话,要名利双收,有利于资本再积累、再投资!你所说的那种电影,我个人是举手赞成,不过,要在我上面所说的三种渠道以外,去求得资金!电影是大工业生产,尤其是搞大制作,那需要大成本,面对俗世的大市场!阿p兄!你既对我等,包括那么多老少三辈的作家、艺术家嗤之以鼻、视为侏儒,你自己,何不联络林奇,自筹资金,拍一部高扬你们理想的样板片给我们看看?或者,你们不拍片,而是英勇赴难,把牢底坐穿给我们看,或干脆以你们英勇就义的鲜血,警省我等的愚昧堕落,岂不是也比这样地凌空高论,更有实际意义?……可是,阿p,我倒听说,林奇已接受法国邀请,去当一年的访问学者,即将启程;而你,不是也正在跟澳大利亚方面联络吗?怎么你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拿西方资本为背景的基金会的钱,吃洋面包,啃洋奶酪,却恨留在这里的人不敢蹲大牢、洒热血呢?……”

没等闪毅说完,野丁便忽然中止惶急的踱步,面对闪毅,两只瘦长的胳臂极度夸张地扬起,仿佛用指尖发电般地凝固成一个可怕的姿势,怪叫道:“你这买办!你要为这些伤天害理的话付出代价的!”

闪毅却不再理野丁,转身向着他说:“你怎么才来?让我受了阿p这么久的罪!我们要谈的,才是正经事啊!”又指着仍没改换姿势的野丁对他说:“你看,像不像一根逼人去吊死的电线杆?”

闪毅忽然笑出声来,野丁以极度夸张的速度恢复为正常姿态,自己也笑了。

他却笑不出来。

20

从出租车望出去,这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如果说不上是万丈红尘,那也总有千丈红尘了。车道边冒出了那么多新楼,虽说从建筑美学上大多了无新意,甚至只是对八十年代乃至更往前的西方建筑物的拙劣抄袭,但所勾勒出的天际轮廓线,的确已相当的“国际化”,令人恍惚中几不知身在何国何城……而楼顶上的巨幅霓虹灯广告,不仅足显声光色电之威,更以大面积的滚换闪烁而夺人眼目、惑人心魄……

他本是不愿接受闪毅的聘请,充当那部由祝羽亮执导的影片的“顾问”的,但在只有闪毅和他两个人在一起时,闪毅的一番话打动了他。

闪毅说:“你以为我心里,就那么平静吗?这片子,定下来在你我都住过的那院子里拍。那座旧楼,对于我,恐怕比你,更是不忍多看、多想!我跟你讲了那么多,其实还没讲到我母亲的死……现在我也还不想讲……你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我的童年、少年,我的花季,是跟那座楼连在一起的啊!……没讲过的我不愿意再讲,讲过的我更不愿意重复。不过,你也知道,那天……你听见,也看见了……那个潘国成!假荣誉军人!……生活不是欺骗了我,简直是强xx了我!……可是,难道,用那座楼,拍一部电影,纪实性的,或者加上必要的虚构,再现我的童年,我的姥姥,潘国成什么的,要么再加上你,韩艳菊什么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题材吗?就一定是艺术的职责所在吗?就一定能通向永恒吗?……现在我觉得,起码现在我还没有更大的悟性——我觉得人生不能总是回顾与向往,艺术也是如此,不能那么沉重,那么死心眼儿,那么不给现在、此刻留下就属于现在和此刻的意义,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总之,我的回忆,我的爱,我的恨,我要报的恩,要报的仇,要发展出的前景,要图谋的未来,当然,我都不会忘,不会放松。可是,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能做什么,能做成什么!现在,我能作为出品人之一,拍这样的高档文艺巨片,我的人生在现在、此刻便凸现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并且,我也在夜里,一个人苦想过,艺术的真谛,究竟是什么?是再现真实?是揭示真理?是表达理想的激情?是唤起民众发动革命、参与变革?……也许,这些都是真谛中的组成部分,但,也许,艺术真谛中更主要的部分,却是超越现实的想象、超越理性的感情、超越喧嚣的宁静、超越变革的美感……我知道,你的写作也正面临着极大的困惑与焦虑,那为什么不到我们这个电影里来化解一下、调整一下?更何况,你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一笔顾问费,这也是你从事你更想进行的创作所需要的保证金!如果说林奇去拿法国人的钱,并无损于他那‘众人皆浊我独清’的高大形象,依然被许多人奉为精神教父,那么,你当一次这部电影的顾问,又何碍你照走一贯的道路?……”

……出租车拐进了胡同,车窗外的光影模糊起来。

当他下了车,往院门里迈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的麻团又滚动抽搐起来。

……砰,砰,砰,老霍挥动钉锤的胳膊,上臂隆起跳动的肌肉,用力向上伸出的双唇……韩艳菊忽然站起来领呼口号:“没有……便没有……!”两句竟衔接得那么样地恰到好处……韩艳菊同闪毅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并不显老,她那装修得如同三星级宾馆的客厅墙上,挂着大幅仿制的西洋油画,油画上打着带皱纹花边的遮阳伞的贵妇是不是在问:“你今天斗私批修了吗?挖出了什么样的‘私字一闪念’?”那一定是用鲸鱼骨撑起的几叠落地的大裙子,是多么华贵的宝蓝色!……洗手间的大理石墙面光洁如镜,那磁盘里一张美元,立放着……脸上的大纹路并未大抖大动,“……这儿给了我一个床位……”那床位散发出尚未晾凉的铁砂的气味……

……进入了他的住处。那是他在城里所保留的一间屋子,他的第二书房,并且,在杂乱得可爱的书报杂志堆中,有他一个……对,床位!

……王师傅现在是不是也回归到了他的那个床位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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