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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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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凤梅以后,吉虹才痛感凤梅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凤梅有时显得非常的神秘,比如她经常和一些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男人出没,遇到了吉虹,只是微笑一下,决不向吉虹介绍男方,事后提起,顶多也就一句:“不是你设想的那个……”这个那个都不是,那么,究竟哪个才是呢?……凤梅有时却又相当地实在,论起事说起话,仿佛她也就是个很一般的工薪族,顶多也不过是个外资企业里的白领丽人的口气,比如她跟吉虹讲起京城商品房一类的事儿……

吉虹并不想打探凤梅的隐私。凤梅一定有凤梅的道理。可为什么,自从那天在酒吧,雍望辉跟那个什么司马杉来打岔以后,凤梅说是累了,要早点回房休息,抛下她吉虹,竟从此杳若黄鹤?

当然,凤梅没那么个跟我永摽在一起的义务……吉虹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禁不住惆怅。吉虹感念凤梅对自己的启蒙……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电影电视,我居然还是个浑的!直到得到凤梅的点拨,我才算开了窍:原来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男人之所以为男人……

吉虹仰卧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她空前地可怜自己。别看她自从进入影视圈后一帆风顺,其实,人生的滋味,真实的厚重的滋味,她究竟尝到了多少。实在难说!

……当年,她穿着一件水红的毛线衣,过她的十岁生日。可是却遭到了可恶的男同学的欺侮,他们把她推到装废品的筐里,像踢足球般地把那筐连同她踢来踢去……这件事在闪毅的记忆里,竟那么样地深刻……有一回,是在哪儿?反正不是个好地方,那雍望辉,竟也提起这回事,口气上仿佛这就怎么着了似的……可是在吉虹自己来说,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刻痕,倒并不怎么深重……因为没过几年,等到她一上中学,世道就变得仿佛专为她搭顺风车而存在似的,她有着更多彩虹般的,散发着蜂蜜气息的记忆,厚厚地覆盖了那酸涩的记忆……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件事却一下子浮跃到了吉虹意识的上层;更准确地说,是闪毅提及这件事时的那种非同小可的神态情愫,令吉虹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这跟凤梅有什么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凤梅虽然飘然隐去,凤梅启蒙的种子,却在吉虹心里格外迅猛地窜出根须、抽出叶芽……

正当吉虹在沙发上冥想时,闪毅来按门铃了。

闪毅这些天被层出不穷的大大小小的麻烦缠身,弄得狼狈不堪。特别让他气闷的,是简直没有时间跟吉虹小聚。他本来是再忙也要每天亲自接送吉虹的;这些天连这项常务也只好放弃,另给吉虹包了车。这晚他总算把诸事且堵的堵挡的挡,得以偷闲一时,于是迫不及待地来找吉虹。他按门铃时本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这种时候吉虹很可能跟那个自称凤梅的女士在一起消磨,她们如果是在王府饭店内部悠游问题还不大,他可以细细地搜索;她们要是一同外出活动,那他可就只能向隅叹息了!

令闪毅喜出望外的是,门竟很快地开了,吉虹分明站在了他的面前!

闪毅察言观色,闹不清古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发现一只玩具熊歪在地毯上,忙弯腰拾了起来,拿在手中,问吉虹:“谁送你的?……把它搁哪儿?”

吉虹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站在地毯中央的闪毅,仿佛头一回看见他似的,说:“狗熊是我……给你买的……你……你退后几步!”

闪毅莫名其妙,但遵命退了几步。

吉虹两眼闪闪的,迸射出闪毅从未感受过的光芒。她继续命令:“把小熊放到吧台上……你站直了,你立正!”

闪毅照办。心甘情愿地立正,并且还画蛇添足地给吉虹行了一个军礼。

吉虹把一只胳臂搭到沙发背上,表情诡谲,柔柔地问:“闪毅,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吗?”

闪毅笑说:“那还用说!”

闪毅要往前迈步,吉虹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闪毅便仍旧站在那里。这时闪毅的意识里开始迸出了问号。

吉虹脸涨得通红。可是她发出了下一道命令:“……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很爽利地将西服外套脱了,并且卸掉了领带。他以为那便是吉虹命令的内容。

“不,我要你……全脱了!”

闪毅五官一下子错了位。他分明听清了,却问:“你说什么?”

吉虹重复那命令:“你把……衣服……全脱了!”

闪毅问:“为什么?”

吉虹不再说话,可她的眼睛灼灼如有跳焰。

闪毅问:“就在这儿?”

吉虹仍不言语,然而眼光更加咄咄逼人。

闪毅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你怎么了?”

吉虹用手把闪毅一拉,闪毅便落座在她的身边。

闪毅试图用手抚摩吉虹的头发,被吉虹用小臂搪开了。

闪毅再问:“你怎么了?”

吉虹忽然离开沙发,走到吧台那儿,一把将小熊拂到地毯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仰脖一饮而尽。她背对闪毅。原来闪毅连她背部的表情也是熟悉的,可是今晚闪毅读不明白她脸上的表情,更读不出她背部抽动的含义。

闪毅正纳闷,忽然吉虹转过身,腰部抵住吧台,双臂合抱,双眼溢着流光,脸上是出乎闪毅意料的,十分妩媚的微笑……

闪毅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时吉虹又命令说:“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便解开衬衫扣子……他脱掉衬衫,却不情愿脱掉汗背心,他说:“我……汗不唧唧的……”

吉虹说:“再脱!”

闪毅便脱掉背心。他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又屈紧了一下双臂,他为自己肥胖而远非健美的身体生出几分羞愧……

吉虹却仍在命令:“继续……下面!……”

闪毅眉毛挑得很高:“你疯了!”

吉虹问:“你不愿意吗?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你说过多少次: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的!……”

闪毅冲过去,一把将吉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吉虹没有挣扎……

“你今天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想把我……给你……可我想……先看清楚你……就是这样……就这样……”

55

韩上楼是一家台资饭馆,以石头火锅与无烟烤肉为其特色。

有四个年轻人,正在一处车厢座里涮石头火锅。那涮锅确由灰白的石头凿成,据店主说那石材里含有多种于人体极为宝贵的微量元素。测这种火锅,不仅味道极为鲜美,更是最佳的食疗选择。这家饭馆服务可谓体贴入微,每个火锅或烤盘都有专门的服务员代为涮烤,甚至代蘸佐料,顾客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服务员搛到食盘中的美味。这种服务却令四位年轻人厌腻,他们对服务员说,招呼你的时候再来。他们要自涮自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在没有生人紧贴一旁的情况下畅意放谈。

四个年轻人里,最活跃的叫宁肯。他的户口不在北京,编制更不在电视台,可是他参与的纪实性专题节目这一阵打得很响。三十冒头的他,寸头牛仔装的造型,看上去青春焕发。跟他并肩而坐的是一个西服革履的矮壮青年,脸上一个好大的狮子鼻;这是他的同乡,比他大一轮,进京发展也比他早,如今已成一个大款,这顿石头火锅,便由该人做东。该大款姓矫,名片上印的名字是矫捷,可是宁肯戏称他“缴械大哥”,他并不生气。后来在熟人中间,人们一见他就呼“大哥缴械”,他便笑呵呵地作举手投降状;人们也便更喜欢他的旷达随和。当然,可能心里头是更喜欢他聚餐后掏钱付帐的爽快劲儿。

坐在宁肯与矫捷对面的,一位是年龄居宁肯和矫捷之间的小伙子,相貌相当地奶油,他叫纪保安。外人看他的模样,怎么也猜不到,他竟是国家大机关的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他在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包了一个八分钟的板块。那是一个言论节目,每期节目都由他就最新的社会心理问题,发表一番议论。他是在电视台与宁肯认识的。两个人在许多方面观点很不相同,甚至互相抵梧,但是却很喜欢在一起碰撞。纪保安旁边是一位娇小玲珑的美女,她是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才从广播学院毕业。她并非现场哪位男士的女友。像这样地参与一些机缘凑迫的社交活动,是她那样的开放型新女性的常课。她觉得光是旁听这几位男士的神侃,也能受到不少的启迪。她的艺名叫春冰。

他们一边吃涮锅,一边喝酒。总喝扎啤已有点生腻,他们这回要了一小坛加饭酒,服务员替他们用锡壶烫好后,不断地来斟满他们的酒杯。春冰原来不敢喝,可是试呷了几口以后,觉得很是润喉香醇,便也不再叫其它软饮料。

随意闹扯中,宁肯提到纪保安最近的几期节目,恣意臧否说:“……你这个言论小生,你那口气里头,怎么黏黏糊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问‘此话怎讲’?什么叫黏黏糊糊?……就是貌似厚重,而其实含混不清……比如,你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因为你奶奶是个真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你讲起来,信文中又包含着栩栩如生的细节,并且因为你血管里流动着她老人家传下来的血,所以你那感情的真实度更非同一般……可是,越过情感描述的段落,你那理性的归纳,却……怎么说呢,我以为是非常之……保守!……你为什么不藉此弘扬更多的……革命理想主义的东西,而只是……只是停留在——停留在吁请当今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尊重前辈革命者的生命历程,也就是尊重他们的历史,这一个小小的落点上?……”

纪保安回应说:“小小的落点?这落点果然小吗?……一个由肥皂剧和商业广告占据最多时间的大众传媒,它所容纳的言论节目,只能是这么几分钟,怎么可能有更多更大的落点?……坦率地说,我们既然大体上是一代人,我们所生存的人类大处境既然是相同的……我与你,与其他同代人,其实不可能有完全抵触的思路……我们面对的,一个是所谓全球化浪潮,这个浪潮被称做‘现代化’。所谓现代化,不从理论上去诠释了,从感性上说吧,第一世界的那些景象,都涌到了第三世界来:高速公路立交桥,玻璃墙面摩天楼,集装箱货柜码头……大开间小格子,小格子里是电脑台,这样的office……小轿车,别墅区,不锈钢雕塑,街心花园,音乐喷泉,大型购物中心,超级市场,快餐店,遮阳伞,迪斯科,摇滚乐……这还都是从正面上描述,负面的东西我们且搁置一旁……我父母,我奶奶,他们对之的置疑,困惑,我理解,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其实这样粗糙地概括他们对现实的反映也不对,很不准确……他们,比如我奶奶,她说,当年长征,为的就是要让穷人翻身,不受压迫,过上好日子。现在搞改革开放,拿我们老家来说,是过上好日子了,穷得不像样子的人户,剩得不多了,奶奶回去看到那情景,她很高兴,真高兴!谁说老革命只想着搞阶级斗争?什么不搞人跟人斗,就浑身痒痒……反正我奶奶不是那样!她并不反对市场经济带来的繁荣,她没有道理反对满满当当的货架子……可是,她承认,现在这些个繁荣景象,并不是她们在长征中所向往的,比如说,她跟我讲过,她们过草地时,在篝火边,想象过,革命成功以后,家家都会睡上那种……木头架子,有顶子的,前头有踏板,床前一头是个小柜子,一头放个漆得很光亮的木马桶……对对对,就是鲁迅在《阿q正传》里讲到的那种,秀才娘子宁式床!可是,今天怎么样?人们富裕了,睡的大都是从外国学来的弹簧床!我奶奶最看不上这种弹簧床,她至今拒绝睡这种床,这完全不符合她当年的理想!她参加革命,参加长征,可不是为了人们都来睡这种洋床铺!可是她也没有办法,类似弹簧床这类的东西,不是一样两样,简直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对此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至今在家睡木板床,当然,她不反对把褥子垫得厚一点……”

春冰打断他:“我想问问,你奶奶,她这些年出席会议,参观访问,总是要住宾馆的吧,可哪个宾馆现在不是弹簧床呢?她可怎么睡呢?”

矫捷笑说:“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让服务员把弹簧垫子抬下来,铺上被套当褥子……”

纪保安说:“那你就想错了!这问题我问过奶奶,并且我也像你那么猜想过……我奶奶她怎么说?她一听就火了,她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哪个啊!我哪能那么麻烦人啊!我出去开会参观,都是革命工作,我革命这么多年,死都不怕,还怕睡它几回弹簧床吗’……”

大家都笑了。服务员又来斟黄酒,春冰捂住酒杯说:“我不要了……”宁肯便说:“你革命这么多个月了,感冒都不怕,还怕多喝它几杯黄酒吗?”大家笑得更厉害,春冰也便挪开了手。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皱眉:谁啊?……遂借矫捷的手机,矫捷赶忙缴械,打过去,一听声音,啊,原来是……“雍老师啊!您在哪儿呢?……啊,啊,这样吧,我在韩上楼呢……要不,您打个‘的’过来?……您不是最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年轻人吗?我给您介绍几个新的!……我们聊得正欢呢!话题是您也一定感兴趣的!……好,好,恭候!”

其余几位一听雍望辉来,都很乐意。春冰说:“我是看他的文章长大的。”

车厢座难容五个人,矫捷便让服务员给换座席;没问题,服务员很快给他们挪到了一处围屏后的圆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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