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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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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出租车在那宾馆门外等着潘藩,潘藩拉门弯腰坐进去,车子马上朝那条斜街外开去。www.xiashucom.com

开车的是富汉。潘藩呼了他,他给潘藩回了电话,潘藩说想用车,他就来了。

“您去哪儿?”富汉问。

“啊……咱们先去吃个饭吧……我做东……”

“我吃过了……我送您去饭馆吧……您说去哪儿?”

“吃过啦?……那……哎,富汉,其实……我是有个事,想求求你……”

车都逼近斜街口了,不知该往哪儿去,富汉便把车靠边停住了。那儿正好有块凹进去的空当,人行道边白蜡秆树的树冠罩着那块地方,树叶大半黄了,但还没怎么谢落。

“您有什么事,值当求我?……凡我做得到的,您说!”富汉并不惊讶,只是一时猜不到潘藩要求他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下一部戏,就是下一部要拍的电影,名儿叫《城市绿林》,是讲在这个乱世里头,民间藏龙卧虎,有那隐姓埋名的好人,专打抱不平,整贪官污吏,帮穷人弱者……这可是部好戏,拍出来,老百姓肯定爱看!……”

“你拍出来,他能让演?”

“咱们打擦边球!……先拍出来再说!……攻击的是贪官污吏,又不反‘皇帝’……当代的‘水浒’嘛!……大不了到时候修修改改,最后演出来不成问题……”

“可……你们拍电影,我能帮什么忙啊?”

“嗨!……上回,你不是带我,去见了老豹吗?……那老豹,分明就是条绿林好汉嘛!……你能不能,再带我见见他?……”

富汉原来意态松弛,一听这话,浑身紧绷起来;他原来只是从反射镜里望着潘藩,潘藩此话一出,他猛扭过脖颈,质问说:“怎么着?你把老豹的事儿,编成电影啦?你漏出去啦?”

潘藩赶紧解释:“剧本是别人写的,早写好啦……上回你带我去老豹那儿的时候,我已经接了这个戏啦……只是,为了演好这戏里的当代城市绿林好汉,我想再体验体验……我们演员演戏,也得有生活依据,不能凭空胡演,是不?……上回见着老豹以后……”

“你就把他给卖出去啦?”富汉眼里的凶光,把潘藩吓了一跳。自从认识富汉,富汉总是对他尊敬友好,他简直没有想象过,富汉的眼里会射出这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潘藩慌忙进一步解释:“那怎么会?……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想……从老豹那儿,多汲取些营养……罢了!”

富汉逼紧了问:“你把他跟你讲的……你那天看见的……都告诉别人啦?!”

潘藩矢口否认:“没,没……我哪能呢!……未经老豹……未经你们许可……”

富汉斩钉截铁地说:“你就该光记在心里头,嘴要严,牙要紧!”

潘藩自尊心大受挫。他万没想到,会碰这么硬个钉子。

一时非常尴尬。

富汉扭回头去,粗声宣布说:“你要是想再掏老豹的底儿,那门儿也没有!”停了一下又说:“那你可得小心点儿!”

潘藩生气了:“我说富汉,你吃了枪药还是怎么的?……你忘啦?上回并不是我要见老豹,那不是老豹他想见我吗?……他喜欢我,你知道吗?而且他也信任我!我们俩聊的时候。你退出去了,你哪知道我们俩聊得有多投机!……你就能代表老豹吗?你准知道老豹不愿意再见我了吗?说不定,他挺乐意跟我再聊聊呢!……”

富汉不言语了。

潘藩趁势接着说:“……我不过是委托你,把我想再见他一下的意思,递个话给他,就是他忙,顾不上,或者真的不愿意见我,也该是他做出决定,然后他再让你转告我……你干吗先就把我堵这儿呢?……富汉,这就是你鲁莽之处了!”

富汉一听又火了。他是只能听进老豹的批评,别人任谁的批评一概不吃。潘藩有什么资格批评他鲁莽?!富汉便瓮声瓮气地说:“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请下车!”

潘藩没料到短短的时间里,两个人竟从欢聚变成了翻脸。他忍了忍,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富汉,咱们毕竟是哥们儿啊……”

富汉立刻回绝:“甭跟我套磁!谁跟你论哥们儿了!”

潘藩便说:“你这人!……好好好……我配不上跟你论哥们儿,可是我的意思,我觉得你还是有义务跟老豹汇报……老豹喜欢我,喜欢我演的‘八渣儿’……我相信只要你把话儿带到了,他肯定还愿意见我!”

富汉还是强硬地说:“行了……你说完了吗?说完了,请——您——下车!”

潘藩脸上可真下不来,他说:“……我还去……崇格饭店……呢……”

富汉依然铁面恶声:“我不拉!请您下去,另叫别的车!”

潘藩无奈。他总不能去投诉富汉拒载。

潘藩想了想,只好下车。下车前,他恳求说:“富汉,不管怎么说,我的要求,你总得给我带到啊……”

他觉得富汉是点了头,有瓮声的应答。他下得车,隔着车窗又对富汉叮咛:“你可得把回话带给我啊!”

可是富汉已经把车开走了,转瞬便开出了那条斜街。

潘藩呆呆地站在那白蜡秆树下,后悔不迭。

他从此再见不到老豹倒也罢了,他从此再呼不来富汉,乃至偶然遇上了富汉的出租车,富汉也再不理他,可怎么是好?

他都不想再演那《城市绿林》了。

60

康杰记得漆铁宝住的地方。那是临街的一座简易楼。什么是简易楼?那是“文革”初期,把一些实在已经不堪居住的平房,拆掉改建的居民楼。大都只有三层。说简易,并非是偷工减料,而是盖它们的指导思想,就是要立足于用最少的钱,盖最简单的房。那时候提倡艰苦奋斗到了极端化的程度,比如说,那时候报刊上推出了一个模范人物,叫门合,他的先进事迹之一,便是坚持住地窝子。跟挖一个坑搭一个篷子作顶的地窝子相比,简易楼算是相当奢侈的住所了。再一条,那时候是立足于备战,而且立足于“早打、大打、明天就打”,随时准备让敌人飞机将它炸掉,所以完全不必把它盖得很正式、很好。这些简易楼墙体单薄,每个单元的居住面积都不大,无阳台,厨房全设在楼道里,很小,厕所则是公用,厕所里是冲水式蹲坑,比胡同里的那种原始状态的厕所略强些。有自来水,有电,可是没有暖气,到冬天居民还是要生煤炉子取暖。这些楼虽说是因陋就简的盖造,但是当年施工认真,所以一九七六年地震时大都安然无恙,直到九十年代末,大量这样的楼房还在被耐心地使用,甚至于有人说,这种楼房虽然简易,可是反比这些年用很大投资,按很气派的设计,花很大价钱买来的某些商品楼,住起来放心;因为那些商品楼很可能一会儿这里管道漏水,一会儿那里墙体开裂……令人烦不胜烦。

康杰当年曾跟漆师傅一起,走到漆师傅所住的那座楼下,漆师傅蔼然地跟他道别,却并没有一句请他“家去坐坐”的邀请。康杰判定漆师傅没有搬家。这天康杰借了辆自行车,骑到了那座楼下。仰头一望,这座楼虽旧,可是楼里有的人家,生活显然进入了新状态——窗外安装着空调机的分体机。

康杰把自行车锁定楼外,走进黑糊糊的楼道,迎面第一家敞着门,屋里一位老大娘正在收拾饭桌,康杰便站到门边,唤了一声:“大妈!……跟您打听一下,漆铁宝师傅跟哪个单元?”

这样的简易楼里,邻居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还保持着平房大杂院里的那种淳朴关系。大妈挺热情地让康杰进去,问:“您是铁宝他……”

康杰忙自报身份:“我们原来是一个厂子的……后来我调走了……我找他有点事儿……其实,是他今天找我去了,没能见着……我是怕他有什么急事……所以赶着来瞧瞧……”

大妈便让康杰坐下:“……他住二楼,203……两口子刚出去……想必一会儿也就回来,您等等他……”

康杰问:“他……全家都好吧?”

大妈说:“他爹他妈,都过世啦……俩闺女……就是他媳妇带过来的那俩姑娘,都拉扯大啦……如今都出阁了……就他们两口子……按说,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啦,可是……哎!”

康杰问:“出什么事儿啦?”

大妈便细说端详:“他媳妇真是个能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可谁想得到,头几年总闹头疼……也没太在意,疼厉害了,也就要点止疼片吃……去年疼大发了,这才去医院细查……结果做b超,超出一团东西来……原来怕是瘤子,再查,不是,可比瘤子还糟心……您听说过吗?是叫什么猪囊虫的玩意儿,长她脑子里头了,越长越大,邪乎了!……”

康杰问:“不能动手术取出来吗?”

大妈说:“……可怜啊……去了好多家医院,拍了好些个片子……可是大夫们都摇头,说晚了,动不了手术了,那猪囊虫,都跟她脑仁儿,长一块儿了……只能是想法子用药让那虫子死在里头,要不,它再长——说是那虫子长完一片身子,就要再长一片——人就活不了了!……那虫子死了吗?说是并没死绝……这不,今年春节过后,他媳妇一只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今那另一只眼,也保不齐哪天就会瞎!……唉,您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招上了这号虫子呢?……铁宝估摸着,那是十来年前,下乡‘支农’的时候,在那儿吃了没煮熟的‘米猪肉’,招上的……铁宝媳妇这么一病,我们这楼里的人,谁都不敢瞎买个体摊上的猪肉了……您说那猪囊虫怎么那么厉害呀?招上了,想打下它来,难着啦!……”

康杰问:“那她还能上班吗?”

大妈说:“病退半年多啦!好在看病还能报销百分之九十……实在要住院,手术,还有大病统筹……光这一档子事,倒也罢了,您该知道吧?厂子不是让人给兼并了吗?往下裁员呢,铁宝不也下岗了吗?……”

这正是康杰最关心的,他忙问:“那漆师傅,他打算怎么着呀?”

大妈说:“听说厂里,让下岗的职工,从三样办法里,自己选一样……一样办法,是提前退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不够花,您自个儿挣去……一样办法,是退职,关系转街道;给你总算一笔钱,好像是,按工龄算,每年一千多吧……最后一样,就是留职停薪,档案留厂里,一旦厂里需要,你还可以回来签合同……其实下来的谁还指望吃回头草呢?这第三样办法,就是你得下海,自己闯荡去!……”

康杰一边听那大妈报告消息,一边把漆师傅的处境和《爷们儿歇菜》里的角色合起来琢磨:三样办法里,该取哪一样呢?

大妈不等他问,便接着说:“铁宝他选哪样法子,还没听他往外露……其实,依着我想,还是头一样法子比较好,虽说俩人都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那总有个保证不是?再说他们俭省惯了,俩闺女还能帮补一下……也不是单他们一家一户遇上这么个局面,有个裂了口的铁饭碗端着,也总比手里没了现成的碗儿,自己去攒个碗儿强,您说是不是?”

康杰便说:“其实,在咱们京城攒个饭碗,也并不难……您看如今有多少外地人,跑到这北京,见缝插针,见沟泼水,挣下了多少钱呀?……就说满街卖煎饼的吧,差不多全是外地人,别看那买卖小,一个月总也能挣上几百块……”

大妈便说:“哟,卖煎饼呀……又不是真饿的吃不上饭了……干吗那么小打小闹呀?……真想发财,还得做大生意!……可咱们不是没那门路吗?……”

正说着,看见门外边,漆师傅两口子,一起走进来了,康杰忙谢过大妈,迎了上去。

漆师傅见了康杰,并没显现出很强烈的反应。漆师傅那口子本也是熟人,用不着介绍。康杰随他们两口子上了楼。

进了漆师傅他们那个单元,发现其实是两间很小的屋子,外间也就十来米,里间望过去,大约还不到十米。真想象不出来,一家六口人时,他们是怎么就合的。楼下那大妈家,大约是三间屋,当然也都不大,显得满满当当的,装修得并不高档,但地板砖、花纹墙纸、挂画线、百叶窗……一应俱全;沙发、摆设也都还不赖;特别是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虽说望上去有点儿太不成比例,堵心,可到底宣示着主人的生活状态已远在温饱线上……漆师傅家,相对来说,确实穷多了,不过……康杰环顾着,心中评议道:穷而不酸,简而不陋……墙体就保持着刷白灰的原态,却清爽无尘;地面就保持着水泥的原状,却擦洗得平整光润;窗帘就挂在简单的钢丝绳上,可是蔚蓝色带一点竹叶图案的廉价窗帘布,望上去挺顺眼;外屋里一边是两架老式样的单人沙发,当中间一个朴素的茶几,显然是当年漆师傅自己打造的,耐心地用到今天;对面那边则是一个躺柜,也是自己打造的,上头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卧式电视机,很可能还是黑白的;另外就是一张可以折叠的铁腿木圆桌和两把折叠椅……里屋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无非就是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老式的大立柜,两口摞在一起的方方正正的大木箱;但那床上洁白的褥单与叠得如军营般齐整的被子,却给人以很强烈的视觉冲击……综合起来的印象,倒觉得漆师傅这儿比楼下大妈家更安适舒心些似的。

漆师傅两口子给康杰让坐,漆师傅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是冲的茶叶末;这种便宜的茶叶末现在反而不大好买了;康杰喝了一口,因为冲的水很热,茶叶末没有浮在表面,喝起来味道居然不错……

康杰和漆师傅坐在沙发上说话,漆大嫂到门外走廊对面的小厨房去坐开水什么的;康杰觉得漆大嫂不仅并不怎么出老,眼神也未见得差到了哪儿去,如不是听了楼下大妈的一番报告,他甚至会认为她一切都正常呢……他决定,如果人家两口子都不提起那猪囊虫的事,他也就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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