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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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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哥们儿,没跟我商量,自作聪明,一天夜里摸进我们村,去到我父亲那儿,要把他救出来……谁知我父亲不仅不跟他们走,还马上大喊:“快抓反革命呀!”其实人家早布置了民兵,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着我父亲那栋破屋子……亏得那晚值班的人是很不得力的胡涂蛋,他们没能抓住我那俩恶哥们儿,可这不就等于正式供出了我来,印证出那韩主任的判断一点没错吗?这样,我就被正式通缉了……

……事后我一句也没埋怨我的哥们儿,可我恨我父亲……从此我跟父亲结下不解之仇,他认为是我毁了他,我认为是他卖了我……甚至直到今天,我父亲早已平反,我们心里的疙瘩,还是解不开!……我们现在不来往,您能想象到吗?这儿是我们的故居,可我父亲他根本不来……这儿现在是我表姐表姐夫他们住着……我有时候还回来……不是为了回忆我跟我父亲在一起的那些个情形,是为了回忆我母亲……我承认,是我毁了我母亲,可我母亲她一点也没毁我……留在我印象里的,全是真、善、美的东西……

……我父亲那几嗓子“快抓反革命呀!”虽说我并没亲耳听见,可我自打知道他那么喊过以后,我就有了个很罪过的想法:你怎么就不能跟我妈那样,一跺脚死了呢?!你这么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我当时就跟自己说:只当他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再不要见他!……

……用我父亲当鱼饵,钓我这条鱼,那韩主任他真是打错算盘了!可我不能在他的通缉面前露软,相反的,我得让他在我面前服软!……主意已定,有天晚上,我跟哥们儿也没打招呼,就自己采取行动了……

……那韩主任,当时住在县革委会大院尽里头的一栋楼的第四层的一间屋里,那既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临时宿舍……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天上挂着月牙儿,没风,按说很不利于作案,可我却闯进他那间屋子!……我怎么进得去?我不细说我那些个办法……我就告诉你,我不是打楼梯上去的,也不是打屋门进去的……对,我愣是从四楼窗户进去,并且一瞬间冲到他跟前的!……

……那真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瞬间!……当时,他已经睡在床上,可是还没睡着……我猛地出现,而且紧贴在他床前,一手揪住他衣领,一手把匕首抵到他脖子上……他那张脸啊!整个儿走了形!而且,在甚至比一瞬间还短的工夫里,就显露出来怕死求饶的表情……我把他从被窝里提拉了出来,我还没想好怎么摆弄他,他就跪在了我腿前头,哆哆嗦嗦地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他那一双眼睛里,流出来那么多的苦苦哀求,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其实他个头挺大,身子挺奘,又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怎么会刀一挨脖子,会这么尿!……

……我就跟他说:“你不是通缉我吗?老子来了!”我把他提起来,搁到床铺上坐着,一手还揪着他衣领,一手还是把匕首抵着他脖子,瞪着他……他一直哆嗦着,筛糠似的……我就说:“我宰了你!”他拼死力往后仰,嗓子里哼出绝望的声音:“别、别、别、别……”我的匕首一直追着他的脖子,看样子他真是吓了个半死……我又把他提回原来的位置,我听见他说:“……别捅……你放心……我……你说吧……要怎么样……都行……我都答应你……”我就说:“一条,取消那个通缉……”他想点头,又怕碰着刀口,嘴里一连串地说:“取取取取……消……没问题……”其实后来我一想,那根本是他一个人取消不了的……当时我又说:“再一条,不许再折腾我父亲……”他看我刀口离得稍远点,赶紧点头:“那肯定的……”我再说:“还有……”他竟也跟着说:“还有……”我觉得有点滑稽……我就说:“闭嘴!”他赶紧把嘴闭得成了一条缝……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说:“还有……不许再瞎xx巴武斗!……”他还闭着嘴,我就摇了摇他:“听见了吗?!”他这才答话:“不……xx巴……”这下我真笑出声了,我松开了他那衬衫领子,匕首还举着,可不再抵着他脖子了……他晃晃脖子,吐出一口气来,坐在那儿,低声下气地跟我说:“我……也是不得已啊……”我一时反倒没词儿了……他仰望着我,忽然又说:“你……倒真是条汉子!……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一句赞扬话,让我心里痒了起码半分钟……看我手里的匕首又远了点儿,他开始用手整理衣领,并且似乎挺友好地说:“你……怎么就不怕我嚷呢?……这周围都有人啊……”我说:“那你嚷呀!”他似乎是笑了笑……我觉得我是取得全面胜利了,心理上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么一来我就把本来绷得紧紧的身子,松下来一半……

……我怎么出去呢?您别着急,这出戏还没完呢!……我刚一松,就发现他眼睛朝一个地方一转,我朝那方向一瞥,啊,他是看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呢……正在这时,几秒钟里,他忽然一个侧身,一只手猛朝枕头底下掏去,那一瞬间,他脸上满是憋足狠劲的线条……亏得我反应也快,便整个身子压到了他身上,让他连胳膊带身子都没法子再动弹……我一只手用匕首顶住他脖梗子,另一只手从他那枕头底下摸出了他想掏的一把手枪……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头受到很大的震动……

……这不是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故事……我讲的这些……是真的,可您不一定相信……您信?……信,对您可能也没多大的意思……为什么?……因为,我觉着,这些事里头,真是没多少跟这个革命那个运动,有特别重要关系的东西……这都是历史外头的鸡零狗碎……不是吗?……当然这都是这些年,才形成的一些个想法……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那个韩主任……他给我的刺激,就是人性这东西,真可怕!……从那晚以后,我连自个儿的人性,有时也怕……

……他的枪让我薅出来,拿在我手里了,我一手拿枪,一手拿匕首,我离开了他的身子,他也就还那么仰躺着,两眼绝望地、惊恐地望着我,顿时又充满了哀求的表情……我就跟他说:“你嚷呀!嚷呀!”……他还是不敢跳起来嚷,因为他知道,他一嚷,我确实很难逃出去,可是我必定先杀了他!……

……我就举着枪和匕首,命令他坐起来,又命令他跪到离办公桌最远的那个屋角去,他居然照办了……我就倒退着,监视着他,一直到了我进来的那个窗口,然后从那窗口出去了……我在逃离那个大院的每一秒钟里,都等着嚷叫声、警报声和枪声,我横下一条心,死在那大院里,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遗臭万年……可是我竟安然地逃了出去……什么响动也没有!……当我回到所躲藏的地方时,我甚至有一种很失落的心情……我想不透那韩主任怎么会居然不跳起来打电话找人抓我……

……我跟韩主任合演的这出戏,居然被他抹杀得一星半点的渣儿也没有……我没把这晚上的事跟我任何一个哥们儿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快也就知道,韩主任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而且,他没两天出现在县里的大会上,讲起话来还是那么声色俱厉,还是那么气壮如牛……我继续被通缉,我父亲也继续被监视和批斗,各级的批斗会照开,武斗仍旧不改,只是没了“斗鬼团”那些个最离奇的斗法……当然韩主任换了住处,他和另外的当权派都加强了保卫,可并没传出任何他遭遇到反革命分子威胁的消息……我就一直纳闷:他少了一把枪,可怎么向组织上交待?……然而他一定用了一个很好的法子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县里也没传出有枪支被窃的消息……合算我那晚上根本没到他那儿去过!您说这事儿……究竟是我赢了,还是他赢了?……

……自那出戏过后,我对打游击似地破坏他们搞批斗,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回到了那几百里外的“死角”,继续那种……行,就用您的话,那种“盗马贼”的生活……我在一些个您必定认为是污糟的女人那儿,得着我需要的一种陶醉,一种安慰……可是我的一些小哥们儿继续在我们那个县里活动,而且他们凡做出事来,都说成是我干的……

……忽然有一天,我有了时间感……一整年了!……是我妈她投井的周年忌日快到了!……从打小起,我妈对我的好处,全跟电影似的,映在我脑海里,我心里就翻腾起热滚滚的浪头……特别是那些个镜头:遣返农村以后,发给我们的口粮都是些带沙石的玉米粒儿,还根本就不够吃,我妈把那玉米粒细细拣过,又用小磨耐心地把它们磨碎,然后掺上野菜,煮成稠糊糊……吃那糊糊的时候,我爸埋怨我,她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碗里的,匀给我一些个;我跟我爸顶嘴,她也不说什么,就又把锅里剩的,都给舀到我爸碗里……唉,我就怎么一点也没预见到,我妈她会突然地那么投井……我对不起她!她对我,有形无形的爱护实在太多了,可我呢,就连无形的也没给予过她!真混啦!……

……我就忽然从那些伙伴跟前消失了,我不停地走了两天两夜,当然,不都是腿着,骑过马,乘过船,搭过手扶拖拉机……整整两天两夜,我没停下来过,一直奔我妈投的那口井而去……我在子夜时分抵达了那口井,我就咕咚地跪在了那井台上,直着腰跪在那儿,低下我的头……我那是干什么?……忏悔?当时我心里并没那么个概念……实质上是?当时,经过一年那样的生活,我已经变得没什么实质不实质的了……就是说,没那个……你们的词儿怎么说?……对,没那个形而上……心里头,只有一大堆感觉……就是感觉,有时候也并不都一大堆……有时那真是非常简单……可能那感觉是挺大的一块儿,可越大,其实也就越简单!……

……当时我就那么个简单的感觉,很大、很厚、很酽……反正我跪在那井台那儿,心里就觉得做了一桩该做的事……

……危险?……当时没想什么危险不危险……您猜得对……是的,没等到天亮,我就让民兵给抓着了……当然很轰动……终于抓住通缉犯了……先在村里,绑起来游斗……人们围观……我就发现,不少成份挺好的人,特别是大婶、老大娘,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显出来同情,甚至还有比同情更多的东西……忽然我爸冲过来,举着他一只破鞋,来抽我嘴巴子,嘴里还吼着什么……他很快被人揪开了……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久久地粘在了我心上,那是一种特别解恨的表情,还不止是解恨,那表情里,还有种他可算熬出头来了的意思……悲剧?我从没想过这叫出什么戏!……反正我跟我爸,是再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要恨他?都怪……什么?“四人帮”?……别逗了您!哪个帮也负不了这些个事的责!……历史的眼光?……这都是历史外头的事儿,您那个眼光不灵!……人性?对,这倒差不离!……可人性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个东西啊!……

……您听累了吗?没?……您喝这茶……我再给您兑点水……我么,我一贯就喝白水……还不喝热的,只喝凉的……也不是凉白开,就喝自来水……没自来水,就喝井水、山泉水……习惯了……矿泉水?那还行!……

……我说累了吗?没,一点也没!……我挺高兴,我看出来你——我就不您呀您的了,成吗?说您比说你费劲儿……你乐意?好,那咱们就不客气了!……不客气好?哈!在我们圈里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话,意思特多……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要看说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口气了!……

……你问后来……后来那还用猜?……批斗、公审、当场带上镜子……锒铛入狱?对,得用这个词儿……逃?那可不容易……再说,我也不怎么想逃……他们根本没能逮住我!就是说,他们逮住了我的身子,可他们怎么逮得住我的心?……他们怎么对待我?……他们手里其实没什么证据……我不承认夜袭“斗鬼团”的事?那当然!可我也不跟他们辩……不管他们来硬的还是软的,我是根本不接他们的茬儿,我就是用我的俩眼珠子,恨着他们……后来他们都不怎么敢跟我对眼了!……我也不是都想赖帐……他们要是问我枪的事儿,我一定承认,可他们给我开了那么大一串罪名单子,有些根本和我不沾边的事儿,也栽到我头上,却始终没有抢枪这么一条,他们不问,我自然也犯不上自首……判了我多少年?是无期徒刑!他们跟我说,没把我毙了,就是宽大!……

……监狱里的日子?……不想多说!……那个时候,“旧公检法”砸烂了,“新公检法”乱糟糟……说实在的,我倒没什么……那些个同监的人,要么一听是我他就服了,要么他开头不服,几天下来,他也就服了!……那些看守,后来多半也服我……最倒霉的是那些共产党的干部,打成了“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再加上什么“现行”问题,也给抓了起来,有的也没明确地给判刑,就存心把他们,跟我们这些个刑事犯,关在一起……还有些是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中学老师、大学讲师什么的,这样那样罪名,其实多半都跟刑事问题不沾边,也把他们放在这个堆儿里头……你得知道,刑事犯,确实多一半是人渣儿……我觉着我,也基本上是个人渣儿……你别为我说好话,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有超出他们的地方,可我那不干净的一面,真都告诉你,你能吓晕死过去!……

……在大狱里头,我的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不少的党员干部,还有知识分子……当然他们一个个也都不一样,有的我看也是渣子,而且那种捏酸假醋的人渣,更让人恶心!可说公道话,他们里头,好的多!有的那人性,实在好!……他们认识了我,那收获可能比我这头还大!说实话,由于有了我,他们才大大减少,或者避免了,跟刑事犯关在一起的那些个痛苦——那本是那么样关押他们的人,所最希望他们遭受的……有的,就在那里头,跟我交了朋友,或者至少是有了些好感……

……我怎么没把牢底来坐穿?不,不是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才出来的……在一九七二年以后,就有跟我关在一块的党员干部,陆续给放了出去,有的不但平了反,还重新当了官。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我,有的就利用他们的权力,或者影响,先是给我减刑,无期变有期,有期又一次次缩短,到一九七五年,干脆算我刑期已满……我得到释放以后,就安排我在劳改农场当正式职工,看果园子……一九七八年,我又得到平反,就是说,我根本无罪,整个儿算“冤假错案”……当年县里“最大的走资派”,他在市里当上了更大的一个官儿,还专门把我找去,聊了一下午……他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当个工人……就这样,我被安排到了一家厂子……你看,我有什么神秘的?其实,很简单……

……我爸他在一九七八年也得到平反,重新回到城里,恢复了他的厂籍,他又重新做绢花……他的手艺居然没丢,他还带徒弟,不光做绢花,还做绢人……我们俩感情上掰了,可那时还保持联系,有一段处得还算不错……我们从“处理抄家物资办公室”里,领回了爷爷的那把宝剑,还有一对大红绢花——那是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我妈自己做的……我跟我爸说:“这都让我保留吧!”他没打磕巴就同意了,可我说:“当年是谁检举了咱们家?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我爸他就又急了,他顿脚,攥拳头,咬着牙说:“你你你……又要惹事儿!……好容易活过来,你又作死哩!……你别又连累我!……你蛮干,我……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我觉着他这人真是比死了还可怕,我就瞪了他一眼,扭身就离开了他……

……我暗中查访,终于弄清了是谁使的坏,真让人大吃一惊!……我原以为,是当时哪个造反派搞打击一大片,或者是哪个被揪出来的人胡咬,转移目标,要么,至少是跟我爸有“过节儿”的人,借那么个运动,搞私人报复……咦,都他妈不是,邪门儿了!揭发检举我爸的,竟是一个叫吴砚蚨的家伙!这是怎么一个人?他原来,只不过是厂里的一个小头头,三、四把手以外,不起眼的那么一个芝麻官……他外号叫叭儿狗,你想能捞上这么个外号的人,那脊梁骨直得了吗?运动一起来,他怕得贼死,可厂里受冲击最厉害的,当然不是他……造反派也没把他当成个角儿……他拼命跟那头几把手划清界线,写了好些个揭发材料,这倒也罢了,人在危机的时候,保自己,算不上多恶……可是,他保住自己以后,想法就又变了,他本是只求个自保,不挨批斗就成,真不斗他了,他就又想捞点好处……那时候造反派搞革委会,多少总得拉几个原来的领导班子里的排在后头的人,凑个数……他就觉得,不能放过那个机会……可怎么能让造反派信任他呢?他就竟然打上了我爸的主意!……我爸原来跟他有“过节儿”吗?不但没“过节儿”,甚至于可以说,是相当论哥儿们的!……他原也是绢花车间的,有一阵子,他老婆跟他闹离婚,跑回娘家去,不给他做饭吃,他又是个除了下切面,啥也不会弄的人,我爸我妈怜惜他,就常让他下了班以后,到我家吃饭……那时候我家不算宽裕,可因为他来,饭桌上就总得多添些东西,还少不了二锅头酒,连我都沾光……就在我们家遭难那天的一个月前,厂里贴出好些大字报,可还没揪出谁来的时候,有一天,他主动到我家来,说是心里乱,想找个保险的地方,找个老实人,喝口酒……我爸我妈就热情地留下了他……喝酒吃饭的时候,还有黄大叔作陪……黄大叔席间说:“来这儿没错!……我们都是些个没人理会的萝卜头儿!……”我爸他多喝了几杯,忽然来了劲儿,得意地说:“咱们是正经手艺人……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手艺人是不?咱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叛特走资臭……这运动,能烧着咱们吗?它烧咱们干什么?……就说‘破四旧’吧,咱们这样家庭,主动交出些‘四旧’来,也就结了!谁跟咱们这号人较真儿呢?……实不瞒你们,有的那东西……搁别人家里,得算‘四旧’,你藏起来,人家也得给你抄出来,信不?我呢,舍不得,还留着,暂时不挂出来就是了,就撂在那里屋柜子里头……”他光说说也倒罢了,可他居然就到里屋,取出了那把宝剑,拿给叭儿狗欣赏……他还摇头晃脑地吹牛:“……这是传家宝……将军剑啊!……我爹传给我的,就数这个金贵!……”当时叭儿狗接过去,抽出剑身,看了半天……没根据认为,叭儿狗那会子就生了用那宝剑害我们家的心……可是,到他保住了自己,又生出来要进入新领导班子里的心以后,他就决定卖人肉包子了!……他真毒呀!他不是公开贴大字报,也不是大会上站出来发言,他是写了一个正式的检举揭发材料,交给了掌权的造反派,那材料他写得很有技巧,特别是,他使造反派感觉到,通过揪出我爸,可以进一步把厂里已经揪出来的“走资派”,更结实地踩在地上再难爬起——他们竟然包庇、重用我爸这种人,让我爸这种坏人隐藏了这么多年!这么把“走资派”和我爸联在一块儿,在那么个厂子里,确实会有“爆炸性”效果,是厂里运动的一大突破!……叭儿狗是疯狗咬人不留牙印啊!来这院揪出我爸那天,他也没露面……

……吴砚蚨这号癞皮叭儿狗,你也见过?对,其实不算新鲜……卖人肉包子,往上鬼混……他肯定还卖过别的人肉……到我爸平反回厂以后,他已经是区里商业口的一个什么官儿,过了几年,恢复了政协,他又混上了个区政协委员……

……我怎么报复他的?……你认为我一定要报复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本性难移?……我不能承认我报复了他……一条癞皮叭儿狗!……现在?对不起,他没有现在了,对,他死了,嗝儿屁着凉大海塘了!……怎么死的?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城里免不了常有的事……他死于一次车祸,给撞了个稀烂,可没马上咽气……不不不,不是到医院就死了,医院拼命抢救,让他熬了一个星期呢,刚够一星期……一星期刚过,他就咽气了……挨撞的人一个星期以后才死,这在交通事故处理上,就不能算成司机把他撞死的,对肇事司机的处罚,就要比撞死人轻一些……什么?你猜肇事司机马上就逃得没影儿了?无头案?你错了……听说,那司机撞了他以后,就走出车来,等着警察来处理,对自己酒后开车、违章行驶,供认不讳……我认不认识那司机?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城里那么多司机,我咋能都认识?……只是听说,那司机是个女的……

……头几年,我从厂里退职出来,搞了个体……也没什么大买卖,也就是开了个饭馆儿,还有个汽车配件门市,另外有个良种马场什么的……我哪儿会做买卖,无非是,朋友多点儿……前头不是说了嘛,当年蹲大牢,里头有些个干部,还有些个知识分子,难友嘛,他们后来有的又掌了权,有的下了海,生意做得好大,都做到国外去了……他们能不帮帮我吗?……发什么大财?发那么大财干什么?……你当我有多大的财?……实说了吧,那富汉开去接你的车,哪儿是我的!是朋友那儿借来的……我对发大财真的不那么上瘾,我不图那个乐子……图什么?怎么说呢?……图个公道吧!……

……对了,再跟你说说,那韩主任,他的事儿……他后来官运亨通,最后一直做到了外省一个县改市的市长……他那把枪?你还记得?他倒再也没追查过,怪不怪?其实也不怪,他那个人性!……枪,我在奔我妈那口井去跪着以前,送给一个哥儿们了……想必还在他手里吧,是,是把非法持有的黑枪……可最该追查的人,韩主任,韩市长,他不追查……我是在咱们北京一个别墅区又看见了他的,就在两个月以前……他正从一辆小轿车里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是他,老多了,可那气派还是挺帅的……跟着出来的,估计是他的儿子,眉眼儿一个模子嘛!……他们出了汽车,就进了一栋别墅……我当时跟俩朋友,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大概是没瞅见我……他就是瞅见我,怕也认不出我来了,我的变化,那实在太大了!……后来我打听出来,他到岁数,光荣离休了……他是跟儿子来看房的,还没有买定……我打算怎么着?不怎么着!……反正,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他嘛,现在他退下来了,不忙了,他恐怕更忘不了我啦……不过,我想他绝对不想跟我再见面,我呢,会不会哪天跑去会会他,跟他逗个闷子?……那倒难说!……

……是呀,我今儿个是怎么回事儿?把半辈子的事儿,全跟你端出来了!……嗓子都说哑了?你没注意、我一起头聊,嗓子就哑的,早哑了!……我是个脏人!比彻头彻尾的渣子,好不到哪儿去!……你能这么耐心地听我聊,对,不光是耐心……是你瞧得起我!我领情!这也是缘分吧!我相信缘分,相信报应,我还相信轮回呢!……今天约的这地方也好,要不是在这儿,我的话兴许还没这么多!……不过,这院子里,老人差不多全过世了,黄叔前好几年就撒手走了……那是又恢复唱传统戏时,他还打旗,打头旗,他说如今年轻人连那么好的戏都不懂得看,还有几个愿意到戏台上打旗儿、跑龙套呢?像我当年那样,乐意到台上去扮个马童、虾兵什么的,翻筋斗的年轻人,如今打着灯笼,不,打着手电棒,满世界找去吧,你找不出几个来了!他说别看他六十好几的人了,到台上打旗儿,他不光觉着那是挺好的职业,他还觉着浑身舒坦,觉着过瘾呢!……可那晚他打旗儿,好像戏码是《群英会》,他刚从台上转回台后,忽然就栽倒在地,连“哎哟”一声都没有,就那么,心肌梗塞,升天了!……黄婶身体也不好,身边一个闺女,还是个弱智……我来帮着办了丧事……黄婶连换煤气罐也费劲,冬天这平房还得生炉子……别住这儿了!我就给她和闺女,在城外买了商品房,楼房,两居室,双气……还把黄婶老家一个妹子请来,住一块儿,有个照应……生活费,我按季度给送去……其实黄叔在世的时候,我就该这么做,可那时候没这个实力不是!唉……

……呀,外头天都黑了,该开灯了……世上没有不散的戏,咱们就先聊到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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