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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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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副部长身边的吉虹呢?她在想什么?……她凝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云海,晴阳把浑厚而蓬松的云海照成一派玫瑰色……她脑海中竟几乎全然没有形而上的东西……祝羽亮有一回嫌她在镜头面前连拍了三条胶片还“不到位”,出语粗鲁,她便也恶狠狠地说:“你算什么大导演?我在你面前就是找不着感觉!”祝羽亮竟跺着脚说:“感觉!感觉!你难道就一辈子吃‘感觉饭’?!你心里头怎么就一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但凡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形而上撑着,你这个镜头也就早到位了!……”是的,她心里头真是一丁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她就是这么个性格,这么个气质嘛!连闪毅有一回也说:“怎么引不出你的历史感和命运感呢?”那是闪毅又一次提起小学时,那几个臭流氓把她推到废品筐里,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事儿,见她很不乐意,忍不住说的……是呀,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感觉简直糟糕透了!觉着气愤,也感到羞耻,身上很疼,头发晕,鼻子里有腥味儿,翻肠倒胃想吐……可是,“你不感到那是一个荒谬的时代吗?不为人性恶而战栗吗?跟现在的状况比,你不感觉到命运的诡谲莫测吗?”对闪毅从雍望辉那儿学来的这类形而上的提问,她只能是连点几个头,但说实在的,她自己心里头,是冒不出这些个“蘑菇云”来的……反正她就是这么个人,比如说,她一个人出国,她能说点英语,能应付一般的交往,她那英语水平就全凭感觉支撑,她脑子里是一点儿语法知识也没有的,并且她能发出那音,可绝对不能拼写……

吉虹此刻在想什么?她在埋怨闪毅……虽然人家没有邀请闪毅,但这种电影节,只要你不要对方承担费用,那是完全可以不请自到的……你闪毅不是跟司马山他们合资,搞到周转资金了吗?你怎么到头来还是不陪我?你说你们要在什么期货交易上搏一搏,那期货交易真够形而上的,你刚给我讲上十来句,我脑仁儿就疼起来了……得得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又跟电视台的宁肯他们打得火热,说是正考虑包下电视里的一个板块,用那带起来的几分钟广告赚钱……你搞你的生意我不管,跟电视台你爱怎合作怎么合作,可那宁肯总随着一个春冰,你跟春冰说说笑笑倒也罢了,怎么那天当着我说:“春冰你为什么不拍电影?你最适合演青春片啦!”瞧春冰当时的那个眼神儿!什么叫“最适合”?这“最”字从何谈起?……咦,我这下是不是形而上起来了呢?……

空姐和空嫂送饮料来了……

82

《爷们儿歇菜》的导演把几场戏放在街头实拍,有场戏要采取偷拍的办法,来表现康杰所饰演的那一角逛商场。康杰便提议去漆铁宝卖“美国香甜爆米花”的那个商场偷拍。他觉得能让漆铁宝师傅跟他一起在一部故事片中出现在一个画面中,哪怕将来在银幕上只存在两三秒钟,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儿。

谁知到了那个商场,一进门的地方倒是有那台爆玉米花的机器,可却是停业的状态。只好拍了些别的场面。事毕,康杰去跟爆玉米花机旁边的卖“和路雪”冰糕的人打听,人家告诉他:“……那漆师傅,他老伴不是去世了吗?……总得办几天丧事儿,他才再能来顾这个买卖吧……”康杰听了大吃一惊。

这晚他便去那简易楼看望漆师傅。

他到了那里,径直奔二楼,可是漆师傅住的那个203单元锁着门。他便再到楼下,敲那回接待过他的那位老大妈家的门。门开,仍是那位老大妈迎着他,他一问,大妈认出了他,叹口气说:“……就是那猪囊虫……虫子愣把大活人给弄死了!……惨啊!……”大妈又告诉他,漆师傅自己和老伴家都没什么亲戚,全靠单位来人和邻居们帮忙,算是办完了丧事。他问:“漆师傅很悲痛吧?他身体怎么样?经得住吗?”大妈犹豫了一下,才说:“他这人……咱们也摸不大透……没见他当着人流过眼泪……反正是一件件地把该办的事都办妥了……他这人!按说这丧期里头,心里怎么着先不说,他也那么个岁数了,有的事儿,你就先搁搁吧……他不!……好比说,你那衣服也不怎么脏,干吗那么急赤白脸地非马上脱下来洗它呢?……哎,人家的事儿,咱也不好说……这不,这几天,他又一个人刷房、拾掇,邻居要帮忙,他也不让帮……一个人一个性情,对不对?……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这倒是,一个人呆家里,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唉!……”

漆铁宝师傅的洁癖依然如故,对此康杰并不惊讶;可听大妈的描述,漆铁宝对老伴的悲惨去世,似乎显得未免冷血了一些。康杰自从混入了影视圈,又拼命往文化人的层次上够,也懂得了探究人的内心;那么,漆铁宝这样的老管子工,这样一个现在下了岗,跑到一个中档百货商场卖爆米花的“社会填充物”,他的内心世界里,究竟都涌动些什么?像他这号人,内心会是丰富的吗?幽深的吗?……而且,归根结底,像他这号人的内心,对于这个社会,对于发展着的历史,具有意义吗?值得当作艺术的表现对象吗?有哪怕是潜在的美学价值吗?……

康杰想起了拍摄《栖凤楼》的过程中,祝羽亮侮辱他的那个话;很明显,在祝羽亮那样的人眼里,他康杰不过是一个展示肌肉和武功的活动道具,并不能算在所谓真正的艺术家的那个范畴里:祝羽亮根本不关心他有没有一个内心世界,那世界是否丰富而幽深,是否并不比任何一位人类公认的优秀艺术家,比如达斯庭·霍夫曼或汤姆·汉克思他们的心灵肤浅、粗夯……

被人视而不见,这还算不得多大的悲剧;明明被人看见了,却把你的价值忽略不计……这才是人生中最悲苦的事!

……康杰脑子里一边转动着这些个思绪,一边跟大妈告辞……

……他再上楼去碰碰运气;他发现203那扇门底下泄出了灯光;他很高兴,便敲门;里面半晌才有脚步移过来的声音,并且听见漆师傅在里面问:“谁啊?”那口气倒不一定是不放心,不意味着安全考虑,而是很不情愿开门接待的意思。

他便大声说:“漆师傅,我是小康!康杰啊!”

漆师傅这才把门打开,请他进去。

屋里灯光暗淡。只有屋顶上吊下来的电线上有一盏电灯,连个最朴素的灯罩都没安;那灯泡估计只有十五支光。在暗淡的灯光下,漆师傅那平板的无表情的脸,映入康杰眼里,仿佛是个冰块,让他顿觉寒冷,并且那冷意一直渗到他的心底。

康杰便说些致悼的话……

漆师傅甚至都没让他坐下,就那么站在他对面,跟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听着。康杰不敢再望着漆师傅的脸,眼光便往漆师傅身上移……漆师傅一身中山装依然是极其陈旧却也依然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外衣领子系着风纪扣,里面露出洗得雪白的衬衫领子……

康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漆师傅才从容地对他说:“谢谢您啦!”

康杰拿眼扫视四周。整个单元里还是那么素朴简单。墙壁和天花板看得出确实是刚刚重新粉刷过一遍……是用最古老的方式,用最便宜的白灰刷的;因为灯光暗淡,所以粉刷的效果在这晚上并不明显,甚至于看上去还使得单元里的氛围更其萧索……

康杰便把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元人民币拿了出来,他递过去,还没发话,漆师傅便伸出手来坚决地推了回去:“……不用!……你这是干什么?……谢谢你啦!……不用!……用不着!……如今我一个人,更没困难啦!……我够用!……谢谢你!……你收回去!……”

在手与手的强伸与强推之中,康杰感到漆师傅年岁虽大,那手劲却不见衰退……

康杰一时只好缩回手,暂且把钱搁回衣兜里。

“你请坐吧……”漆师傅这才说出这句本该是康杰一进门便应说的话。

康杰便寻找坐处。他记得有一对单人沙发本是放在迎门靠墙的地方的……那里却改放了饭桌……漆师傅似乎在把他引向那折叠饭桌边的折叠椅……他的眼光还在惯性移动……于是他发现现在沙发和茶几都移到了那边墙边,正对着相对应的那面墙的那个老式的躺柜;柜上的那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直角遥控彩色电视机,显然是新买的……这种俗称“21遥”的彩电在几年前曾是北京一般市民家庭所追求的物品,但如今又已“落伍”,已属于许多家庭需加改换的项目了;如今动辄讲究25、29甚至35英寸的大彩电,有的更追求宽银幕格局的、有“画中画”效果的彩电,并有多功能的录放机等匹配,甚至要布置成“家庭影院”……可是康杰深知,以漆师傅的消费习惯,购进这“21遥”已是件石破天惊的事!想必是老伴故去后,他陷入了深重难熬的寂寞,故而痛下决心,购进这样一个“伴侣”,来聊慰凄凉……也好也好,漆师傅能如此安排自己的生活,说明他并不是悲观绝望……

康杰注意到,那台“21遥”电视机正开启着;不知是哪个频道,正播放着一台戏曲晚会节目,画面很艳丽,只是漆师傅把那声音调得极小,以至刚才康杰都没注意到……康杰不记得漆师傅爱看戏……漆师傅好像只偶尔跟人下盘象棋,别的业余爱好从未发现他有过……

康杰朝沙发那边望去……他看出来两只漆师傅多年前自己打制的沙发当中,那也是漆师傅自己打制的木头茶几上,搁放着很显眼的一样东西……是个录音机?……啊啊啊……康杰很快恍然大悟——那是骨灰盒!……漆师傅干吗把骨灰盒搁在那么个位置呢?……

康杰眼光再一扫,就发现茶几两边的沙发的面貌显得很不一样……一边,还是老样子,绷着已经被人的后脊梁磨得发亮的浅褐色人造革;另一边呢,却覆盖着一块很新的大浴巾——这种用大浴巾当做沙发保护层的做法,十多年前在北京市民中颇为流行,但到今天早已被视为“土气”,现在的沙发都讲究真皮蒙面,如不是真皮的那就会用精心制作的花色雅致的沙发套,或者搁放些色彩和谐的腰枕——漆师傅在那只沙发上所披蒙的大浴巾是宝蓝色的底子,上头有褐色大老虎的图案,映入康杰的眼里,真把他吓了一跳——实在是“怯”得不能再“怯”!这样的大浴巾倘白送给他,他都不知该往哪儿藏,甚至都会觉得羞于拿出去送人——可是他却可以想见,漆师傅买下它,一定是确实喜欢,并已也一定是下了狠心,才掏的那份钱……

康杰下意识地朝沙发那边移动……漆师傅好像是很不情愿地在说:“……你坐吧……”他便去坐在了那张没铺大浴巾的沙发上。他发现漆师傅自己并没坐,便又站起来招呼漆师傅:“您也坐呀……”

漆师傅还是没有坐。

康杰心下想:难道是他舍不得坐那大浴巾?……漆师傅啊,您的消费、生活习惯,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康杰又往那铺大浴巾的沙发上看,这回他发现沙发上原来还放着东西……啊,是……一双手套……一双——不像是真皮的,大概是人造革的吧——手套……唔,是一双女用的手套,因为套口上有一圈人造毛……是冬天用的手套,想必里面有毡子之类的御寒层……这?……他不禁抬眼望着漆师傅……

漆师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他听见漆师傅在说:“……给她……你嫂子她……买的……她不是在商场外头的停车场管看车吗?……一直戴着自己缝的大棉手套……暖和那是真暖和……可收费、给人撕票,实在不方便是吧?……就叨唠过……商场柜台里就有这样的手套……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可临到那天出事儿,愣没买……你说这……唉!……她属虎……最爱看个电视……爱看个戏……那黑白的,她看着就挺高兴……我一直说,等那买爆玉米机的钱一赚回来,就给她买台‘21遥’……谁知她就没等到那一天……我们俩,你是看着我们……怎么着……一块儿的……你……你别……”

康杰虽是条硬汉子,听到这儿,不知怎么搞的,心尖一震,嗓子一热,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

康杰觉得,他在此以前所拍的所有片子,包括正在拍的这部号称“刻画老北京人内心世界”的《爷们儿歇菜》,简直都一钱不值!……

康杰心里翻涌出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浪……是的是的,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真的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因为我在这茶几和沙发前重新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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