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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民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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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尚能维持一种有尊严的雅致生活,所以不打算下海。现在我写到这里,也只不过是承认,我确交了些市井朋友,这未必是我的什么优点,我的创作也未必因此就更好,这只不过是提供一点花絮,让关心我的读者朋友,多了解我的一个侧面罢了。

夏日,在街头巷尾的路灯下,蹲坐着些甩扑克的人群,这情景,许多身份比他们高的人,是都见到过的,如果发现我也兴致勃勃地混迹其中,那当然会讶怪。我和我的朋友,加上他的邻居,还曾在高层居民楼的电梯过道里,摆开小炕桌,坐着小马扎儿,打过一宿的麻将。小输小赢,插科打诨,让过堂风吹得悠哉游哉的,那情景儿,恐怕“儒林”里能知道的,就不多了。在那里搓麻,一是家家住得都不宽敞,二是楼道灯与电梯的用电,都不与各住户电表相干。你爱怎么鄙夷就怎么鄙夷吧,反正我跟他们在一起,感到是处在一种无大恶亦无大善的自然状态中,这状态很适合我,能调剂我有时为沉重的思绪弄得无比焦虑的心情。

骑车去野地里,寻找点野趣,这是我和一两位平民朋友的共同爱好。但现在野地已萎缩得所剩无几了。1992年我们还曾在三环路外找到个野撂着的废窑坑,坑边长着不少芦苇,还有些蒲草长在水中,我喜欢芦苇和蒲草,他们就帮我采拔。其中一位为了拔蒲草,索性脱光了跳进水去。那窑坑是漏斗形底,积水里长满了水草,他一下去就往下沉,还被水草缠住了脚,吓得我们在岸上大喊大叫。但他终于浮了上来,摆脱了水草纠缠,还为我拔下了若干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蒲草。我还注意到,一般来说,文化人的肢体语言,使用得最多的是手势,而我的这些平民朋友,他们的肢体语言却常常表现在头颈部的摇动上。我就很喜欢我的一位壮汉朋友,说到兴致处,把他那颗大头豪迈地一摆的模样。总而言之,“读”作家朋友,自然乐趣全在读其文章,而“读”平民朋友,那乐趣往往在有声的话语之外,在其生动的肢体语言之中。比如我一位当过消防队员的朋友,他说到不平事,或仅仅是听到我说起委屈,便每隔几分钟重系一次腰带,每次胸臂肌肉都块块饱胀,他言简语罕,这肢体符码的表达,却含意丰富。

要保持和这些朋友的恒久关系,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主要的原因在我,我自己的事太多,而我的这些事又往往跟他们所忙的事不在一个社会层面上,交叉点太少。所以,有的这样的朋友,我总不去找他,就渐渐疏远了(虽并不淡忘)。比如前些时我跑到南城去找一位这样的朋友,发现他所住的那一片地方,原来是些破破烂烂的平房,现在已改造成了一片崭新的居民楼,我到居委会去打听,人家说原拆迁户只有3/10回住此处,其余的分散到五六个新居民点上去了,哪儿查得出!我只好怅怅而还。当然,我为那位朋友高兴,他一定大大改善了居住条件。或者会有人问:你们不见面时,就不通信么?不打电话么?是的,我和这样的朋友,从不通信,他们也极少和我打电话。你看,如果我搬了家或他搬了家,我们也就很可能失去联系。你如追问:你们这样交往,算得上朋友么?那我要告诉你,相互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朋友,往往是这样的,在文化人之间,也如是,倘失去了联系,心里还是忘不了的。偶尔回忆起来,友情滋味是不减的,一旦又偶然地邂逅,那重逢的快乐,是难以譬喻的。

一位平民朋友有一天认真地对我说:“总听你说,这个朋友那个朋友,好像你就那么趁(意为拥有很多)朋友。走着瞧吧,等你崴了的时候,你再转脑袋瓜看看,你究竟有几个朋友!”崴了的时候我转脑袋看了,圈内的所谓朋友,少了许多,而平民朋友,大体都还依旧。

当然,若要以真正深交,能相互理解相互补阙而处之欣欣然为标准,则我的所谓平民朋友,说到底也并没几个。

友情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朋友之称实不应谬安。什么平民不平民,既是朋友,便无平与不平之分。一条溪水清清爽爽长长流淌,穿越世事,不计岁月,满盈着善意,这便是友谊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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