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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讲“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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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养女婴

应华美协进社邀请,到纽约去讲《红楼梦》。www.mengyuanshucheng.com他们提供的是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往返机票。2006年4月12日登机那天,到登机口一看,几乎全是洋人。坐下来环顾,发现不少洋人全带着孩子。再细看,呀,那些孩子怎么差不多全一般大,而且,竟全是中国娃娃。更仔细地看,那些婴孩应该全是女娃儿。携带她们的洋人,有的看上去是两口子,更多的则是单身的妇女或先生。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就能看出他们对自己携带的女娃非常疼爱,有的紧搂怀中,有的给坐在折叠小椅上的孩子喂水,有的则弯腰扶着小胳臂让其试步……

原来,跟我同机的,有一个不小的美国领养中国被遗弃女婴的团体,他们已经在中国办理完所有相关手续,正带着自己选中的爱婴,返回美国。

美国人从中国领养女婴,始于1992年。首批被领回去的,现在已经上中学了。目前这种从中国福利院领养去的弃婴,据说在美国已经累计达到六万多名。被领养的弃婴几乎全是女娃,有“中国妹妹”?之称。?

飞往纽约的航程里,我一直在琢磨,怎么那么巧我揭秘《红楼梦》,是从书里的秦可卿入手,而书中第八回末尾,就交代说,秦可卿本是一个小官吏从养生堂里抱养出来的女婴。当年的养生堂,相当于现在的福利院,当然,旧时代的养生堂(又叫育婴堂)黑幕重重,现在的福利院应该是一个健全的民政机构。但无论当年还是现在,这类机构所收养的弃婴,总不能长期留存在那里面,根据法律法规,办理相关手续,让社会上具备一定经济条件和道德水平的人士从中领养,是中外古今这类机构惯常的行为方式。

看过英国19世纪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雾都孤儿》,我们就可以知道,在旧时代,西方的孤儿院(也就是育婴堂、养生堂)里的弃童过着怎样非人的悲惨生活。而他们被领养出去后,多半又会被当作童工驱使盘剥,只有希冀偶然的运气,才能终于脱离樊笼,回归到正常(实际上也就是中产阶级或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之中。在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那个时代,中国的养生堂也是暗无天日的地方,从那里抱养出去的孩子,男的往往是被当作学徒,女的往往成为丫头,命运稍微好些的,也不过是成为小户人家的养子养女。对于他们的来历,父母讳莫如深,他们长大后有所疑惑、察觉,都会非常地痛苦。就因为他们“来历不纯”,所以会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特别是婚姻、就业等方面,遭遇障碍,形成坎坷。

美国19世纪小说家霍桑的《红字》,虽然讲的不是养生堂的故事,但是书里的那个女孩珠儿,就因为她“不知其父”,“来历不明”,也就跟她那至死不说出她父亲是谁的母亲一样,每天身上必须挂出屈辱性的红a字,被示众、被歧视。这说明,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至少在一百多年前,血统问题仍是一个能制人于死命的严重问题。所以《红楼梦》第八回末尾的那段交代,说秦可卿是宦囊羞涩的小官吏从养生堂抱出的女婴,却仅仅因为跟贾府有些瓜葛,就嫁入到人人一双富贵眼睛的贾氏家族,成为宁国府三世单传的贵族公子贾蓉的正妻,确实是有悖那个时代常理的,不仅有悖那时中国的常理,也有悖霍桑、狄更斯笔下描绘过的,以往西方社会的常理。那确实是个值得探究的“症结”。

飞机上邻座的一位美籍华人女士,跟我谈起美国领养团,她说这些白种美国人会为所领养的“中国妹妹”安排很好的前程,送她们入名校,最后将她们输入美国主流社会。她估计再过十年,这些女孩中长大成人的,会组成“中国姊妹会”,她们会意识到她们在美国社会里是一个特殊的族群,她们会返回中国寻根(实际上现在已经有1992年抱养去的回来寻求“我究竟是谁”的答案),会在美中各方面交流中起到某种特殊的作用。

飞机开始降落,舷窗外,已呈现出纽瓦克国际机场的鲜明轮廓……?

大娃娃心态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国白人组成领养团,到中国福利院里抱养被遗弃的女婴到了纽约以后,我还经常跟那边的人士讨论。总的来说,每一位领养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特殊的原因,甚至是很私密的原因。但是,大体而言,他们有其共同点,就是出于朴素的人道考虑,觉得自己既然有能力,就应该做这种珍惜生命的事情。这跟一般美国人都信奉基督教新教派,持有宗教情怀也有很大关系。20世纪50年代,曾有很多美国人自愿领养韩国孤儿,六七十年代,积极抱养越南孤儿又形成一种风气。现在,尽管中国经济在高速发展,中国生产的衣服和鞋子充斥在美国的各大商场,中国的家用电器也令美国人觉得物美价廉,但是,中国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依然严重,抛弃女婴仍是比较严重的社会问题,某些福利院收容的女婴数量已经相当可观。而中国本土人士抱养这些女婴又并不踊跃,于是,一些知道了此种情况的美国人士,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就自愿组合成了一批批的领养团,来中国抱养被遗弃的女婴。

我在赴美途中遭遇美国领养团,其中诸多镜头令我久久难忘。比如一位独身男士还为自己和女婴购买了头等舱的座位,进入机舱后立即布置成一个小小的游乐区,全身心地逗那女婴咯咯欢笑,他自己也高兴得像一个大娃娃。

大娃娃的作派、心理和情趣,是我接触许多美国人以后形成的一个总体印象。比如这次赴美“弘红”――就是弘扬中国的《红楼梦》――本来就是到华美协进社二楼的演讲厅里去讲一番我的《揭秘》,后来却通知我他们要与哥伦比亚大学合办,而且要把演讲的那一天命名为“刘心武日”。乍得知他们这个决定我真吓了一跳,毕竟我是中国人,从传统文化到革命文化在我意识里的积淀都很深,论资排辈也好,论功行赏也好,在哥大举办某某某日,怎么说也不应该轮到我头上,而且,我若接受下来,岂止是不谦虚,简直就是狂妄!但到头来4月15日还是搞成了“刘心武日”。上午我讲《秦可卿与贾元春之谜》,下午讲《贾宝玉和情榜之谜》,两讲前分别播放中央电视台录制的《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刘心武抚摸北京》上下集,设台面展示出售我的若干著作,散发关于我的创作简历和有关我《揭秘红楼梦》引发大争论的材料,张贴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中英文报道及照片。我发现,美国人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我们既然请来了刘心武,手中又有若干资源,而事前报名订票的人士又逾百人,何不大家高兴一番呢他们并不把“刘心武日”的叫法看得那么郑重,融注进那么多的内涵,就是一群大娃娃,聚在一起度过一个跟刘心武有关的周末,在嘉年华式的活泼气氛里,顺便地了解到一点关于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和关于一个中国当代作家的相关信息。

美国式大娃娃的心态,感染了我。出发前,一位友人叮嘱我:“你可是负有重大使命啊!”到了美国,我会见了华美协进社的社长、副社?长――?两位白人女士――以及其分支机构人会的双主席,来自内地的何勇和来自台湾的汪班二位先生。轻松交谈中,我就明白了,在纽约这个大都会,每个周末都会有无数的文化活动,且不说大都会博物馆和林肯中心里面,也且不说百老汇长街上的无数剧场和分布在各区的图书馆里,就是许多小型的文化场所,也有极其丰富多彩的安排。某处可能有关于柬埔寨吴哥窟的研讨,另一处可能有某部东欧作品英译本的首发式。华美协进社本身,也开展着多种介绍中国文化的活动,一楼的展厅里就正举办中国青花瓷精品展。来一个刘心武,讲两场《揭秘红楼梦》,而且只是用中文讲,不过是一滴雨水,落进浩瀚的大海里罢了。认真对待是应该的,但又何必把自己和讲座看得那么重要,动辄视为“使命”呢大家一起玩玩,寓文化传播于周末消闲,“刘心武日”无非是个小小的周末游戏。进入这样的心态后,我那天的演讲,意态轻松,挥洒自如,反而获得了异常热烈的反响。

那天中午,接待方引我去一处学生宿舍休息,路经大学绿地,看见一些从新泽西州开车来听我演讲的人士,在草坪上铺开布巾,席地野餐,以待下午我的第二讲,很是感动,也更有返老还童的欣悦。

夏志清捧场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弘红”次日,几乎美国所有的华文报纸都立即予以报道。《星岛日报》的标题用了初号字《刘心武哥大妙语讲红楼》,提要中说:“刘心武在哥大的‘红楼揭秘’,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他的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连研究中国当代的泰斗人物夏志清也特来捧场,更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讲堂内座无虚席,听众们都随着刘心武的‘红楼梦’在荣国府、宁国府中流连忘返。”

我第一次见夏志清先生是在1987年,那次赴美到十数所著名大学演讲(讲题是中国现状及个人创作历程),首站正是哥伦比亚大学。那回夏先生没去听我演讲,也没参加纽约众多文化界人士欢迎我的聚会,但是他通过其研究生,邀我到唐人街一家餐馆单独晤面,体现出他那特立独行的性格。那次我赠他一件民俗工艺品,是江浙一带小镇居民挂在大门旁的避邪镜,用锡制作,雕有很细腻精巧的花纹图样,他一见就说:“我最讨厌这些个迷信的东西。”我有点窘,他就又说:“你既然拿来了,我也就收下吧。”他的率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98年二次赴美,在纽约也是不少的文化界旧友新雨举办餐会,欢迎我和妻子晓歌。记得那回来的人甚多,以至餐馆包间的玻璃拉门都关不上了。在座的文化泰斗级人物有唐德刚先生,夏先生却仍不来“合群”。那次唐先生身子骨显得十分硬朗,谈笑时声如洪钟。但这回再赴纽约,要把周汝昌先生嘱交的《我与胡适先生》面呈唐先生时,接待方告诉我,唐先生竟已中风,行动语言不便,我只好惆怅地把周先生大作和两册拙著给华美协进社的何勇先生,烦他转递致慰。

夏志清先生只比唐德刚先生小一岁,这回赴美在哥大演讲的前一天,纽约一些文化名流在中央公园绿色酒苑小聚,为我洗尘。夏先生携夫人一起来了,他腰直身健,双眼放光,完全不像是个85岁的耄耋老翁。他不仅在中国文化方面造诣很高,英文写作在英语为母语的人士眼中也属一流,我感觉他已经具有熟练的英语思维,也具有了“美国大娃娃”的特点。席上他称老妻为“妈妈”,两个人各点了一样西餐主菜,菜到后互换一半,孩童般满足,其乐融融。

我演讲那天上午,夏先生来听,坐在头排,正对着讲台。讲完后我趋前感谢他的支持,他说下午还要来听,我劝他不必来了,因为所有来听讲的人士,都可以只选一场来听,一般听众是要购票入场的,一场20美元,有的就只选上一场,或只选下一场,两场全听,其实还是很累的。但下午夏先生还是来了,还坐头排,一直是全神贯注。

报道说“夏志清捧场”(用二号字在大标题上方作为导语),我以为并非夸张,这是实际情况。他不但专注地听我这样一个没有教授、研究员、专家、学者身份头衔的行外晚辈演讲,还几次大声地发表感想。一次是我讲到“双悬日月照乾坤”所影射的乾隆和弘皙两派政治力量的对峙,以及“乘槎待帝孙”所表达出的著书人的政治倾向时,他发出“啊,是这样!”的感叹。一次是我讲到太虚幻境四仙姑的命名,隐含着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位女性,特别是“度恨菩提”是暗指妙玉时,针对我的层层推理,他高声赞扬:“精彩!”我最后强调,曹雪芹超越了政治情怀,没有把《红楼梦》写成一部政治小说,而是通过贾宝玉形象的塑造和对“情榜”的设计,把《红楼梦》的文本提升到了人文情怀的高度,这时夏老更高声地呼出了两个字:“伟大!”我觉得他是认可了我的论点,在赞扬曹雪芹从政治层面升华到人类终极关怀层面的写作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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