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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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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亚克斯喜欢把自己的住所布置得舒适而富有审美感。www.maxreader.net他早就已经明白,在握有金钱这种神奇尤物的情况下,为还有让你不喜欢的东西或者使你不满意的事情而发火生气,是不可思议的。钱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排除任何不方便。因此,他耐心而投入地装修自己在莫斯科的住宅,然后又装修别墅,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取舍。如今,住宅和别墅都完全符合他的高标准严要求。阿亚克斯无论在莫斯科市内还是在市郊,都能很舒适地消磨时光。他是个极顾家的人,爱妻子,爱儿子,也孝敬自己的母亲。母亲常住的地方,正是他温暖舒适、设施齐全的别墅。他也极其乐意经常去看望母亲。母亲从来不过问她已故的丈夫和独生的儿子干些什么,只知道富裕证明她的儿子能够成功地适应新的经济环境。

如果撇开阿亚克斯的恐怖主义犯罪勾当不谈,总的看来他是个各方面都令人喜爱的人,有许多朋友,以及接受过他的各种帮助、认为自己应当对他感恩戴德的人。乍一看他微笑的脸庞和愉快的眼神,谁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冷酷而不眨眼地下令杀人,会把两个被人为赋予特殊才能的年轻姑娘当成只不过是一种商品,必须“好好展示”,以图卖个好价钱。

送走了妻子和儿子。他们到法国的蓝色海岸去了,要在那里度三个星期的假。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到母亲住的别墅去。那里等着他的是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晚餐、露天凉台上漫长温暖的夜晚和闲适随意的谈话、阿亚克斯从小就爱喝的加樱桃酱的茶。今天他也在别墅,他同母亲一起在按照老习惯喝茶。一直安安静静地趴在主人腿边的大牧羊犬突然站起来,不安地竖起耳朵。

“格列塔不安了,”母亲说,“大概又是有人在栅栏那边擦身吧。”

“我去看看,”阿亚克斯站起来,往肩上套上一件单上衣,“我们去吧,格列塔,检查一下,是什么人在那边走动。”

他随着牧羊犬走到栅栏边,马上就看见一个毫无特征的客人正在四下打量。

“您在找人吗?”阿亚克斯温和地问,但是没有走出栅栏。

问话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因为来人他认识。这个人不止一次在阿亚克斯和车臣人之间充当联络员。

“让转告您:再过三天将开始军事行动,可能要用山中的保育院。”

“好的,我明白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别的没有什么。”

阿亚克斯不慌不忙地朝房子方向往回走。格列塔畏怯地跟在他旁边,时而不满地看看陌生人刚刚站过的地方。

就是说,再过三天,车臣将开始激烈的战争。反对派领导人或者高级指挥官中有人受伤后,将被送到喀尔巴阡山中的保育院去。阿亚克斯的人将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提供高水平的医疗救治和应有的护理。老实说,正是为了要派这个用场,才在一年前租下保育院的房子。喀尔巴阡山中有好些小型飞机场,可以降落运送伤员的飞机,所有的组织问题都由乌齐耶夫上校控制,他一辈子都在外喀尔巴阡军区服役,在当地拥有通过贿赂建立起来的广泛的关系。往保育院运去了最新的设备,病房兼有手术和电子理疗功能,能治好严重的外伤病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紧急调遣医生也已安排就绪,所需医生提前选定,随时准备上机场。已经有过多次了,官方报道说某某人死于车臣的军事行动,半年之后他本人却又重新亮相,活跃、健康。谁也想象不到,这半年他是在哪里过的,为什么关于他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然而起死回生的本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除了“安拉的意志”几个字之外决不多说。

再过三天。这就是说,三天之后保育院里不能再留下一个无关人员,无论是娜塔莎、上校的儿子阿斯兰别克-乌齐耶夫,还是伊朗医生。只留下瓦西里和护士娜佳,当然还有警卫。事情必须在这三天当中搞掂。

“是什么人,儿子?”阿亚克斯上台阶时,母亲担心地问。

“有人迷路了,问去车站怎么走。妈妈,我们再烧杯茶吧,这一杯已经凉了。”

“我这就去烧。”她说着就站起身来。

“你坐,你坐,”阿亚克斯温和地笑着说,“我自己来。顺便也给格列塔喂点食。走吧,亲爱的,”他轻轻地拍拍格列塔的头顶。那条狗讨好地眯缝起眼睛,“我们去拿你的食盆。”

走进厨房,他严严地关上门,打着煤气灶,往茶炊里添上水,从口袋里掏出大哥大。

“请接波卢克斯,”他低声说,“请转告,鉴定专家只能在三天内抵达。否则就不要来了。二天之后受控样品将被销毁。”

格列塔困惑而委屈地望着主人。他说了它熟悉的“食盆”,可是自己却没想到什么也没有往这个食盆里放,为什么还说?只顾站在厨房中间对着那个黑盒子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甚至连看都不看放花提包的方向,好吃的带点咸味的食块通常都是出自那只提包里。与其这样,它还不如留在老主人身边。老主人虽然不像少主人这般可亲,但是心肠好,总是从桌子上拿点东西喂它。牧羊犬蹲在主人的腿下,试图截住他的目光。但是阿亚克斯似乎忘记了它,重新在黑盒子上按键。

“如果鉴定专家在三天之内赶不到,你们就甩掉货物,我们不能再保护它了。三天之后可能有客人要来,必须为他们腾出地方,保证不走漏消息。什么?我无所谓,这不关我的事。当然,要万无一失。儿子?他不会有问题,上校全都十分清楚。对,当然,也包括他。再见。”

阿亚克斯关上电源,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伸手从花提包里取狗食。

“怎么了,亲爱的?”他说,“查皮”的碎末从花提包倒进食盆,发出悦耳动听的沙沙声,“饿了?主人不给你吃的?嗨,他真坏,嗨,真坏,完全把小姑娘忘了,只顾忙这事那事。别生气,亲爱的,敞开吃吧。”

格列塔很能领会主人的语气,它明白主人没有给它食物不是因为它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或是犯了什么过错。这是最主要的。狗的忠诚规则不能违背主人的意志。格列塔向阿亚克斯投去恭顺的目光,舔了舔他的手。

亚历山大-塔什科夫很早就懂得了权力和财力,虽然他一直没有掌过权,只是接受了这一客观现实。他知道,许多罪行正是为了钱,甚至身败名裂的风险特别大也在所不惜。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都是对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恐惧。

他清醒地估计了废止租约的形势。他知道,租约既然是靠了大量行贿才得以签订,那么决定这一纸合约的人,在租赁者面前就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借助于“幸福童年基金会”在当地的媒体上组织一个战役,掀起一个浪潮,动员社会舆论,然后挥舞拳头要求提前废约,同时表示准备支付全部赔偿金,因为孤儿们的利益更重要。甚至还可以试试宣告租约无效。决定租约命运的官员们,在这个浪峰上不可能持久对抗,他们没有保护租赁者的理由。但是这需要不少于三四个月才能办到,塔什科夫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为了让能促成快速签约的人伸出援手,惟一的办法是花更多的钱行贿,比他们从租房人手里收到的贿赂更多。当然,行贿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这谁都知道。塔什科夫也知道,但他还是得行贿,用的是苏联经典作家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鲍加托夫遗产中的钱。当然,他并不亲自出面去做这种勾当,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甚至还高雅脱俗,但是同时也不留回旋余地,让受贿人休想耍滑头脚踩两只船。当官的确信受到势力更强的黑手党集团的钳制,他们的事,这个团伙全都了如指掌,如果不这么做就逃不出它的手心,它非找租房人算账不可。

最让他们害怕的是,他们必须以官方身份到前保育院去一趟,通知租房者赶快把房子腾出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敲定文件并且签字盖章是一回事,然而收了人家的钱后再甩掉人家,同时当面对他们说有人出更多的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还要有一笔钱用来组织纠察队。把居民集合到保育院周围,发给他们写着“保育院属于孩子们!”、“外来人从保育院滚出去!”的标语牌,并且告诉他们该做什么、怎么做等等。纠察队员应该对官方给予道义上的支持,表达出促使尽快废约的现实理由。

“我们不想提前打搅你们。我们以为,一切都可以通过对话来解决。”地方行政当局的代表对租房人说,“但是您看,事情起了变化。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租约包含有违约和不守约条款,这您自己知道。我们将房子向您短期出租,只能以一伺出现向保育院拨款的可能性时租房者立即腾出房子为条件。我们没有守约,我们同您签订的是三年租期,因为当时我们相信,三年之内不会给保育院拨款。但是现在有钱了。为了这个三年期的租约我们已经够窝囊的了。请相信我,为了维护您的利益,凡是我们能做的事情都尽力做了。但是,唉!”

塔什科夫站在表达愤怒的社会舆论的人群中,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高高的混凝土围墙绕院子一周。塔什科夫装成一个热情活跃的积极分子,爬到纠察队员开来的汽车顶上,把一块标语牌高高举过头顶。他老练的眼睛穿过包围着建筑物的棕色树干和绿色枝叶,不时捕捉到移动目标。不错,这里的警卫够多的,最糟糕的是,他们不仅在混凝土围墙内侧的院子里,而且还在外面的山坡上执勤。这帮租房人个个都是尚勇好斗的亡命之徒。如果真要跟他们动武,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处置得对,用光了鲍加托夫的钱。如果解决问题可以不流血,那就不要流血,不管要花多少钱。遗憾的是,不是所有的领导者都明白这个道理。

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没有把来访者送出门。刚刚发生的几件事情有如晴空霹雳。而且想不到竟会接二连三,真是祸不单行:阿亚克斯命令三天后甩掉姑娘和米隆,而这里却乱成一团糟。他说的三天已经过去了一半。但是,暂时什么都不能办。鉴定专家随时都可能抵达。必须让他们看到活着的娜塔莎而不是尸体。没有关系,也许,到早晨自会消停。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糟。官方客人离开之后,纠察队员并没有如瓦西里所希望的那样散去,他们继续围在房子外面,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不仅如此,暮色降临时,他们从汽车里拖出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分明是准备做饭。怎么,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吗?胡闹。瓦西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出大门。

“公民们,”他尽可能有把握地说,“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各自回家去吧。行政机关的代表把当局做出的决定通知我了。我同意他转达的决定,不持异议。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我们搬出东西,腾出房子。我发誓,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不在这里了。你们的示威没有意义,我用不着说服。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一片怒吼,人群头上举起一批新的、瓦西里白天没有见过的标语牌:“喀查普从乌克兰的土地上滚出去!”“乌克兰的土地属于乌克兰人!”

人们喊道:

“我们要呆到你们从这里滚蛋为止!”

“不能相信你们!”

“从保育院滚出去,它属于孩子们!”

“大肚子喀查普是靠乌克兰面包养肥的!”

“趁着好胳膊好腿快滚开!你们剥夺了我们的工作!”

喊声中增加了攻击性。瓦西里明白了,通过和平谈判他根本达不到目的,向人群开枪也不行,所有的租房文件上都签着他的大名。如果有一个示威者被擦破点皮,首先会拿他是问。

“你们要怎么样?”他大声问,尽量不失镇静,“为什么不走开?”

“我们要看着你,”人群中有一个人说,“我们还要看着,你怎么搬走东西。所有的汽车我们都要检查,不让你们搬走保育院的东西。你快收拾自己的东西去吧。”

这一招全然失灵了。就是说,娜塔莎不论是死是活,都无法从这里弄出去了。当然,可以由警卫押车,不许检查,但是他的警卫全都是些一眼就能辨出民族特征的人。不得了的还有武装的车臣人要到喀尔巴阡山来居留的事。一旦泄露秘密,阿亚克斯会拧断他的脑袋。

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在三天之内就地解决娜塔莎和米隆的问题。还等个鬼!必须赶快制止鉴定专家到这里来。外面那伙人决不会放他们进来的,即使放进来,那么有外国人到来的消息也会马上传开。

瓦西里回到楼里,叫来了警卫队长马拉特,一个魁梧结实、满脸胡子直长到眼边的男人。

“必须当机立断,他们反正不会让我们安宁。就在今天夜里,你把该结果的都结果了。现在我们就准备开始。”

“这些人就这样围在外面?”

“照一切情形看来,是这样。他们不打算散开,这就叫来者不善。不要去招惹鹅群,这里不是俄罗斯。在这个地方,您和我一样,都是不受欢迎的外族人。乌克兰没有参战。所以我们别出意外。”

“可奥赫里缅科呢?他哪能允许我们这么办?”

“哪能,哪能……他允许了。就这么办。他是个傻瓜。原来,不满情绪早就产生了,本该及时发出警报并采取措施,可是他却指望一切自生自灭,自行平息。现在讨论还有什么用?应该及早在能做点什么预防的时候讨论。现在只能顺时应势,相机行事。简单地说,必须人不知鬼不觉地收拾掉姑娘和上校的儿子,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撤退的时候反而是多余的累赘。惟一的时间是夜里,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把监控灯都断掉。”

“两个人一起干掉?”

“你-嗦什么?”瓦西里光火了,“对你说一遍就够了,赶快去执行,而且要不折不扣。”

警卫队长默默地走出房间。暮色越来越浓。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盯着房子周围的人群。从他住的三楼窗户里看得十分清楚,人们支起帐篷,围着篝火忙着。照一切情形看,这些纠察队员很有经验,因为他们的活动组织得很好。从一大批人中分出一个“精神压力”小组,站在一边举着标语牌整齐地呼喊口号。现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饭来换班了。原先站着的人把标语牌交给已经吃完饭的人,再到篝火边去。看来,他们是要打算闹上一通宵了。但是这也不错。在自己一片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中,他们听不见他们料想不到的声音。

天色更黑了。警卫队长按照命令,没有打开围墙和房顶上的灯光。但这时瓦西里听见马达声响,稍过了一会儿,看见一辆载重卡车开到跟前。当即有几个男人从一堆篝火边离开,几分钟后就清楚了,他们拉来了几个蓄电池组,接上大功率的弧光灯。又过了一会儿,整个保育院被炫目刺眼的灯光照得朗如白昼。

“这群狗杂种,”瓦西里低声骂道,“居然堵得这么死。他们想看什么,我倒想知道。”

他冲进走廊。

“给我找马拉特,要快!”他对本层的值班警卫说。

五分钟后,警卫队长就到了,他刚刚吃完晚饭。

“暂停,”瓦西里对他说,“太亮了。”

“可以派一名神枪手,把他们所有的灯都打掉,”马拉特建议,“他们未必有备用灯。”

“你疯了!我们是和平的租房人,我们哪来的神枪手?你想闹出丑闻来吗?即使我们只开一枪。明天他们就会把警察、反侦察、国防部和新闻界的人全都招来。你的和平意识太差,没有长脑子啊?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要探头探脑!早晨会比晚上聪明些。奥赫里缅科说,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个星期之中,我们总能想出点办法来。最重要的是不能暴露我们这里的人数。你能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租房人,就是我,需要五十个武装的车臣警卫吗?娜佳好说,她可以算成服务人员。医生也可以不包括在内,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做出解释的地步,就说姑娘是我的女儿,米隆是儿子。那样,为什么需要医生和护士也就清楚了。可是你和你的这一帮蠢货怎么算?所以不能有一个人开枪,不能开一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上把所有的警卫从开阔地上收回来,只留下森林里的哨位,这些笨木头,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想到照亮森林。只把狗留在开阔地上。”

像今天夜里这种情况,瓦西里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叫喊声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停息,太阳出来的时候,瓦西里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撒气的第一个人是米隆。米隆也是一夜无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早晨6点钟,他请二楼的警卫带他去见瓦西里。

“你役事瞎转悠什么?”瓦西里冲着他大声叫喊,“你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坐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米隆惶恐不安地问。

“不关你的事!没问到你别乱说。你的任务是教姑娘学习,你只管好好教。滚开!”

中午,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外面是将近三十度的炎热,这三十五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分散在房子周围的开阔地上,现在却闭门枯坐,忍受着无所事事和闷热憋气的煎熬。最糟糕的是食品不够。买食品一般都是到库蒂、科索夫或者扎博罗托夫去,有时也到科洛美亚去买,派一辆轻型卡车,买够一星期的存量,买肉都是委托给古楚尔人,他们卸下成扇的肉,从来不问零钱,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什么,蔬菜也是批发,其他的东西则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小批量购买,以免大量采购招人耳目。按计划应该在昨天派车去买食品,但是没顾得上。现在完全乱了套,不知道如何收场。即便以需要购买食品为由说服纠察队员,在车返回时,他们一定要查看,肯定会为储备品数量之多大吃一惊。显然,这些东西四个人吃一个月都绰绰有余。还得找借口解释。但是有什么办法?五十个男子汉,光靠寓言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需要肉和面包,这是最起码的。下午4点钟左右,响起了警车的汽笛声。人群慢慢地分开一条道,放进一辆顶上有闪光灯的面包车。面包车一直开到大门口才停住。从车上下来两名雄赳赳的自动枪手。随后,一个臃肿笨重的身躯气喘吁吁地挤下车来,他穿着民警制服,佩戴少校警衔。人群中又举起了瓦西里尚未见过的标语牌:“打倒见利忘义的政府!”“打倒吸食民脂民膏保护土匪强盗的警察!”显然,突然出现的这些标语是早就准备好的,防备警察偏袒租房人。“这群料事在先的流氓。”瓦西里咬牙切齿地说。胖警察对聚在大门口的人群说了很长时间,带侮辱性攻击的标语牌减少了几块。

官方代表懒懒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朝门口走了几步。

“让他进来。”瓦西里命令警卫。

大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胖少校一摇一摆地走进大楼。小汽车也跟在他的身后开了进去。瓦西里下到一楼来迎接他。

“乱成一锅粥了,先生。”少校开门见山地对瓦西里用乌克兰语和俄语混着说,显得滑稽可笑,“必须把房子腾出来。”

“给了我们一个星期安排迁出,”瓦西里反驳道,“一星期后我们就不在这里了,您可以放心。”

“那有什么用,我不能等这么久。您看外面都在干些什么?别让我伤脑筋了。收拾起您的东西赶快搬走吧。”

少校显得疲惫不堪,浑身是汗,红红的脸膛油光发亮,说话慢条斯理,信心十足,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他不需要这么多人聚在自己的管辖区内示威。发生过多少事情啊,可是事后都得由他负责处理善后。要是发生群众性的骚乱怎么办?这个地区一向是平安无事的,他不希望发生任何混乱。千万可别砸了饭碗,他还没有挣到养老金呢。所以,这位先生,忘了别人慷慨赠给你的那一个星期,劳驾,请离开非法占据的房子吧。

还没有挣到养老金……瓦西里突然灵机一动:这是他们惟一的机会了。他不无用意地看了一眼瓦西里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流露出露骨的、欲盖弥彰的羡慕。这个贪婪的人在埋怨自己贫穷。

“请跟我们一起随便吃顿午饭,少校先生,”他殷勤地笑着说,“请赏光。”

胖胖的红脸少校显然乐于赏光。他津津有味地喝完红甜菜汤,甚至还请求再添一次。上焖羊肉时,他吃得狼吞虎咽,就像五天没有吃东西一样。对于酒水,他的确推辞了一下,但是,他一看见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以色列伏特加酒,两只小眼睛就冒出贪婪而谄媚的神色。瓦西里明白,客人快要顶不住了,果然如此。

午餐摆在瓦西里的房间里。羊肉之后是发面煎饼。这时候少校完全嘴软了。瓦西里想,该谈正事了。

他措辞非常谨慎,语带暗示。但是胖少校人很机灵,看来,大脑并未让油脂塞满。

“多少?”他不待听完瓦西里的话就问。

“多少由您说。您自己清楚,事情很微妙。”

少校说了一个数目。瓦西里觉得这个数目完全能够接受,当场就同意了。

“就是说,这么办,”少校用手掌擦去沾在嘴唇上的煎饼油,“由我把人分小批带出去,每批五个人,再多汽车里就容不下了。就是说多坐一两个,如果挤紧一点也可以,但是汽车玻璃是透明的,没有贴色膜,那些人会往车里面看,而车里面除了民警分局的工作人员,不应该有其他的人。我们把您的人塞到座位之间,用东西蒙上,好让外面看不出来。可以吗?”

“当然,”瓦西里点头同意,“您更清楚怎么样更好。您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

“我无所谓。你说送到哪里我们就送到哪里。只是别太远,否则来不及。要跑好几趟呢……”

“必须送到离公路比较近的地方。到了那里,他们自己会有办法的。”

“好的,”少校点头说,“我们马上就开始。”

他看了看表。

“就是说,到公路跑一个单程需要四十分钟,返回也是四十分钟,来回一趟一小时二十分钟。现在是5点半,7点……8点半……11点……”

他计算着到半夜能跑几趟。而瓦西里则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最后的答复,他说,到半夜能带出多少人算多少人,剩下的请勿见怪。但是少校继续打着自己的算盘。这时才弄清楚,他不反对马不停蹄一直干到深夜,好尽快拿到自己的钱,当然是外汇,而不是库邦,也不是卢布。

“少校先生,”瓦西里小心地试探着问,“我们有个不大的麻烦事……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在需要送出去的人当中有一个重伤员,他未必能用您提出的办法运送。他是个半瘫痪,平时行动要靠残疾人轮椅。”

“这不要紧,”少校挥挥手说,“不成问题。一个人倒还带得出去。到了夜间我们正好带他,夜间看得不是太清楚。像他这样的人你们不止一个吧?”

“一个,一个。”瓦西里急忙保证。

就这么办。主要的是把众多的警卫和有病的姑娘瞒过外人的眼睛从这里转移出去。到了外边,由马拉特去处理她,连同米隆一起。别忘了交代马拉特,在路途中必须保证米隆不出事,别让他在车上喊出什么蠢话来。

“这幢楼里有备用出口吗?”

“有,那有什么用?不仅有,还有两个呢。其中一个是地下室出口,卸食品就通过这个口。”

“噢,”少校活跃起来,“有办法了。我们就通过地下室把他们装进车里,把车停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我们去看看,那个门是怎么开的。”

他们下到一层,走出大楼,绕楼一周。运食品的出口在与大门相对的背面。的确,纠察队员反正能看见……

“你有车吗?”少校问。

“有,有好几辆。”

“开过来围着出口,挡住外面的视线。”

十分钟后,三辆汽车停到了楼边上,正好让外面的监视者看不见楼里的人从出口出来坐进警察的面包车。又过了十分钟,面包车载着第一批人驶出了保育院的院子,缓缓穿过人群。装在车顶的扩音器打开,传出了胖少校的声音。这一次他说的全是乌克兰语:

“尊敬的先生们,请保持镇静,民警机关将监督执行法院决定强制外人迁出保育院的情况。我本人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所以我请求不要允许聚众闹事及其他违法行为发生,每隔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我将回来一次,亲自监督强制迁出的情况。我将进入大楼监视保育院的财产不被抢走,不遭破坏。你们可以放下心来。我再一次提请注意,必须遵守秩序以及防火安全措施,不要留下无人看管的明火,不要带着明火靠近成片的森林。”

汽车穿过人群后,突然加速,渐行渐远,看不见了。瓦西里喘了一口气。这个少校真不含糊。好了,看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今天,米隆没能见着娜塔莎。早晨同瓦西里争吵过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着送早饭来,吃过饭就可以到娜塔莎的房间去了。然而,情形与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警卫送来早饭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出房间,而是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一言不发地坐到门边的沙发上。米隆决定装出什么特殊情况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平心静气地吃完早饭,从桌边站起来。

“走吗?”他询问道。

“今天不上课。”

“为什么?”

“命令。”

米隆早就领教过了,这里的警卫话都不多,所以提问题也没有意义,反正他们什么也不会说。

“那我一整天都干什么?”

“在这里坐着。”

“同你一起,是吗?”

“这是命令。”

他的心里很不平静。房子四周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昨天开始,人群拥挤,人声鼎沸,甚至在最奔放的想象中,也无法把他们同受欢迎或者有善意的人联系起来。米隆试图丢开不去想它,读读书,睡睡觉,但是他什么也做不成,思绪总是围着聚集在围墙外面的那些人打转。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也许,这是他同娜塔莎努力同莫斯科建立联系的结果?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

白天过得很慢,好像是生病的感觉。跟往常一样,午饭和晚饭送到米隆的房间里。到了夜间,警卫却没有动窝,仍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门边。米隆也没有躺下。半夜3点钟左右,又来了一个胸前挎着自动枪的大胡子。

“走吧。”他命令道。

“去哪里?”

“不要问。跟我走。”

坐在门边的警卫也站起身跟在后面。他们下到一楼,走到走廊尽头,米隆看见一扇磨损的铁皮门打开着,门后是向下的阶梯。他惊恐地转过身,撞到了走在身后边的警卫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上。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走吧,别问。”

米隆看着脚下,一步步走下阶梯。他被带到了地下室。难道是末日到了?他明白,他们迟早要找他算清账,但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简单。不知为什么,他还曾经设想,首先瓦西里要同他长谈一次,或者,也许要揍他……但是没有想到如此简单:起来,去地下室。米隆甚至相信,他会有机会同娜塔莎告别,虽然说不清楚这种信心有什么根据。

他的脚刚一着地,一双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而嘴唇立即被一块胶布封堵上了,双手则被绳子反绑到身后。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敞开的出口,通向外面。两名警卫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抛向出口,米隆看见外面还有两个警卫,他们帮着把他弄出地下室,坐进了一辆面包车里。由于恐惧和事出意外,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乖乖地听任摆布,坐到了座位之间的底座上。他惟一看清的是一名司机、两名自动枪手和一个胖胖的人。他们都穿着警服。米隆头上被蒙上了一块擦车布,擦车布散发着汽油味还有别的难闻的气味,呛得他双眼流泪,鼻子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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