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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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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请稍候片刻。”

她摘下话筒,拨了个号码。

“玛莎?到我这儿一趟。是的,马上。”

玛莎是个美得耀眼的年轻姑娘,她翩翩走进办公室,灿烂的笑容使我乍然一惊。

“嗨,您好,”刚一进门,她就直冲冲地对我说道,“我在电视上见过您。”

“这太好了,”所长冷漠地打断她的话说,“乌兰诺夫先生想要废除婚约。收下他的申请,明天把离婚证办妥。”

“可这……”姑娘话一出口又连忙打住了。显然,她习惯于严格遵照条例办事,而根据条例,递交离婚申请书之后,要过好长时间才能最终办妥离婚证。

“就明天,”所长肯定地说道,接着转身对我说道,“您跟玛莎去吧,她会把一切都办妥的。”

我和维卡填了申请表。

“明天5点以后来,”玛莎像望着一尊圣像似的盯着我嗫嚅道,“别忘了带身份证,我得在上面打个戳。”

我默默地点点头,暗暗叮嘱自己明天来时,别忘了给这位姑娘买一束鲜花和一盒糖果。

“规定变化可真大呀。”出门后,维卡对我说道。

“你指什么?”

“办手续快呗。从前得等三个月呢。”

“如今也得等。我对所长行了贿。”

“这么说,你就是为了行贿,才进她的办公室的?”

“当然啦。”我撒了个谎。

有关卢托夫的事,我可不能向维卡透露。他特意问过我住在哪个区,婚姻登记所在哪儿,并答应打“协调电话”。没说的,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这人可靠,这太令我高兴了。话说回来,今儿个事事顺心。我又开始生活了。

维卡有一会儿没开口,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你急着到哪儿去呀,萨沙?”她终于开口问道,“你莫不是另有个女人,急着尽快跟她结婚吧?”

瞧瞧,够狡猾的,不是吗?有结婚意图的,是她,而不是我;决定另结新欢的,也是她,而不是我,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才注意到原来维卡走路的样子竟那么难看。左肩高右肩低,步态沉甸甸的。以前我怎么就没察觉这一点呢?或许她从前并不这样,而现在不过上了年岁而已。

“是的,我是另有新欢了,”我直截了当地说,“她就要生孩子了。所以,我得尽快办妥离婚和结婚手续。”

“你近来变化可真大呀,”维卡忧郁地说,“如今我全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你变得暴躁易怒,连老朋友都不理了。可你要知道,萨沙,我不是傻瓜,也不会犯歇斯底里,我们本可以以人的方式好好解决一切问题的。如今把婚姻维持到耄耋之年的少得可怜,许多人都离婚了,我也能理解。当然,说起来,还是新欢,况且也要怀孕……我都能理解,萨沙,可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呢?你把我的生活变成了地狱。我担心你是疯了。如今我真无脸见被你欺骗、蒙哄、失信的那些朋友们。”

我从她这一番话里,听出的完全是另一番意思。“既然你爱另一个女人,既然你想不分财产就撇下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对我说呢。那样一来,我也就不会找杀手了,也就不会有这一场噩梦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轻松简单。我的生活之所以变成了地狱,不就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在期待人们最终能把你给杀死,同时又时时担心会毫无结果吗。你会活下去的,而我却得蹲监狱。近来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我宁愿让你爱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无一句责备,不流一滴泪水,也不大吵大闹。要知道如今想和我离婚那真是太容易了!可你却一拖再拖,一瞒再瞒,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不这样。这个世上有多得数不胜数的女人,都是突然得知她们心爱的丈夫已经有了业已成年的、非婚生子女的呀。如果不是有人掐着您的脖子,您未必喜欢离婚,未必会对旧式婚姻那么深恶痛绝的。显然,您那位新人手段很高明。”

“我们不说这事儿吧,”我冷淡地说道,“事情过去就算了,我很高兴你能平静地对待这件事,这对你的名誉有好处。”

我们冷冷地一声不吭地走到家。维卡上楼去了,而我把车开出“纸盒子”,驱车去了母亲家。我还得跟她把话说清楚。这任务也不轻松。

母亲家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漂白粉味儿。

多年以来我对这种气味已经习惯了。母亲疯病的表现之一,就是躁狂抑郁型精神病人的洁癖,该病症无其他任何症状,惟一症状在于坚信世上惟一适用的消毒手段,就是漂白粉。母亲总有办法在商店里寻找到其中会有这种杰出成分、散发出相应芳香的清洁剂或洗涤灵。她往往会一天天一刻不停地打扫房间。在我们一块生活期间,每天我都悸怕,担心我们中间总有一天会有人中毒,因为母亲难保不在什么地方,比方说在餐具上吧,让一些漂白粉制剂残留下来的。您倒是评评理,难道我们能在这样的房子里生小孩吗?

算我走运。我到母亲那儿时,她还几乎算正常。可以说是病情有所缓解吧。这使我得以有机会与她达成某种沟通。我吻了吻母亲,伸手从袋子里取出食品,从散发着虽然可疑、但仍是我十分熟稔的漂白粉儿的杯里啜口茶后,我开始进入正题。

“妈妈,你不能再这么一个人生活了。”我说。

“可你们撇了我,我有啥办法。”母亲任性地反驳道,可是,她说的倒是一句实话。

“可即便我们不离开,那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和维卡天天上班,而你就一个人。像你这个年龄没有旁人照顾是不行的。”

“你是想把我给锁起来吧,”母亲即刻接口说道,“我是大家的累赘,你们想尽快摆脱掉我,好得到这所房子。可你没门!我全懂,萨沙,你休想骗我。”

“妈妈,我不需要你的房子。我不过是想你身边应该有个人,好照看你,帮你做些家务。”

“我谁都不需要,”母亲决绝地说道,“我自己能料理。”

跟她吵架是很困难的,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疯病,而她的体格又十分健壮。她心脏很好,血脉畅通,关节灵活,无丝毫盐类沉积迹象。喏,她脸上光滑,皱纹还没有维卡多。她经常擦地板,擦玻璃,洗、烫衣服,到直顶天花板上的书架上掸尘土,身后拖着折叠梯转悠,一连十小时不住气儿。尽管我俩早就买了洗衣机,可母亲还是对手洗情有独钟,而且,她洗衣时从来不用化学制剂。说到这儿你们就不难想象,母亲家里浴室里的各种帘子,以及沙发罩、桌布什么的,为什么会常常被泡在水里了。当然,对一个这样的人,你不可能向她证实,她需要旁人的帮助。

我妈对肮脏的恐惧几近于病态,尤其是在她病重期间,这会成为她成天絮絮叨叨的主题。每逢这时,她便会面对空寂无人的屋子,一连几小时喋喋不休地数落个没完。她诅咒城里传播疾病的鼠患,诅咒那些在秘密实验室里专门研制能把日常生活中普通的、路上常见的尘土变为有毒物质,能散布死神,想以此连根铲除所有俄罗斯人的仪器的人民公敌;数落被人收买了的政府。他们故意不和肮脏斗争,其目的是迫使诚实公民购买国外进口的洗涤灵,以此来赚钱,因为这些洗涤灵质量当然十分低劣、污染生态环境,而外国公司为了能签供货合同,付给我国政府大笔贿赂。由以上所述所能得出的逻辑结论是,周围的一切全都是混账东西和有害物质,只有本国生产的可爱的漂白粉可以信赖。

因此,除诉诸哄骗外,我看不出有别的办法。

“妈妈,我和维卡在莫斯科城外找到个好工作,我们得去两三年。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很不放心。让我们想一想,看谁能留在你身边。比方说,可否找一位正派女人跟你做个伴儿。”

“顺便再糟蹋我的家?”母亲气恼地打断我说,“亏你想得出!我可不想替别人打扫屋子。”

“她自己会打扫的,”我耐心解释道,“她自己到商店购物,而且,如果你病了,她还能照顾你。”

“她自己打扫!”母亲毫不掩饰鄙薄地嘟囔道,“甩两下抹布就全齐了。不,我谁都不信,一切都由我来做。”

“你别忘了,你是个残疾人,你不能总是一切都自己做,只有知道你身边有帮手,我才能放心。妈妈,你要知道,如果就你一个人在家,我是不能出莫斯科的。你总不会想要我毁掉自己前程吧?归根结底,你总不能不让我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吧!就算你谁都不需要,可为了我你也不同意吗?这是为了我呀。”

“你说得好听,”母亲讥讽地说道,“你怎么,没钱花了?”

“信不信由你,我是没钱花了,”我连忙撒谎道,“我挣的钱都花在房子上了,至今都没还清债务。所以我得挣更多的钱。在我离开期间,我要把房子暂时租个好价钱,而这也是一笔收入。”

“你要那么多钱有啥用?你有吃、有穿,又有用的,连小车都坐上了。你还要什么?你怎么这么贪财,萨沙?你们这一代我就是不理解,喏,我年轻时无论春夏秋冬就只有一件大衣,可还是过得挺滋润,为什么?因为别人连这样一件大衣都没有。”

她激动起来,整整训了我半小时,诉说斯大林时代的优点,数落俄国目前所笼罩的停滞,数落我的贪婪和不道德,奚落我为自己找了个多么好的媳妇。

“我知道你要钱想干什么!”她尖叫道,“准是她出的主意。她这是想吸你的血呢!她需要花花绿绿、丁零当啷的玩意儿,想要过得开心,难怪她连孩子也不想要,就想如何过得开心自在,不想工作!而你就像一头小公牛被她牵着鼻子走,什么都看不见!我敢肯定一定是她背叛了你,要钱是给她年轻的情夫花,而你却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不惜抛弃自己孤苦伶仃的老母亲!”

我浑身冰凉。也是,无怪乎人们都说,疯子具有异乎常人的洞察力,看人观物透彻得很,因为他们完全是以另外一双眼睛观世的,所以能在旁人一无所见的地方发现端倪。她对维卡的感觉怎么会这么准呢?维卡性格中的这一方面,甚至对于跟她耳鬓厮磨那么多年的我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而母亲却原来早就看出来了。

“您说你需要钱是不是?”她继续数落道,“你欠了债?既然如此,那请允许我问你一句,你打算用什么钱来为我雇帮手呢?”

“她不要报酬,给个住的地儿就行。但她得住在这儿,和你一起,就住在这个家。她给你干活儿的惟一报酬是你得把房留给她。”

“我就知道!她将为我干活儿,以便能尽快把我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倒好像我不知道似的!谢天谢地,幸好我现在还不糊涂。”

“那好,既然你担心这个女伴不可靠,你可以把房子卖了,用卖房的钱,找一个好的养老院住着,到了那儿,你将有一流的服务,还不会感到孤独苦闷。说不定你还能在那儿找到个可以再嫁的主儿呢。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此外,你在养老院里,也不会担心什么人会希望你死了。”

“我才不去呢,”母亲决绝地说,“养老院肮脏透顶。我才不愿天天亲手打扫臭气熏天的住处呢。”

事情很清楚,我是无法说服她了。实话说,我也并不是非得说服她不可,我只需办妥她无自理能力、需要我监护的证明文件就够了,所以,即使她不同意,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决定所有事项。我把房子卖了,好在那房已买成私房了,再到养老院一付款就全齐了。可我极不情愿这样做。这太没人味儿了……我只是想让母亲能认识形势,想让她能同意我,想要她从今往后不至于走哪儿都说什么自己的亲儿子把她给卖了,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送进了养老院。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可是真没想到,我居然能活着看到这么可怕的一天?我的亲儿子居然想把我赶出家门,扔到大街上去!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制服不了自己那位牵着他脑袋的蠢婆娘,”她用食指指着我道,“假如你父亲知道他的儿子居然会是这么个白痴,保不定会怎么生气呢。你小时候,他为了你的教育,花了多少心思,他多么为你而骄傲来着。他没看见你这副蠢样那真是他的幸运!你的所有心思全花在那个大手大脚的女人身上了,你一门心思全在想要赢得那女人的欢心,好一个月能让你上一次身。我为我有这么个儿子感到害羞。滚吧!”

我默默走到前厅,穿好了外衣。母亲留在屋里没动,连送我一送也不想。我打开房门,走到楼梯口时,听见她用刺耳的尖叫声在我身后喊道:

“你死了!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你是个死人!”

我没等电梯,一口气冲下了楼。当然,对她的叫喊是认不得真的。她是个疯子,是个有病的老女人,而且,她当然不会真的想要我死,要知道我可是她惟一的儿子呀。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没用脑子,因此我没权力生她的气。可我凭第十种感觉感觉到,她最后那句话不是由于生气和愤怒才说的。而这,也就是我们在疯子身上常能见到的那种洞察力。她说得对,我确实是已经死了。当然最近几天我又活过来了,可要知道我当死人已经有些日子了,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或许总的说来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或许我那个疯妈嗅出有个杀手在紧盯着我?莫非维卡并未取消约定?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明天我们就能领到离婚证了,而她,也将自由富有了。

呸,你呀你,天呐,真是胡说八道!乌兰诺夫,这是你干的吗?你清醒清醒吧,你冷静一点吧。你是怎么的,想要根据你疯妈的几句话来分析你妻子的行为吗?你也真是的,居然找到宇宙智慧的来源了。你倒是去警察局,去找政府防污染委员会说说看,那帮人,为了签订有害生态的清洁剂供货合同是大把大把地受贿呀。那该怎么办呢?母亲不是天天都在给你唠叨这一套么,那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就不信她呢?

我心里松快点了。真的,我说什么来着?哪来的洞察力?母亲今天话里触及到维卡不忠这个题目,只不过是碰巧罢了,事实上,要知道只要你能回想一下的话,她不总是在这么说吗。我和维卡结婚这么些年以来,哪年不是听着她絮絮叨叨过来的呢,只不过随着她心理健康状况的不同,她的暗示或粗鲁、或巧妙地有些不同罢了。假使母亲精神沮丧,她的话就和往常一样,不过就是带有侮辱性罢了;而如果病情加剧——这种情形一般持续几天到两三个星期,那么,她针对维卡的话,便会毫无遮拦,并且充满非正常字眼儿。而维卡却勇敢地承受了这一切,甚至还安慰我、劝阻我,要我不要生母亲的气,因为她是个病人,并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可怜的女人啊……就让她得其所愿好了。归根结底,这是她该得的。

我坐车到了最近的地铁车站,走进车站大厅,在找自动电话,好按照电话号码簿打电话。我最忍受不了筹码自动话机,这类话机总是坏的,只会吞硬币,却接不通,除此之外,过不了一会儿,它就又会极其吓人地、恐吓地尖叫起来,要人再往里搁硬币。我总算找到了电话,于是拨通了卢托夫的号码。

“您去了婚姻登记所?”他问。

“是的,一切顺利,谢谢。你们投保了什么?明天证件就准备好了。”

“那就太好了。您妈妈怎么样了?”

“老妈那头不太妙。我的所有提议她都反对,一口回绝。看来,我们得通过法庭和社会保障部门采取行动了,可这就免不了要费一番周折了!”

“亚历山大-尤利耶维奇,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卢托夫笑着回答我道,“在这件事上,您的事是绝对公正的。假使您的老妈真的有心理疾患,且有残疾,您有权向法庭提出认定其无自理能力的问题。您任何时候都不会遭到拒诉,因为一切都是严格按照法律办的。至于说这件案子真的拖了好长时间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如果您真的忙,那我可以帮您的忙。而如果您不忙的话,那也就用不着我来帮忙了,因为,我再重复一遍,您起诉的理由是完全合法的。”

“我是很急。”我说。

我的确急得很。我在其中挣扎了四十多年,我在其中活像个活死人似的生活,对我来说,早就无法忍受了。当我得知维卡已经背叛了我,得知她想要杀死我后,我已经无法和她呆在一起了,她的样子和她身上香水的气息,都令我气恼。在去过婚姻登记所以后,我和她已经不再是夫妻了,我弄不明白,如今我们还怎么能够在同一座屋檐下生存呢?可我不在这儿又到哪儿生活呢?莫不是去母亲那儿吗?今天这一幕我已经受得够够的了。我无法再在电视台做节目了,因为像维佳那样捞钱我不会,而靠污辱和辱没一般说都是些好人的人来给自己拉广告我又不愿意。我想尽快到卢托夫那儿去。我觉得他会是我的一个可靠的保护伞,在其保护之下,我不会碰到任何不快。

“好吧,让我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卢托夫说道,“要让我帮您办好一切手续,我想我未必能像办理离婚那么快。”

“这我能理解。”

“明天一早给我来电话,我会告诉您该到哪儿和去找谁。”

“谢谢,”我热情地感谢他道,“要不是您,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或许我早就死了也说不定。”

“得得,您就别夸大了吧。祝您一切顺利,明天见。”

可要知道我根本就没夸大什么。卢托夫甚至连想都没想到,我的话在准确性和真实性上已经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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