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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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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黄胡子把鞍子拆开,红马愤怒地喷着响鼻,豆油灯上结了个豆大的灯花,进然炸开,满屋油香,满屋烧钞票的味道。小老舅舅偷觑着黄胡子的举动。只见他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剥开,剥出四根红锈斑斑的大针。烧钞票已令小老舅舅惊诧不止,黄胡子拿出大针,小老舅舅已是恐怖难忍了,他悄悄地把身体再往黑影里缩。黄胡子提着针,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他把针扎进马鞍的棉皮夹层里。ma!红马在黑暗中顿着钢铁的蹄子,院子里的树木婆娑而响,有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游荡。黄胡子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听一会动静,又低头看马鞍。小老舅舅看到他把针插进去拔出来拔出来插进去的良久不止,好像要用马鞍上的棉布擦拭针上的红锈,那四根针上的锈其实也被擦掉了不少。这种单调乏味的动作,无疑是催眠的良药,小老舅舅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见一切如常,竟怀疑自己做了一夜噩梦。

双马跑到尽头,又绕着那两个骑马桩立的士兵窜了回来,这时红马黑马还是齐头并进。

席棚里,“夜来香”与玫瑰并坐,玫瑰脸色难看,脂粉被泪水破坏。

她闻到“夜来香”身上有一股艾蒿的香气。

黄胡子蹲在席棚一侧,眯着眼,看那从遥远处滚过来的两匹马。

眼见着红马领先了一个马头,看客们发出兴奋的嚎叫。黄胡子蹲着,像一块黑石头。

小老舅舅,据你猜测,黄胡子是希望支队长赢还是希望高司令赢?

见鬼见鬼!我又不是他脑子里的虫子,他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

我们飞越障碍。黑马落在我的身后,我的屁股感受到它喷出的热气。飞越。飘落。有尖利的针扎在我的背上。落地时他的屁股猛墩在鞍子上,尖锐的痛楚使我痉挛起来,全身拘禁,四蹄杂乱无章。

黑马呼啸而过,它的尾巴像一把黑扫帚在我眼前晃动着。他用皮鞭抽打着我的臀,他的臀也开始用力来墩我。

红马的突然落伍使看客们大惊。兵们狂呼:“玫瑰!玫瑰!输了玫瑰!”

玫瑰掩面抽泣。

黄胡子蹲着不动,像一块黑石头。

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

红马烦躁地尥起蹶子来,支队长的身体前仰后合,他手里的皮鞭像雨点般落在红马的臀上。

ma!天可怜见!最后一根横杆就在面前,黑马载着高司令一下子就蹦了过去,马,红马,我失去了勇气,但一股强大的力量催着我飞跃,不容我从杆下穿过去,不容许我绕过去,但这道横杆我是注定飞不过去了。

小老舅舅看到红马愚笨地跳起来,跳得很高,支队长横长在马背上,小老舅舅感到眩晕,急忙眨了一下眼,眨眼的工夫,红马从空中跌下来,连草地都震动啦。

高司令骑着黑马跑到终点。越过终点往前跑了好长一段,他才把马弯过来。他跳下马,双手高举,呼叫着:“我赢了!我赢了!玫瑰归我啦!”

红马跌落之后,黄胡子站起来,伸颈往落马之处张望,这时他听到席棚里一声尖叫,玫瑰晕倒了,也没人去救。“夜来香”气愤地骂起来。

几个兵向横杆下跑去。

你没近前看看?小老舅舅。

我也去了。红马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着,深蓝的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满眼里都是泪。ma!ma!ma!两个兵把支队长拉起来,他脸色像泥土一样,额上流着血。站起来后,他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嘴里嘈嘈杂杂地骂着。他的腰弓着,浑身颤抖,满脸皱纹,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马的蓝眼里满是泪水。

“啊哈哈哈!”高司令挺着胸脯,扬着鞭子走过来,他大笑着,脸色如着釉的黑瓷,“老弟!你输啦!哈哈!你把玫瑰输啦!”

支队长掏出手绢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拿掉手绢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用马靴踢了红马一脚,说:“妈啦个巴子,见鬼啦!”

这时她苏醒过来了。高司令就走上去抱她。她挣扎着,哭叫着。

高司令亲切地说:“宝贝儿,俺老高不会亏待你。”

“夜来香”气汹汹地嘟哝着,自己爬到黑骡上,用脚后跟踢几下骡肚,骡子转一个圈,慢吞吞地走了,沿着草地的边缘,见垂杨柳也不拐弯。

这时无人理睬瘫倒在地上的红马了。大家凑上去,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看着高司令费神费力地想把玫瑰弄到黑马上去。

“宝贝儿,别哭啦,上马吧,上马,”高司令亲呢地说着,“上马,你看咱的小黑马,雪里站,是匹活龙驹,咱俩骑一匹马,俺抱着你,保你不落马。”

高司令拖拉着玫瑰,在拖拉过程中,他的胖胖的小黑手不断地摸着拧着她的脸和胸。她尖利地哭叫着,抓着,挠着,她的指甲把高司令的脸皮抓破,留下几道粉红色的痕迹。

高司令有些恼怒,他用手摸着脸,脸上渗出的蛋黄色的液体沾在他的手上。他说:“你不走?老子毙了你!”

高司令把手按在枪把子上。

玫瑰惊惶地后退着。

高司令挥挥手,说:“捆起她来,这个臭娘们!”

那些兵走过去,拧住了玫瑰的胳膊。

玫瑰哭着,呼唤着支队长的名字。

小老舅舅,她毕竟是你的亲娘,她那样哭叫,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老舅舅说,我反应什么?支队长和黄胡子都不反应,我反应什么!

小老舅舅蹲在红马身边,看着红马的眼睛。

你当时心里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我只能看马的眼。

马眼里汪着泪水。墨水河里流着浑浊的水。十几天前刚下过几场大暴雨,河边上的沙土被抽打得坚硬如石,有的地方留着泻水的痕迹。沙里淤积着几只死去的小鸟,连日日头晒,鸟早臭了。马牙山上积雪几个月前就化尽了,山石和松树一种颜色。到处都是鸟叫声,草的腥香使人恶心。小老舅舅想吐。他的头皮刺痒,红马的肉一阵阵哆嗦着。它的脊梁骨扭断了吧。马的皮上一片片闪光的汗水,有几线红血从鞍子下流出来。ma!ma!支队长的屁股墩在鞍子上,墩一下,那四根大针就下扎一点,终于扎进了我的脊梁。

支队长走到高司令面前,说:“这次不能算数!”

“什么?!”高司令发怒了,吼叫,“你他娘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这次不能算数,”支队长胆怯地说,“因为我的马出了毛病。”

“狗屁!”高司令骂道,“不会凫水赖那玩意儿挂藻菜!”

“确实是我的马出了毛病,”支队长哑着嗓子,“本来我是跑在你前头的。”

“少跟我哕嗦!”高司令拍了一下枪套,“你要是认输,求情,没准我还把她还给你,跟我耍赖?我杀了她也不给你。”

“把她捆上,弄回去!”高司令跳上马,夹夹腿,黑马开走,他又在马上回头,对着支队长啐一口,说,“你们他娘的军部里都是一群混账东西!”

高司令打马飞跑了。玫瑰被弄在一匹马上,四周被马兵们簇拥着,跟在黑马后跑起来。

玫瑰的哭叫声把马蹄声都盖住了。

那彪人马云团般飘走,见垂柳就拐弯。玫瑰的颜色在树林子闪烁着,一会儿就不见了。

草地上的看客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三个人和红马。

支队长六神无主地徘徊着,咕噜咕噜地说着话,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还守着红马一动不动?

我还守着它。ma!ma!

小老舅舅看到支队长往红马这边走过来了。他的两条腿又细又长,微微有点瘸,一定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他蹲下,察看着红马。

他突然跳起来,提着马鞭向黄胡子扑过来。他骂着,跳着,把蛇皮马鞭抽到黄胡子的脸上,脖子上。

黄胡子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很像老虎的叫声。你听过老虎的叫声吗?你为什么又哆嗦?支队长惊怔着,停下马鞭,看着黄胡子的脸。黄胡子龇着牙咧着嘴,眼珠子通红,鼻孔里红毛乍开,一步步逼上来。支队长伸手掏出左轮枪时,黄胡子像墙壁一样倒在他身上。支队长被压在地上。两人喘着粗气,翻着滚着撕着咬着,把草地都压平了一片。

你赶快上去呀!

支队长总想掏那支左轮枪,精力不集中,吃了大亏。黄胡子瞅个空子,一口就把支队长的耳朵咬掉了。支队长丢了耳朵,更不济了。

黄胡子卡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往地下按,把骨头都捏碎了,把支队长的舌头都挤出来了,紫红紫红的,要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后来,黄胡子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晃荡,晃荡,晃荡,一头栽到草地上……

大外甥,挣你盒烟真是不容易,舌头都磨起了泡!啊,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玫瑰肚里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娘,支队长,自然是你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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