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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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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告诉你们,"小妖精说,"十四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听说过酒国市的官员吃男孩的故事,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后来,我的娘连续不断地给我生弟弟,但生一个。长到二岁左右,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当时我就想揭穿这桩滔天罪恶,但没有成功,因为我那时生着一种古怪的皮肤病,遍体鱼鳞,一动流黄水,谁见了谁恶心,没人敢吃我,我无法深入虎穴。后来,我专事偷窃,在一位官员家里偷喝了一瓶画有猿猴图像的酒,身上的鱼鳞一层层剥落,身体也越剥落越小,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虽然我状如婴孩,但我的思想却像大海一样宽阔。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们的大救星!"

孩子们神情严肃,听着小妖精的话。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个美丽的大房子放我们呢?他们想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心情不愉快,肉就要变酸变硬。孩儿们,同志们,听我的命令,把这房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吧!"

小妖精从假山石上抠下一块石头,对准一盏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壁灯投过去。他的力量很大,石头飞行时带起一股凉风。他投歪了,石头打在墙壁上,反弹回来,险些打破一个男孩的脑袋。他捡起石头,瞄瞄准,又一次打歪了。他恼怒地骂起来。他捡起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操你妈!猛力一掷,打个正着,壁灯破碎,瓷片哗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状的灯丝红了红,熄灭了。

孩子们看着小妖精的举动,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们为什么不砸?!"

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说:

"爹,困了,困觉……"

小妖精冲上去,拳打脚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声哭叫着,有一个胆大体壮的还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脸皮抓出了血。他见血性起,张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一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阿姨打开门跑了进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开。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双眼发绿,一声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脸,脸色煞白,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动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杂乱的声响。

小妖精爬到那棵铁柳树上,把所有的灯都拉灭了。黑暗中,他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谁敢胡说八道我就咬掉谁的耳朵!"

然后,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块打破过壁灯的石头,躲在铁柳树后等待着。

门推开后,一个白影贴近墙壁摸索灯绳。小妖精瞄准那影子的上部,把石头掷去。白影子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门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捡起石头,对准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击。白影子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射进了几道雪亮的光柱,几个举着手电筒的人闯进来。小妖精轻巧地溜到墙角上,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

灯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头部受到沉重打击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过去的缺耳男孩、连同那只耳朵带走。然后,开始追查凶手。

小妖精趴在墙角上打着呼噜睡觉。一位白衣大汉捏着脖子把他拎起来时,他四肢挥舞着,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清查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孩子们劳累一天,又饥又饿,又被小妖精折腾了一顿,此时早已因得东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凶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声中结束了。

白衣们拉灭灯锁上门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房子里一片朦胧。小妖精爬起来,从衣服里掏出铜铃铛,使劲摇晃起来。急促的铃声把一些孩子惊醒了,他们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阳出来后,房子里一片红光,大多数孩子爬起来,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们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在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费心费力培养起来的权威也几乎消逝干净。他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为了避免犯错误,我这讲故事的人,只好客观地叙述,尽量不去描写小妖精及孩子们的心理活动。我只写行动和语言,至于这行动的心理动机和语言的言外之意,靠读者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小妖精千方百计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确实不是好孩子。"其实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

早饭十分丰盛,有精粉小馒头、牛奶、面包、果酱,腌香椿芽,糖醋萝卜条,还有一桶蛋花汤。

送饭的老头十分负责地把各种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们手边。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着头顺着眼,不去触动老头儿,但老头还是特别地打量了他两眼。

送饭老头走后,小妖精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

"同志们,孩儿们,千万不能吃啊,他们要先把我们喂胖,然后吃掉。绝食吧,孩子们,谁饿得瘦谁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们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动,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见到食物,嗅到美味,他们什么也不顾,拥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响声。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脚,端起那杯热牛奶,响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觉到那男人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馒头。他故意把手和脸弄得脏乎乎的,还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呼呼噜噜的声响。他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贪吃的傻瓜。他听到那男人说:

"小猪崽子!"

那两条石柱子一样的粗腿移到前边去了,小妖精抬起头,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着一颗椭圆形的长头,几缕卷曲的黄头发从白帽子里露出来。那人转过脸时,小妖精看到他脸色红润,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只涂过猪油脂的奇形怪状的菱角。他面带着油滑的笑容问:

"孩子们,吃饱了没有?"

大多数孩子说吃饱了,也有的说不饱。大个子男人说:

"亲爱的孩子们,一顿不能吃太多,否则容易消化不良。现在,我们出去做游戏,好不好?"

孩子们眨巴着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头说我胡涂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懂得何为游戏。我们出去玩老鹰捉小鸡好吗?

孩子们齐声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窝蜂拥到院子里。小妖精好像极不情愿,慢吞吞跟在最后头。

游戏开始,那长鼻子男人选定小妖精当鸡婆——也许是他的红衣服特别眩目——小妖精身后,拖着一大串孩子。长鼻子充当老鹰。他扎煞着两只胳膊,摹仿着老鹰振翅飞行的动作,瞪着眼,龇着牙,嘴里发出呀呀的怪叫声。

老鹰忽扇着翅膀,在低空飞行着。它的鼻梁弯曲着,鼻尖触着薄薄的上唇,双眼放射出阴鸷的光芒。这的确是一只凶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们头上晃来晃去。小妖精紧张地盯着它那两只痉挛的利爪。它时而落在如茵的绿草上,时而腾飞起来,它不慌不忙地游戏着孩子们,等待着时机。食肉禽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进攻者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紧张,连一秒钟也不敢松懈。

老鹰发动了一次电一般的攻势。小妖精奋勇扑向队伍的尾巴,用脑袋、用手爪、用牙齿、把一位陷入鹰爪的孩子解救出来。孩子们兴奋又恐怖地尖叫着,逃避着老鹰。小妖精灵巧地跳动着,挡住老鹰的道路。他的双眼放出的光芒比鹰眼的光芒还要锐利。老鹰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扑,摆脱了孩童队伍的牵扯。他的动作敏捷、准确,绝对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妖精就飞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恐怖爬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只肢间生着鲜红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动着头颅,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动是徒劳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抠进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丧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着,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树。

小妖精从那男人的头颅上跳起来,嘴角上挂着一丝应该说是又奸又邪又凶残的笑容,走到孩子们面前,说:

"孩子们,同志们,我把老鹰的眼珠抠出来了,他看不见我们了。孩子们,游戏吧!"

被抠出眼珠的老鹰在地上滚动着。他的身体时而造成一座拱桥,时而扭成一条龙。他双手捂着脸,黑色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好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脸上爬动。他哀号着,声音凄厉吓人。孩子们又习惯地缩成一团。小妖精机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里空无一人,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飞行。院墙外边有一支烟筒冒着汹涌的黑烟,一股浓烈的香味扑进小妖精的鼻孔。越是这样越显出老鹰哭嚎声的凄惨和尖锐。他着急地转了几圈,又一个飞跃落在了老鹰背上,那两只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鹰的喉咙。他的脸十分可怕,难以形诸笔墨。他的十根指头毫无疑问是深深地插进了那根肥胖的脖子里。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觉是否如插手滚热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们不得而知。他是否体会到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我们同样不得而知。读者诸君永远比作者聪明,叙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来时,老鹰的叫声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气泡从老鹰的脖子上冒出来,此起彼伏,老鹰的脖子里仿佛居住着几只喜欢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着十根血手指,平静地说:

"老鹰快死了。"

大胆的孩子围过来,胆小的也陆续围过来,孩子们观看着这具垂死老鹰的尸体。它还在抽搐,扭曲,但活动范围逐步缩小,动作的频率也逐渐缓慢了。鹰嘴忽然张开,好像要鸣叫。没有鸣叫它喷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绿草上,发出扑籁籁的响声。血那么粘稠地沾在草叶上,把草都烫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张着的鹰嘴里。老鹰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炸出了一些泥点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儿们,堵呀,把鹰嘴堵住,堵住它就无法吃我们了。"

孩子们积极响应着小妖精的号召,人多力量大,几十双手一齐努力,泥土、乱草、碎沙、雨点般填满了鹰嘴,盖住了鹰眼、鹰鼻子。他们越干越起劲,欢乐精神诞生,游戏恍若人生,老鹰的头被泥土遮住。他们的活动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譬如合伙打一只倒霉的蛤蟆,一条过街的蛇,一匹受伤的猫。打完了,便围着欣赏。

"死了?"

鹰的下体把一股气体崩出来。

"没死,还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阵泥土的急雨,几乎把老鹰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鹰埋葬了。

烹饪学院特购部负责人听到肉孩饲养室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缩,灾祸降临的念头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她的心头。

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右手刚触到话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电流沿指尖飞速上升,麻木了半边身体。她拖着半边身子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感到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冰凉,一半在燃烧。她急忙拉开抽屉,摸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那张脸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紧张得要命,扑回到电话机旁,刚伸出手又电一般缩回来。眼看着她就要瘫倒时,一道灵光在她脑子里照出了一条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树,半边青翠欲滴,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半边钢枝铁干,片叶不存,在如海的阳光里,放射着奇异的神采。她顿时悟到:这棵树就是我。她突然地让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激情,泪水在脸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着那大树的在雷火中熔炼过的半边,厌恶地避开那青翠的另半边。她呼唤着雷电,呼唤着雷电把青翠击成铜枝铁干,构成一个辉煌的整体。于是她把左手伸向电话机。于是她周身都在燃烧。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跑到院子里。她跑到肉孩饲养室前边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鹰时,她哈哈大笑起来。她抚着掌说:

"孩子们,杀得好!杀得好!你们跑了吧,快跑!快逃出这个杀人魔窟呀,快。"

她率领着孩子们穿过一道道铁门,在烹饪学院迷宫一般的校园里穿行。她的企图没有得逞。孩子们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余的全被抓回来,她被撤了职。读者诸君,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她浪费了如诗笔墨呢?因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说,她是酿造大学袁双鱼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说她得了神经病,我看也是,她现在天天躲在家里写检举信,一摞摞地写,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给中央主席的,有寄给省委书记的,还有一封,竟然寄给河南开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说她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这样下去,光买邮票就买穷了。

花开两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别饲养室里。捉这群孩子费了好大的劲。那些小家伙经过了杀鹰的战斗洗礼后,一个个变得又野蛮又刁滑,他们钻进树丛里,钻进墙洞里,爬到树梢上,跳进茅坑里。他们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实,我丈母娘打开特别饲养室院子的坚固铁门后,孩子们就撒了野。她感觉到自己带着一群孩子在逃离魔窟——这是幻觉——事实上跟着她前进的只有她的影子。当她站在学院临街的后门口,大声鼓励着孩子们快快逃跑时,听着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学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处等着抢食烹饪学院排泄出来的优美食物的老头老太太们,他(她)们埋伏在河边那些惊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们。我的身居要职的丈母娘为什么疯了呢?是不是因为身体通了电还得另说着。

发现孩子逃跑后,烹饪学院组织校保卫部召集紧急会议,制订了应急措施,如立即关闭学院的四门等。然后组织了几支精干的小分队在校园内搜捕。搜捕过程中,有十名队员被凶恶的肉孩咬伤了皮肉,有一名女队员被肉孩抠瞎了一只眼睛。学院领导对受伤人员进行了慰问,并视伤势轻重发给了丰厚不一的奖金。他们把肉孩关进了一间严密的房子,点数时,发现少了一名。据那位经治疗恢复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说,逃跑的肉孩就是那个打伤她的凶手。而且,杀害老鹰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记得那肉孩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两只蛇一样阴沉的眼睛。

几天后,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时,发现了一套脏得不成样子的红衣服,那个小妖精、杀人凶手、肉孩的领袖,却没有任何踪影。

读者诸君,你们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吗?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身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肉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着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神童》已寄往《国民》,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积压的稿件汗牛充栋,您的前两篇大作暂时还没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给《国民》的两位名编周宝和李小宝写了信,请他们帮助查一下,两个宝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们会帮忙的。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兴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性与崇高性,除了钦佩你之外我还要感激您。这才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呢。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高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足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领导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领导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父亲逃荒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领导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高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帮高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国家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高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高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说她祖籍在那儿,并不触犯刑律,这官司不打高密也输了。高密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后来听说河南上蔡靠这"十八里红"打开了国际市场,赚了不少外汇。我希望这是真的。与酒竟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一绝。我看了最近颁布的著作权法,正准备约上电影导演张艺谋,去上蔡要几个钱花花呢!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艳时,说我问她好。

即颂

时绥!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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