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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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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女诗人!

你过去的女同学?

我说过了不会有任何女人给我打电话!

就是说你肯定是她?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她,肯定是她!

那你为什么开始说不肯定?

我后来不太肯定了,越到后来越不肯定,因为那以后再没有电话,再没她一点消息,我连给她写信的地址都没有。

你仍然想念她——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奇怪,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

好了,让我来给你总结一下,你想听吗?我们先假设那个电话是真的,确实存在的,假设电话是唐漓打来的——

干吗要假设?

你不是不能肯定吗?

谁说我不能肯定了?我就那么一说!

那么你肯定?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允许你怀疑就不允许我怀疑?

你不能怀疑,你是医生!

细雨绵绵,病院被雨和植物履盖,四季准确,任何光线都像是不动的,投到昏暗空落的房间都是永恒的场景、光感、不动的眼睛。如同雕塑的日子漫长,似乎没有尽期。早操以及之前李大头的哨声是人的活动期,之后各就各位听李大头的讲述或读报。哨声是一天中的孤立事件,总像是一个例外,它让人从黑夜的睡眼中一下弹起,活跃起来。倘若没有这瞬间的弹起,生命几乎就是人体陈列,因此哨声是必要的,尽管它的冲击瞬间大体相当于电疗。

日子久的病人已有相当的经验,往往能像李大头那样与光线同步,日月起落,在哨声响起前就已预先睁开眼睛。那些深睡的人就不同了,每天都像被刺了脚心,听到哨声一下跳起,就算堵上耳朵也要抽搐半天,伴有大声咳嗽,以为脑袋又通电了。哨声中气十足,划破睡眠,而且显然是骄傲的,每次都搁上了年深日久的功夫,哨声不像电流通过让人瞬间失去知觉,但对睡眠神经的爆破却更是一种更具考验的折磨。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习惯电疗也不习惯李大头石破天惊气贯长虹的哨,那时候人们甚至盼望节日领导视察,因为那样就算李大头也不能幸免一次电疗,大家同归于寂。但李大头就是李大头,有功夫和没功夫就是不一样,那时李大头仍比别人清醒,仍不失对太阳的敏感,忠守职守,定时吹哨,尽管如此,毕竟功夫被废,这时的哨声绵软无力,时断时续,加上人们听力严重下降,哨声听上像一种鸟叫,十分悦耳。人们心里痒痒,像虫子一样蠕动,早操时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听着音乐与李大头的哨声,动作优美而无声,是最容易受到院长或上级领导夸奖的时候。

提着裤子做操这事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在没有电疗只有电棍的时代,病人难以管理,用裤腰带伤人或自伤(上吊)事件时有发生,后来病院发明了只发裤子不发裤带,也不装松紧带,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本来这事是为防范事故的发生,结果发现不仅防范了事故,还有其它诸多好处,甚至也构成了治疗手段之一。每天人们提着裤子进食,提着裤子发呆,提着裤子接受治疗或出操,这样你必须精神集中,提高自我意识,你时时刻刻都要牢记你的裤子,抓住了别松手,倘若一不留神裤子脱落,会引起轰堂大笑。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事实上人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盯着谁的裤子不小心脱落,因此虽时有发生却也并不多见,但一旦发生就特别令人兴奋不已。如果是发生在早操上,看见得人多,就更是一件轰动的景观。新来的人最不容易过的就是裤子这一关,开始有的人掉了就不再穿上,就晾着,这时所有人都愿帮助他,凑上前连哄带劝,小心翼翼帮他穿上,为的就是再次掉下来。

杜眉医生第一次出现是在早操上,当时我们所有人眼睛都一亮,因为我们还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女医生。杜眉医生的白衣特别白,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显得十分鲜亮。杜眉医生旁边走着院长大人,戴着大黑边眼镜,好像挺有学问似的,其实是个凶神恶煞。不过今天出奇地和蔼,也穿了一件崭新的白大褂,眼镜擦得非常亮,黑胡子也刮干净了,好像还抹了什么东西,尽管这样我们仍不喜欢他,他站在杜眉医生旁边我们就更不喜欢。院长满脸不恰当的堆笑,说杜眉医生刚刚毕业的博士,本来可以留下任教,但她要求下到基层,上级把她派到我们病院,我已任命她为我的助理,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你们的荣幸,大家鼓掌欢迎!院长忘了我们不能鼓掌,我们一时盯得杜眉医生紧,也忘了,裤子一下掉子大半,有人穿了内裤,有人没穿,根本不知道,使轻拍巴掌。我们听到院长大叫:停!停!停下!我们提起裤子,两手紧紧抓住,没觉得什么,仍盯着杜眉医生,我们喜欢杜眉医生。

杜眉医生没有讲话,始终对我们抱以微笑,就算我们裤子掉了她也像我们一样毫没在意,我们看得出她也喜欢我们。院长讲完话带走了杜眉医生,看着院长挨着杜眉医生那样近,好像流氓一样,我们有人真的很生气,呸,婊子!我们说,但心里仍喜欢杜眉医生,我们不敢对院长,只能对杜眉医生。

我们继续上操,手不断变换,音乐是为我们专门录制的,像摇晃的爵士或残疾人进行曲。我们已非常熟练,一般不懂的人看上去无序,实际上是很严格的,有着内部规律,没有一个人会因裤子脱落溢出节拍。不含任何抒情成份,某种角度我们已接近舞蹈或者莫如说是活动的浮雕。我们有自己整体的造型,抽象对我们最为有益。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有点不同,我们看到院长带走了杜眉医生,动作不由自主难以克制的表现了抒情以至悲伤的味道,这是不允许的。我们的低调、零乱、自由展示,做出幅度很大的造型,然后整体的停顿,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当时没有录像设备,谁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但我们确实创造了现在看来最为先锋的艺术。我们像串起的木偶,看上去像缺胳膊少腿,七零八落,但整体效果却是绝无仅有的表达。不久杜眉医生发给了我们裤带,改变了早操的音乐形式,启用了第八套广播体操,看上去统一了步调,但一切也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裤带当然应该算人的主要标志之一,甚至是史前人类文明的标志,自从人类直立行走以来腰上就有了物什(当然不发裤带也应该视为文明行为)。杜眉医生发给我们裤带是件大事,过去想都没想过。起初我们不知发给我们一条绳子做什么用,稍后才知道是让我们系上裤子,我们有点忘乎所以了。那是一条带蓝色条纹的绳子,原本和我们裤子配套,穿扣是现成的。我们每个人都系上了裤带,有的人开始穿不上,穿上了又系不上,大家互相帮助,兴高彩列,到每个全都穿好系好时,像全副武装的士兵,我们在房间站了整一排。李大头重操二十年前旧业,喊少稍立正,向右看——齐,向左——转,稍息,立正!声音十分宏亮,我们新鲜不够,挺胸抬头,做着李大头喊出的全套队列动作。下午李大头意犹未尽,开始教我们怎样发现敌情,就地卧倒,对空射击。李大头拉响了警报,当然是哨子,我们迅速穿好衣报,系上裤带,一切要求在三分钟完成,当然完不成,但我们有的是时间训练,全神惯注,毫不懈怠,一切都令我们兴奋不已。整整一天因为有了裤带我们变成了一个人,手被解放出来,可以任意正常活动,并且由于有了李大头提供的军训内容,我们的活动甚至超出了正常人的水平。就是说,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还是有过训练的人,是军人。我们如此信赖李大头,一如既往的信赖,我们觉得李大头是我们的幸运。杜眉医生几次查房看见我们精神振作,面貌一新,十分满意。惟一不满意的是对李大头的哨声。李大头收起哨,没再拉响警报,而是撮起嘴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代替了哨声。李大头在我们面前像个营长,但在医生或管护人员面前从来都十分恭敬,总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弄得我们也服服贴贴,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总结你说的话,在你没上班的那段日子里,唐漓给你打过电话,而且是连续打电话找你,直到你上班接了电话才不再打来,虽然你们没说任何话。你在听到是你电话那一刻心跳得非常厉害,接下来的几天甚至很长时间你都在等她的电话,但是再没有电话,你的心慢慢凉了,以致开始怀那个电话是否真的存在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刚开始说电话时你不能肯定。现在你认为可以肯定,那么好了,现在我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们的一切好像在一天之间嗄然而止,可是当你听到可能是她的电话你非常激动,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是她打来的。

她打来的所以就很激动?

废话,我当然很激动你什么意思?

你仍然爱她是吧。

不是!绝对不是!不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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