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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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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从长三码头往回驶的车上,左震低头看着被他揽在怀里的锦绣。www.mengyuanshucheng.com她的辫子已经解开,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盈盈带着暗香,顺着肩背铺泻下来;里面一件绛红丝绒衫子,衬得她肌肤如雪。和明珠一样,荣家的女人都有一身晶莹剔透的好皮肤。长而微翘的睫毛低低垂着,鼻头小巧圆润,两片淡粉的唇可怜兮兮地抿紧着……端的是动人心弦。

她羞涩而沉默,老老实实地靠着他的肩窝,怀里紧抱着刚才铺在她身下的那条貂皮斗篷——轻柔昂贵的貂皮,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眼见是不能再穿上身了。

左震不禁微笑,想起刚才她在自己怀里的星眸如水,嫣红如醉,想起她过后的张皇失措,简直差一点就跑去撞墙的无地自容。啧,这丫头还真是不解风情,害得他又拍又哄,几乎累得半死。

「锦绣,」他柔声唤道:「你又走神了。」

锦绣唔了一声,脸垂得更低,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左震把她抱在膝上,「你到底在想什么东西?一路上除了『唔』就是『嗯』。还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锦绣一听他最后问的那句话,整张脸当场烧成一团小火球,拚命否认,「我,我只是在想……唉,这样好象有点对不起……那个……」

左震眉头一皱:「对不起什么?」

「没有啦。」锦绣颓然放弃解释。她不是后悔,只是有些惭愧和内疚。当初是英少救了她,她对自己发过誓,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他。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英少,她也曾经为了英少的一言一行费心思量,满心想着讨他欢心,引他注意……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变心了?她应该对英少忠诚不是吗?也许,她根本就是个无耻下流的女人,看,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在我身边,不要想别的男人。」左震的声音温和,但听得出他的不悦。锦绣吓了一跳,他难道有天眼通,怎么她心里想些什么,一眼就被他看穿!

这丫头,太宠着她了,就被她当成纸糊的老虎。左震暗暗压下心里的一股挫败和恼火,三番五次,口口声声,都在他面前英少长,英少短,这还不算,她都是他的人了,居然还敢在心里念着她的英少。放眼上海滩,还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个胆子挑战他的耐性?他倒是也真佩服她。

英东是他的兄弟,锦绣是他的心上人。

他知道应该给锦绣多一点时间,慢慢等她成熟,等她明白,可是,到底他还是按捺不住要了她。左震最不想猜忌的人是她,最不想怀疑的人也是她,所以纵然有千般不悦,他也得硬忍下来。不管锦绣心里爱的是谁,她都把自己的纯洁献给了他,这还不值得他满足吗?

望着锦绣尴尬的模样,左震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想吃点什么?不然我叫人去买几个婆婆饼回来。」

婆婆饼?锦绣想起刚认识左震的时候,他带她去湘潭酒店吃饭,点菜的时候她居然点出镇江街头的小吃婆婆饼来,怪不得他和侍者都当场失笑。在百乐门做久了,才晓得点菜也是有规矩的,那个笑话还真出得蛮糗的。

锦绣忍不住笑了。两只唇角,温柔地翘起,眼睛弯成一对小月亮。左震轻轻叹口气,就为了搏她一笑,不要说是几个婆婆饼,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弄架梯子爬上去摘的。

锦绣一只柔软的小手,悄悄伸进左震掌心里,反手紧紧握住他。她并不真的是白痴,左震用心良苦,她是知道的。只不过,那些爱他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罢了。

就当——就当她这次对不起英少好了!以后若是有其它帮忙英少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弥补。只是左震……左震对她,到底会好到什么时候?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和她这样的卑微渺小,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整个长三码头都是他的,多少仓库、赌场、钱庄都挂着青帮的旗号,他和向先生那样的人物都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而她,不过是个外地破落户的女儿,甚至在百乐门做过卖笑陪酒的舞女,又不见得是明珠那样的国色天香、艳光四射,她凭什么做青帮左震的女人?

明珠和丽丽都警告过她,这种男人碰不得,他们不会认真,只不过当女人是花钱买来的消谴,玩厌了就扔开——那次在百乐门的包厢,她不也亲眼目睹左震和两个女人那样亲热?

左震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

接下来的日子里,锦绣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

左震原本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心里怎么想,别人很难摸得出来。刚认识他的时候,锦绣也觉得这个人难以捉摸,城府深沉,还多少有点怕他。可是,这些日子来,左震即使不说话,他的眉梢眼底,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不经意流露的宠爱和纵容,傻子也不会感觉不到他的心意。

从前,锦绣都几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总是冷冷淡淡,虽然温文,但却疏远,那种客气就好比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对待下人,叫人不由自主地规矩起来。

现在的他却好象有点不一样,尤其在锦绣面前,连唇边那抹微笑也变得暖和了。那天石浩还跟锦绣说:「你觉不觉得,这两天二爷似乎精神很好?」

锦绣若无其事地反问:「是吗,怎么回事啊?」左震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也学到一点呢。

在他含在口中怕化掉、捧在手心怕摔掉的照顾之下,锦绣也出奇地滋润而美丽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每天都吃王妈炖的冰糖燕窝的缘故。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向英东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锦绣的心结,也许是因为左震刻意回避,他们之间,居然绝口不提英少的事情。锦绣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左震询问英少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而左震和向英东那般交情,也没有一次在锦绣面前提起他。那就是明显的刻意了。

这天,下午左震回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后园忙碌。

左震靠在圆柱上看着她,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大围裙套在身上,长发盘在脑后,身边一个竹筐里又是花锄,又是铁铲,还有水壶跟绳子。园子里被她掘得东一堆土,西一个坑,简直惨不忍睹。看她挥汗如雨地这么卖力,到底在忙个什么东西?

锦绣在奋力地挖着土,身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揽住,耳边有一轻声笑:「你闲得受不了,要在这里开荒种地吗?」

是左震。他回来了?

锦绣欢喜地回头,却瞧见左震脸上的错愕——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他好象看见她脸上突然升出朵喇叭花似的。

「锦绣,」左震受不了地揉了揉眉心,从口袋里掏出方帕替她擦着脸,「你要种地也好,要养牛也好,我都不拦着你,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挖土都挖到脸上去了吗?一张小脸上污痕交错,泥手印、汗渍、泥点到处都是,鬓旁的头发也散了几绺下来,码头上扛麻包的苦力看上去也比她体面些。真亏她还要做长三码头的女主人。

「我在修整这个园子。」锦绣兴致高涨地伸着脸让他擦,「震,你觉不觉得,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阔绰有余,情调不足,到处都一丝不苟的,不像人住的地方。」顿了顿,看左震脸色一下,「我不是骂你哦,只是实话实说。在我们老家,几乎家家户户后园里都种满树啊花的,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到了收获季节,还有果子吃呢。」

左震停下手,征询地看着她:「所以?」

「所以我就要把这里也改造一下!」锦绣宣布,「这边,看这道绳子圈起的这片地方,要种棵栀子,开大白花,隔很远就香气扑鼻。对角那边种石榴树,我已经托六哥和浩哥有空帮忙买树苗。其它地方分开两边,种点花草。」

「可是,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左震怀疑,「这种粗活,找个园工来做不也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锦绣叫起来,「这是你的家,当然要亲手布置收拾才像个家嘛。再说也不能算粗活,我连百乐门的舞女都做过了,这点……」

「锦绣!」左震俯下脸吻住了她。

他觉得有点酸楚的感动。从小就是孤儿,今天的成就都是靠腥风血雨潮头浪尖上打拼换来的,锦绣说得对,他住的地方,只是个房子,不是一个家。而锦绣,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愿意为他亲手布置一个家的人。

「来,跟我过来。」他一把抱起锦绣,不理她的挣扎笑嚷,一路把她从后园抱进大厅,又从大厅抱到楼上。

「你!真是,你这个人,」锦绣才一落地,就先巴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赶紧合上门,「唐海走了吗?王妈也在,你不怕给人见到。」

左震哂然一笑,「好象还轮不到我要怕他们吧。」

「是啊!」锦绣嗔道,「反正这里左右都是你的人,要欺负我,真是太容易了。」

左震略一沉吟,「不错,这倒是个我中意的提议。」

「不要!」锦绣吓得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不准你大白天的就……就……」

「就什么啊?」左震温柔地拥住她,「我不会现在就动手,晚些再害怕也不迟。出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看什么?」锦绣果然探出头来,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婆婆饼?戏票?还是你上次说的南宋乐谱珍藏本?」

「这些都不急。」左震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教人心动。「今天送你的,是个戒指。」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小锦盒,轻轻打开,锦绣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送我的?」那枚美丽而优雅的戒指,显然价值不菲,熠熠流转着明灿的光辉,展现在她眼前。

左震拿起戒指,亲手给她戴上,「正合适,只可惜手上都是园子里的泥巴。」

「不管啦。」锦绣不理他的调侃,捧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这么漂亮的戒指,很贵吧,给我戴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实在有点浪费……」

「嫁给我,锦绣。」左震打断她的唠叨。

「……我又不是……什么?」锦绣顿住,迟疑地抬起头,是不是她听错了,左震他,刚刚说了句什么?

「等这阵子混乱的局势安定下来,就嫁给我,好不好?」左震耐心地重复一遍。

他,是在向她求婚吗?以他矜贵的身份,以他显赫的地位,他会——要她吗?锦绣怔住了。明珠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对他们来说,你我这种女人,只不过像个玩物,花钱就可以买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们的心,那不过是妄想。」还有,丽丽也说过的,「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哪,要让英少叫一声嫂子,传出去那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了。」

可是,左震明明是说,要她答应嫁给他。

他从来没有看轻她,从来没有慢待她,他想给她一个家。他不要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连戴上昂贵的戒指都会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锦绣仰望着左震,他只是沉默,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彷佛已经这样等了很久了。

鼻梁泛起一阵酸涩,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锦绣看不清左震的脸了——她只好低下头。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锦绣低低地叹息一声,「欢喜都来不及了,还拿什么和你摆架子?」

「原来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左震拥她人怀,「这就好,将来我们的孩子总算不会太笨。」

「什么啊,你!」锦绣忍不住破涕为笑,柔软的小拳头大力敲他一记,「这样没点正经。」

窗外夕阳的余晖,温暖地越窗而人,将相拥相偎的两个人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谁说真情不醉人,那只因用情不到最深处。

「笃笃。」门轻轻地敲响了两下。锦绣从左震怀里弹开,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咳了一声:「进来。」

来的是唐海,恭敬地弯腰道:「二爷,手下兄弟回话,关于毛记金行那个……」

「知道了。」左震截断。「你先下去等我,去那边再说。」

「是」。唐海利落地转身出去。

锦绣脸上的微笑不安地隐去,「你又要走了?」

左震穿上外套,「乖乖在家等我,没事不要乱跑,我叫麻子六带几个人留下来守着,不用害怕。」

「可是,」锦绣的不安更强烈了,「我担心你在外面……」

「放心,我是吃什么饭长大的,」左震一边出门,一边回头安慰她,「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把我怎么样,除了你。」

锦绣倚在门边,看着他英挺的背影匆匆下楼,心里涌起奇异的空虚。刚才还紧紧相拥,现在就眼睁地看他离开,而他身上的气息还在她身边徘徊……锦绣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刚才的一切,不会只是一场梦吧?她真的会成为左震的新娘?

「锦绣姑娘,下来看看晚饭单子吧,吃点什么?」王妈在楼下招呼她。可现在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她一个人。

锦绣没精打采地道:「随便你了,王妈。对了,晚上麻子六他们也来,二爷说他会叫麻子六来守门,得多预备点消夜。」

****************

「二爷,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经查实,从荣贵当铺转手给三湾赌场的刘胖子,后来又当作赌资下注,输给浦东华南帮的堂口主事韩金亮。」唐海拿着一叠当铺、赌场的票据,向左震报告结果。

「韩金亮人呢?」左震背着手站在窗前。

「下落不明。」唐海小心地答:「弟兄们掘地三尺找了个天翻地覆,可就是找不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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