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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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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无业青年

近几日气候格外燥热,往年这时候,祁北市没这么高的气温。www.xiaoxiaocom.com

天气骤热的直接效果是满大街女人的观赏价值陡然提高。

十八岁少年叶毛体内的某个腺体工作节奏加快,分泌物增多,弄得他心里也像天气一样燥热。待在家里没意思,老妈到更年期了,特别絮叨,嘟囔起来没完没了。本想上网吧玩会儿游戏,兜里只有三块钱,眼下连一包最廉价的香烟也买不来,交给网吧老板也玩不了多大一会儿。穷啊,这大概就算穷得尿血了。老爹老妈没本事,一辈子没攒下钱,也没有能力开后门给咱弄份能挣钱的差使,弄不好会受一辈子穷。这才二十岁不到,熬到七老八十实在太遥远,什么时候才能混到头啊?烦,烦毬死个人!

听说这几天一帮老头老太太到集团办公楼闹事,都是儿女找不到工作愁的。早年,只要是祁北集团职工子女,根本不愁没工作,学习最差的也能上本公司的技校,毕业了就给安排上班,可最近这些年不行了,"自从来了迟胜愚,职工子女干着急,没有工作满街转,抽烟喝酒玩游戏"——有顺口溜这么说。这两三年,为了让子女有班上,老职工们没少上访请愿,但根本没用。迟胜愚的嘴特别会说,几万职工说不过他一个人。他说不招工就不招工,他说祁北集团的员工已经够幸福谁也拿他没办法,职工群众都说这狗日的外来的和尚不念经,对祁北集团职工根本没感情。既然没感情,找他有什么用?想必这次集会请愿结果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有同龄人喊叶毛去看热闹,他不去,既然一点儿用处没有,去干什么?

要是有根烟抽就好了,叶毛想。他的心中无比燥热,也不知是否与天气有关。

在街上走了一阵儿,叶毛忽然觉得凉爽,原因在于满街道的女人一遇到热天就急不可耐比着谁穿得更少。

迎面走来三个女生,两个穿白色小短裤,一个着迷你裙,修长漂亮的美腿白花花耀眼。叶毛没有勇气抬头看她们的脸蛋和上半身,低了头想从旁边绕过去,偏偏又看见了几个女孩的脚:玉豆似的五个一组、排列组合奇妙无比的脚指头,修剪得十分圆润的趾甲,配以色泽素雅、样式简洁的凉拖,真叫一个美!尽管只是急匆匆一瞥,叶毛却受不了啦,五脏六腑都在颤栗,突然有了想尿尿的感觉。于是他慌不择路从女孩身边穿过,几乎撞上了其中的迷你裙,他慌乱的样子惹得女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女孩走远了,耳畔却留下她们女性化的、充满活力的笑声。叶毛鼓起勇气回头看看她们的背影,个个身材娇美,玲珑的t恤,弹性十足的步态,走过之后青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叶毛满身凉爽的感觉从脚底板生发出来,往上走,一直穿透五脏六腑,到达天灵盖。

满街道其他景观——高楼街衢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喧嚣嘈杂,广告标牌绿树红花,很难再引起叶毛的关注。自从遇见那几个女孩儿,她们并不艳俗却魅力无限的身体和装束让叶毛感觉一股凉爽袭来,少年郎叶毛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女人身上去了。马路上的她们有的袒肩露背吸引眼球,有的乳沟半露春光闪现,有的涂脂抹粉香气四溢,有的披金戴银珠光宝气,有的鞋跟奇高胜似模特,有的风摆杨柳矫揉造作,有的阳伞遮面躲躲闪闪,有的高视阔步旁若无人……总之是千人千面、无限风光。但是,在叶毛眼里,这些着装暴露、风情万种的女人,无论如何再也超不过前面遇到的那几个女孩儿。

哼,都是些啥玩意儿!叶毛心想。

叶毛观赏满街道的女人,他没有想到,也会有女人注意到他。

"秋秋你看!"

"看啥,枫姐?"

叶毛对面走来两位穿着更加暴露的女郎——上衣齐胸露脐,肩上只有两条细细的透明吊带,下身超短裙——短到几乎露出屁股,光脚丫子涂得猩红。脸上厚厚的脂粉,长长的假睫毛,绿色眼影。一般走在大街上如此装扮的女郎,会让人想象成不良职业者,而这两位的确是用特殊手段谋生的另类一族。

"你看对面那小伙儿。"郭枫指了指迎面而来、正在人行道上散漫前行的叶毛。

"啊呀,长得真帅!"同行的张秋秋感叹。

"就是嘛,活脱脱一个陈坤。"

"他比陈坤个子高,皮肤也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小伙儿!"

"看他那样子,还是个胎毛未退的娃儿,咱俩逗他玩玩?"郭枫说。

"别把他吓着。"张秋秋说。

当叶毛走到面对面时,郭枫迎上去故意撞了他一下,使得叶毛踉踉跄跄几乎跌倒。郭枫一阵爆笑,张秋秋赶紧从一旁拉住叶毛的臂膀,让他站稳,打招呼说:"嗨,帅哥儿!"

叶毛稳住神,定睛一看,面前两个香艳无比的女郎。尽管她们袒胸露背的服饰和十分夸张的装扮让他看不惯,但这俩人长得俏丽妩媚,眼神火辣辣,叶毛内心也很震撼。

尽管被人撞了一下,叶毛也不好发作:"我不认识你俩。"

"谁说不认识?谁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俩,你差点儿把我撞个跟头。做啥子嘛!"郭枫嘻皮笑脸,猪八戒倒打一耙。

"谁撞谁啦?你这人咋这么赖?"叶毛嘴上斥责、反驳郭枫,心里却觉得这女的怪有意思。

"嗨,你叫啥名字?咱在马路上碰到了,也算缘分,交个朋友吧。"与叶毛差不多年龄的张秋秋显得文静,还有几分矜持。

"我叫叶毛。"

"哈哈哈哈哈哈……"郭枫浪声大笑,"你这瓜娃子,名字太有意思啦!啥子-腋毛-,你干脆叫-狐臭-得啦!"

叶毛让郭枫刺耳的笑声弄得毛骨悚然,他脸红了:"我就叫叶毛嘛,小名毛毛。"

"毛毛,毛毛?我干脆叫你-毛毛虫-吧,省得记不住。"张秋秋说,"不过,我害怕树上的毛毛虫。"

"毛毛虫,我是你枫姐。"张秋秋命名的"毛毛虫"先被郭枫用上了。

"毛毛虫,你就叫她-疯姐-,疯子的-疯。"张秋秋调侃说。遇到叶毛这样一米八几的个头、长相俊朗帅气的小伙,张秋秋很兴奋,叶毛那种略显窘迫、言辞木讷的神态更让她觉得有趣。

"你叫个啥?"叶毛反问张秋秋。

"张秋秋。这名字是不是忒俗?"

"秋秋?秋天的-秋-?好呢。那个红得发紫的-超女-不是叫-春春-吗,你和她是姊妹俩。"叶毛忽然变得伶牙俐齿。

"春春?人家在天上,我在地狱呢,谁跟谁呀,能比吗?"

"看看看,你俩还摆上龙门阵了!"郭枫多少有点儿醋意,"来来来,毛毛虫,姐亲你一下,就算认识了!"郭枫一把扯过叶毛,不由分说给小伙腮帮子上亲了一个鲜红的唇印,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

"你咋这样呢?"叶毛奋力推开郭枫,满脸又羞又恼的神色,起劲儿用手掌擦拭被郭枫亲过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小伙子还害羞?"

"枫姐,你真是个疯子。人家是个学生娃,哪儿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看把他吓成啥样了!"张秋秋说着,从小坤包拿出一方湿纸巾,撕开包装,伸手给叶毛擦脸上的唇印。

"我来,我自己来,谢谢你。我也不是学生娃,技校念半截退学了……"叶毛又显出羞涩、窘迫的样子。

"你不上学?不上学好哇,不上学自由。我从小就不爱念书,费老大劲儿才混到初中毕业。"郭枫说。

"枫姐你还好意思说,像咱俩这样的,就因为当初不好好念书,长大混成渣滓了,混成社会公害了。还是念书好嘛,男孩更应该好好念书。毛毛虫你赶紧回学校念书去吧,将来考上大学,当个社会栋梁。要不可惜了,看你多聪明,长得多帅气!"张秋秋说。

"好啦好啦,姐给你留个电话号码,闲得没事儿来找姐玩。姐不会让你花钱——看你这样子也没钱。"郭枫说罢揪过叶毛,拿出一支黑色中性笔,在叶毛短袖衫衣襟边缘上写了手机号码:139××××1010。

"毛毛虫,再见!"张秋秋向叶毛挥别,抛出一个媚眼,电得小青年打了个冷战。

直到夜深,叶毛和几个哥儿们仍然在迪厅待着。

"毛毛,来,喝!"程剑俨然大哥哥的模样,举起装满鲜啤的大玻璃杯招呼叶毛。

"喝!"叶毛舌头硬了,觉得眼珠子也运转不灵,他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兄弟酒量见长啊。来来来,咱哥儿俩再干。"黎飞飞和叶毛碰杯。

"两位哥,老喝你们的酒,兄弟没……没钱回报,羞都羞死了。"叶毛结结巴巴说。

"毛毛说哪里话,都是哥们儿,这样说不够意思。说不定你哪天发达了,还请哥哥去喝茅台、五粮液,去住五星级酒店呢,你说是不是?"程剑站起身,走到叶毛跟前,拍着他的肩膀。

"是……是的,哥哥对我,那……没说的!我哪天有钱了,都给哥哥花,哥哥有用得着兄弟我的,尽管吩咐。为朋友两……两肋插刀,没说的……"叶毛信誓旦旦。与程剑、黎飞飞相比,他年龄最小,稚气未脱。

"好啦,毛毛,大哥知道你的酒量,喝差不多别喝了,弄杯茶。"程剑举起桌上的蜡烛朝吧台晃了晃,服务生跑过来,他给叶毛点了一杯红茶。

"走,蹦迪去,跳一跳酒劲儿就散了。"黎飞飞伸手来拽,叶毛糊里糊涂跟他上了迪台。

音乐十分狂躁,整个迪厅被震得忽悠。台子带弹性,台上的人和着剧烈的音乐节奏,胡乱蹦着,屁股狂扭,胳膊乱抡,脑袋前后左右晃动,全是疯子模样。任你的姿势有多疯狂,多难看,也没有人挑剔,更没有人笑话。

蹦迪是一种宣泄和放松,靠疯狂来麻痹神经,这算不算一种幸福?坐着的程剑做深度思索,他是一个肯动脑筋的人。

叶毛跳着跳着感觉头晕。他离开迪台,东摇西晃,冲撞别人也被别人碰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座位上,忽然觉得想呕吐。他捂着嘴坚持到洗手间,然后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了,头还晕。回到座位头枕着胳膊迷糊一阵儿,感觉好些了,再喝几口热茶,慢慢缓过劲儿来了。

"程哥,那些女的是不是吃摇头丸了?"叶毛指着迪台上那些疯狂摇头、长发飘舞的女子,问道。

"不知道。估计没有吧,这地方没听说有卖摇头丸的,摇头丸是毒品,公安上管得严着呢。"程剑说。

"我十分担心她们要把脖子扭断了。"叶毛说。

"毛毛还挺幽默,哈哈哈哈……"

"毛毛这叫怜香惜玉,你弄不好是个情种。"黎飞飞调侃说。

"女人使劲儿摇头,长发甩起来蛮好看。"叶毛说。他忽然联想到白天在街上看见的那几个漂亮女生,被她们的下半截晃得眼晕,竟然没留意她们是什么发式,他想,假如那三个美女来蹦迪,六条美腿还不把满场子这些丑女人羞死?她们头发甩起来一定也很好看。

"好看你就坐这儿看吧,哥要去蹦一阵儿。"程剑说完扯着黎飞飞上了迪台。

叶毛忽然觉得没和那几个美女说句话是一种遗憾,但转念一想,满街道漂亮女子对我叶毛来说全然不相干,过过眼瘾罢了,还能咋的?后来遇到的两位女郎——郭枫和张秋秋有些浪,尤其那个"疯姐",竟然在大街上当众搂了陌生的男孩儿亲吻!小小年纪的叶毛没有经历过女人,更没有经历过如此大胆、开放的女子。她们会不会是"鸡",靠出卖肉体赚钱?完全有可能啊,郭枫不是说"姐不会让你花钱",她这话是不是意味着别的男人在她那里要花钱?她还把电话号码写在自己衣服上,难道是要拉生意?我可没钱,也不想去干那种事。叶毛低头看看,衣襟上黑色的电话号码还在。

"天下那么多女的,竟然没有小妞儿陪老子跳舞!"从迪台下来,黎飞飞感慨地说。

"我们老家的人说,你甭看戏台子底下恁多的女人,都有主。这话是真的。"程剑说。

"那个穿白吊带裙的。"黎飞飞指着迪台上一个女孩儿,"我和她面对面,想对着扭几下,狗日的,满脸看不起人的表情,赶紧躲开,好像我能当众把她强xx了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程剑大笑,"兄弟,你就是嘴上的劲罢了。看来咱哥们儿也要发展点儿女朋友,娶不娶媳妇不说,起码得有人陪着玩。"

"剑哥你就装吧,前些天你领的那个相好身条不错,盘子也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女人兄弟我会当嫂子待,你掖着藏着干吗?啥时候带来和弟兄们玩玩,让我和毛毛认识认识嘛。"黎飞飞说。

"你说的是那个小胡?刚刚认识,还没进一步发展,谈不上相好不相好。"

"哥,我今天在街上碰见几个女孩儿,长得真漂亮。"话题扯到了女人身上,叶毛插话说。

"呦嗬,毛毛也交桃花运?"

"我看她们像学生。短裤短裙,腿长得直溜,走路好像不打弯,真好看。"

"腿直溜着不打弯儿?那不残疾人嘛!"黎飞飞插话。

"谁说的?她们走路的姿势真好看。"

"腿不重要。屁股圆不圆?xx子大不大?当然,脸蛋好看是最重要的。"黎飞飞一脸的馋相。

"屁股?那不在衣服里包着呢嘛,谁好意思看人家xx子?再说,也看不见啊。"叶毛一脸懵懂。

"哈哈哈哈哈哈……毛毛简直是傻子,还看女人呢!你问问剑哥,他隔着衣服会不会看女人?有能耐的男人像带着透视镜,隔着衣服就能看出女人好不好,有没有品味。哎,毛毛,你说的几个女子脸蛋长得咋样?"

"哎呀,脸蛋没敢看,从后头看,她们都挺美。"

"哈哈……连人家脸蛋都没看见,还说漂亮不漂亮呢,你这个傻瓜蛋!"

"剑哥、飞飞哥,后来我还碰到两个女的,弄不清她俩是做啥的,看起来怪怪的。"

"嗬,毛毛真厉害,一路交桃花运。你说说看,让剑哥帮你分析分析。"

"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超不过二十岁,另一个稍大些,都长得漂亮——这俩脸蛋我看了,她们还和我说话了。我想不通她们长得挺好看,脸上干吗抹那么多化妆品,看上去厚厚一层,睫毛是假的,眼皮抹成绿的。年龄小的那个看上去还本分,大的那个像疯子,在马路上搂住我亲了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黎飞飞笑弯了腰,突然噎住,像岔气了,"咳、咳咳,不用剑哥分析,我给你说吧,肯定是两只-鸡-,人家看你像个童男子,长得威猛俊朗,想耍耍你呗。"

"哦,飞飞哥说得有道理。那个大的还把电话号码写到我衣服上,你们看。她还说了,-找姐姐来玩,不跟你要钱-她陪别人玩是不是要钱?玩啥呢,怎么玩?"

"毛毛,你真是个孩子。她们陪男人玩,还能玩啥?卖呗!你回去把号码洗了,不要打电话,她们是成人用品,少儿不宜,你还小。"程剑认真地说。

叶毛有点儿迷茫,点点头,他相信程剑哥哥的话是为他好。叶毛在心里琢磨,"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两个女的看上去也不是毒蛇猛兽,而且对他很友好,尤其那个张秋秋,喊他"毛毛虫",让他觉得亲近。难道她们这样的人真不能接近,非要远远地躲开吗?他又低头看了看写在衣服上的电话号码,觉得很有意思。

矛盾焦点

互联网太可怕了!

昨天,围堵祁北集团机关办公楼的人们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才散去。办公楼的玻璃门被挤碎,保卫处为此还抓了人,但闹事人群情绪十分激动,并没有因为害怕保卫处抓人而退却,与迟胜愚当面对话依然是他们主要的诉求。迟董事长倒也不怕和退休或在岗职工对话,他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虽不敢说一定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但面对一群乌合之众,肯定能把他们忽悠得找不着北。问题是闹事人群并不能选派出代表来,要让迟胜愚直接面对一群极不冷静的人,他还真有点儿怕,怕丢面子,怕被羞辱,更怕有人冲上来拍他一板砖。

办公楼前门被围,迟胜愚不愿意开后门溜走,认为那样有失身份,所以一整天寸步没有离开办公室,连吃饭也是由工作人员给送来方便快餐。一直到深夜,他才离开办公楼去了集团公司招待所里固定的住处。虽说两天来经历了大地震和长途跋涉,回到祁北集团又集中精力处理群体性事件,弄得眼袋下垂,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他上了床仍然睡不着觉。忽然想起祁北集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互联网上不知会不会有反响?他赶忙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电脑上网,搜索"祁北矿业集团"和"迟胜愚",然后一个个让迟董事长触目惊心的标题纷纷跳出来:《×月×日,祁北市发生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爹老娘,你们静坐请愿为哪般》《祁北矿业集团——一个畸形儿般的国企》《迟胜愚的八大罪状》《迟胜愚是国企蛀虫》《悼念迟胜愚》,等等等等。点开一看,祁北集团离退休职工和待业青年集会请愿的现场照片,有关集团公司产值、利税和职工收益分配的图表,甚至老头老太太在楼房上烟熏火燎点蜂窝煤炉子做饭的镜头,不一而论。更多的是文字材料,慷慨陈词,言之凿凿。迟胜愚心里明白,网上所披露的这些东西,也不全是捕风捉影,自己做过的许多事经不起查证落实,假如真的闹大了,引起省上乃至中央的重视,纪检监察部门认真查将起来,最终会是怎样的结果?迟胜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迟胜愚连夜给集团公司主管信息和互联网的部门负责人打电话,大发脾气:"你们看看,因特网上有多少帖子在造谣生事!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蛊惑人心,制造混乱,破坏集团公司生产经营的大好形势。一般职工群众和离退休人员不明真相,往往会信以为真。这次群体性事件之所以闹将起来,除了有人在下面散发传单,暗中鼓动,我才发现,互联网所起的作用不容低估。我的同志们呀,你们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互联网攻击集团公司生产经营大好形势,造谣生事,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甚至对集团公司领导班子和主要领导进行人身攻击,起的坏作用太大了。你们对此坐视不理,是不是失职?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我明确告诉你们,不惜采取一切能够采取的手段,坚决封杀。决不能让互联网成为反对力量的有效工具,具体怎样做,你们看着办吧!"

迟胜愚一发脾气,主管部门领导立即觉得头上的乌纱帽忽悠忽悠不稳当,按照迟董事长的行事风格,下属办事不力,或者捅了娄子,要免你的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偌大一个企业,说起来干部管理有一整套规章制度,但大家感觉中层干部的任免,干脆是迟胜愚一个人说了算,书记和所有的副总经理都奈何不了他的个人意志。所以,迟董一发脾气,中层干部立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除了赶紧采取行动还有别的选择吗?

于是爆发了一场互联网大战。祁北集团的网站立即删除一切不利于安定团结、不利于迟胜愚董事长形象的跟帖和评论,并且设置了网络警察,相关内容随时发现随时处理,不留任何机会。更重要的是,不惜重金想方设法买通了国内几家最重要的门户网站,但凡不利于祁北集团和迟胜愚本人的帖子,一律被网管无情封杀。这样一来,想要利用互联网"倒迟"的那部分网民急了,四处出击,凡是没有被祁北集团买通、可以自由发帖的网站纷纷贴出对迟胜愚不利的文章和跟帖。假如上网搜索有关"迟胜愚"的条目,还是会有许多让迟董触目惊心的内容和标题跳出来,防不胜防。第二天,迟胜愚又将相关部门负责人一顿训斥:"你们还想不想干了?"部门负责人只好申辩说:"董事长,我们没有能力将所有网站掌控起来,任何人也办不到。不是我们不努力,想达到您的要求实在难以上青天。"迟胜愚想想也是,说:"你们千万不能懈怠,尽量努力吧。"部门负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继续指挥他的下属充当网络刽子手去了。

迟胜愚接到省政府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打来的电话。

副省长语气冰冷:"胜愚同志,你手里掌管着全省效益最好、上缴利税最多的企业,怎么还让离退休职工闹起来了?发生这种上街请愿的群体性事件,社会影响十分恶劣。我明确告诉你,因为有互联网,这种事很快就能传遍全世界,你那里发生的事中央已经知道了,指示省委省政府要引起高度重视,果断处置。你难道不怕这件事影响到你的乌纱帽?"

迟胜愚听了心中发慌,辩解说:"我也不愿意这样。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是省委省政府的部署,提高劳动生产率、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是我们的神圣使命,祁北集团要大量招工肯定不行。这次请愿示威以离退休职工为主,他们的主要诉求是解决子女就业问题,这是地方政府的事,闹事的人找错对象了。"

副省长语气随即有所缓和:"对于祁北矿业集团的改革成果以及你们对全省经济社会发展所做的贡献,省委省政府充分肯定-老板-让我转告你,既要积极处置,也要明辨是非,从企业的实际出发妥善应对,不要乱了阵脚。"副省长所说的"老板"是省上一位大人物,真正的封疆大吏。

"解决就业靠地方政府,处置这次群体事件也应该以地方政府为主,企业领导的精力应该集中到生产经营上去,努力为国家多做贡献。"迟胜愚这样说有点儿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副省长说:"话虽这样说,祁北毕竟是个相对封闭的工业城市,先有你们这个企业,然后才有地方政府,说白了,地方政府是为你们服务的。所以说,解决祁北市任何社会问题,你们集团公司均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必须和地方政府密切配合,妥善处置这件事,决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要尽快消除不良影响。这是-老板-让我向你转达的主要意思,我也会把他的指示精神转达给祁北市主要领导,你再具体和他们协调一下。"

当天,示威请愿的人群继续包围祁北集团办公楼,迟胜愚只好从后门溜出去,专程找市委主要领导,协商如何应对离退休职工和待业子女闹事,尽快平息事态。结果,迟董事长和市委书记江成华吵起来了。

迟胜愚是省政协常委,行政级别是副省级,所以见了祁北市委市政府领导他未免有点儿居高临下,说起话来趾高气扬。他对市委书记说:"成华同志,一群无理取闹的人包围祁北集团机关两三天了,你们怎么不采取行动?难道还要让事态继续发展,最后闹得不可收拾吗?"

江成华听迟胜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心里很不舒服,说:"迟董事长,听你的口气,这次群体性事件和祁北集团没关系,好像都是市委市政府的事?可是,集会请愿的群众为什么不到市委或者市政府机关来静坐,反而跑到集团公司办公楼去了,你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吗?据我所知,闹事的都是集团公司离退休人员和待业青年。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有个要求,各单位都要-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办好自己的事-,你们集团公司如果能把各种内部矛盾处理好,恐怕就不会出现这种造成不良影响的群体性事件。"

江成华这样说,迟胜愚来火了:"我的江大书记,我倒觉得你官不大僚不小,出了事情不说怎么想办法解决问题,反倒推卸责任。你说说,解决就业问题,究竟是企业的责任还是地方政府的责任?祁北集团那些老职工、离退休人员思想观念落后,不光想让企业管他们的生老病死,还要对他们的子子孙孙负责,这一点倒是很有中国特色,你堂堂祁北市委书记,思想认识该不会是这样的水平吧?企业深化改革,不断提高企业效益,最终得到好处的除了国家,就数你祁北市地方政府。江书记你手拍胸口想一想,祁北市这些年税收好、财政好,主要靠谁?还不是靠祁北集团,地方政府的公务员主要靠祁北集团纳税来养活。关键时刻地方政府不为企业排忧解难,还要回过头来挑我们的毛病,还要推卸责任,成华同志你也好意思!"

"迟董事长,我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想法,更不是挑祁北集团的毛病,我的意思是说,解决问题必须对症下药。你说得不错,解决就业问题是地方政府的责任,但祁北市有祁北市的特殊情况,你总不能否认在本市祁北集团一企独大,即使由地方政府出面解决失业率居高不下的问题,我们也必须仰仗祁北集团。或者换句话说,祁北集团对于解决祁北市就业问题,理应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况且你们有这个能力。老百姓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他们才去集团公司机关请愿,何况提出诉求的正是你自己的离退休职工及其子女,你完完全全推给地方政府合适吗?说得过去吗?我知道你是省政协常委,是省级领导,我江成华尊重你,祁北市委市政府也非常尊重你,尊重祁北集团在本市举足轻重的地位,但集团公司领导也应该体谅地方各级政府的难处。你想想,解决祁北集团职工子女就业问题,你们不拿出一些就业岗位来安排,市委市政府怎么办?问题能不能最终得到圆满解决?"江成华被迟胜愚逼到了墙角,所以只能针锋相对亮出自己的观点。

"虽然你站在地方政府的立场上说话,不过我也得承认,你江成华说得有一定道理。"迟胜愚发觉一味来硬的不行,毕竟对方是地方父母官,企业在这块地面上生存也少不了仰仗地方政府,况且江成华毕竟不是他的下属,所以缓和了语气,"祁北集团在这块地面上一企独大是事实,但大有大的难处。企业的经营理念首先是-为出资者赢利-,其次才是-让员工幸福-,我作为企业的主要经营者,不能不通盘考虑问题。企业深化改革,劳动生产率需要进一步提高,目前尚不具备大规模招工的条件。再说,这些年在解决就业问题上我们也做了最大的努力,比方说祁北市获得全国-双拥模范城-五连冠,我们在安排复转军人就业方面,是不是充分地替地方政府分忧解愁了?且不说企业目前没有招工计划,即使能安排一些就业岗位,也不能老百姓一闹,我就赶紧给安排,这样会惯出毛病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养成习惯了,老哭老哭,总不能无限制地扩大用工,企业改革还怎么搞?"

"没有人说非要祁北集团无限制地扩大用工规模,但从实际出发,逐年招收一点儿企业需要的劳动力,总是会对缓解就业压力有帮助嘛。"江成华说。

"这个问题我们会认真考虑,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平息事态。现在信息渠道多元化,尤其网络厉害得很,再闹下去我们集团公司日子不好过,江书记作为祁北市的父母官,在维护社会稳定方面也负有责任,这一点我们应该达成共识。"迟胜愚说。

最终,双方商定要尽快采取行动,坚决取缔非法集会请愿。先由祁北集团各级领导和工作人员继续进行说服教育,包括通过正常组织渠道召开通气会、座谈会,与闹事人群沟通,尽量化解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劝阻无效,就由公安干警将围堵办公楼的人、在马路边静坐影响交通的人强行带离现场,交由各相关单位领回,该批评教育就批评教育,该给予纪律处分的给予纪律处分。如果有混杂在请愿人群中散布流言、制造事端、滋事闹事,甚至打砸抢的,坚决予以严厉制裁。

迟胜愚正要告辞,跟随着他的秘书电话响了。秘书接听了两三秒钟,赶忙将电话递给迟胜愚,迟董事长听了几句,马上变脸失色。

疑似杂种

叶毛回到家很晚,他的父母还没有睡。

叶国林被祁北集团保卫处的警察弄去教训了一顿,警告他不要参与非法集会,否则会吃大亏,然后给放了,他的妹夫却被治安拘留,警察认为程建南砸坏了办公楼大门。叶国林努力为妹夫辩解,说明明是别人推挤,让他妹夫受了伤,怎么能说他损坏公物?警察说,冲在最前面闹事的肯定不是好人,你要是再为程建南辩解,连你一块儿拘留,叶国林无奈,只好闭嘴。他被放出来之后,赶紧向妹妹叶国淑报告妹夫的相关情况。他说程建南脸上受了伤,但不要紧,警察抓他的时候先弄到医院包扎伤口,是左额头被玻璃划伤,虽然缝了几针,但不严重,也不会破相,被抓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毕竟程建南不是故意打砸抢,估计关几天就放出来了。叶国淑听了很激愤,大骂迟胜愚"不得好死","欺压老百姓的贪官、土皇帝一定没有好下场!"叶国淑告诉哥哥,迟胜愚民愤很大,网上声讨他的帖子雪片一般,谁也封不住老百姓的口,估计迟胜愚一定会被"双规",一定会下台,甚至判重刑。叶国林说:"谁知道呢?当官的总是有理,老百姓闹几天闹不出结果也就过去了,日子还得过。"叶国淑说:"不会的,不会的,迟胜愚贪污腐化、作恶多端,肯定有人会告他,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人能有好下场吗?上级领导不见得都是贪官。"

看到小儿子快十二点才回家,叶国林很气愤,骂道:"你这杂种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被叶国林骂作"杂种",叶毛觉得很屈辱,心里说,我明明是你儿子,怎么就成了杂种?他朝老子翻白眼。

叶国林之所以没睡,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前几天叶国林收到一位老哥们儿送来的喜帖,要给儿子办婚礼,日子定在本周六,也就是明天。这位老哥们儿是多年在同一工区干活儿的工友,还是老乡,关系很不错,人家给儿子结婚请你,不去显然不行,可是叶国林手里只有一百块钱,还是在"小小香玉"那里省下来的,他的大儿子结婚,老哥们儿随份子二百块钱,自己一百块钱拿不出手。他正为这事发愁,难怪大家都把婚帖叫作"罚款单"呢。

琢磨来琢磨去,还得找老伴儿要。

叶国林领取退休金的活期存折在寇粉英手里掌握着,原先叶嫂每月给他留三百元,叶国林除了抽烟、零花,还能经常给家里买点儿菜啥的,后来有了在戏曲茶园消费的嗜好,每月三百元完完全全变成了个人消费,不再给家里买一分钱东西,抽烟也不断降低档次,减少数量。长此以往,老伴儿认为他花钱的目的性、指向性很有问题,于是削减预算,将他每月的零花钱降为二百元,任他软磨硬赖也不给增加。二百元对于叶国林在戏曲茶园的消费而言,肯定入不敷出,最近因为"小小香玉"的吸引力超强,他已经开始为此举债。

"哎,你再给我点儿钱。"自从那天晚上因为红唇印和老伴儿吵架,俩人好几天没说话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国林硬着头皮向老伴儿讨要。

"没钱,有钱也不给,让你拿上钱去找婊子、搞破鞋?"寇粉英义正词严。

"谁找婊子、搞破鞋啦?有个请帖,吃席去呢。"叶国林把手里的喜帖抖得"哗哗"响,"你不愿意给钱,就替我吃席去。"

"啥人都给你送帖子哩?交往的人还挺多!"

"啥人?你说啥人,我同一个工区的老哥们儿。咱大儿结婚人家随份子行礼了,你说这筵席该不该去吃?"

"该。拿你的零花钱吃去。"

"零花钱?我的退休工资都在你手里,你给的那一壶醋钱,抽烟还不够。"

"抽烟是不够——我看你这阵儿也没怎么抽——嫖风就更不够了。我要是不把折子拿到手里,你的钱不都得给婊子花了?"

"反正,你给钱我去吃席,你不给我就不去,人家给咱儿子随份子,他儿子结婚咱躲着,就算我叶国林不要脸面,你也不嫌寒碜?"

"给了钱,你又拿上到戏园子挂红,嫖女人去了。"

"好好好,你去吃席,我不去了好不好?省得你信不过我。"叶国林说罢将请帖摔到老伴儿面前。

寇粉英尽管嘟嘟囔囔,还是开柜子给叶国林取钱:"一百块行不行?"

"人家给咱蛋蛋随份子是二百块,钱越来越不值钱,现在随二百都没面子。"

寇粉英撇撇嘴,给了叶国林两张百元钞。叶师傅心中暗喜,身上原有的一百块可以省了。

"妈,你给我点儿钱。"叶毛看见母亲打开柜子,从里面一个小匣子拿出硬铮铮两张红色的百元钞票给了他老子,未免有些眼馋。

"你要钱干啥?"

"我常在外面和朋友耍,都是别人请我,我连一回都不请人家,我的脸也是脸,不是屁股。"叶毛说。

"不给!你长成大小伙子了,啥也不干,不挣钱还乱花钱。"叶国林插话。

"我哪儿乱花钱了?哪儿有钱给我乱花?你才乱花钱呢!我一个大小伙子啥事不干,你觉得我很好受是吧?我没事干也怨你。当初,我本来能考上高中,是你为了省钱硬逼着我上技校,上技校能上出啥结果,我的前程还不是让你耽误了?"叶毛也不清楚他对老爸说话为什么总是很冲,父子俩像一对天敌。

"好好的技校你上半截不上了,能怪我?原先技校毕业都能招工,谁知道迟胜愚这个狗日的多年不招工?难怪大家闹事哩。你没看见满街道那么多人静坐请愿,想让祁北集团招工,让你们有班上。话说回来,你要是好好把技校上完,车工技术学成了,如今到外面找活儿干,也能挣钱。怪只怪你不好好学习,中途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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