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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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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www.xiaoxiaocom.com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於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哥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点不希望见到娓娓这么呆,再说——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於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後,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666

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姊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後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姊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著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旧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著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後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著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蓦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後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扰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著他在红砖道上走,试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姊,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著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著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诗人走,略落後一点,然而亦步亦趋。李隆基屡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紧追著他不放的时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後一个诗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著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後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後,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著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裏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著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著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裏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於是突然生了病,抱著头,身子在那裏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著,「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响丢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裏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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