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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故事 鸦巢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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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虎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如同尖利的风,在他们耳边刮来刮去。

“不,我不是!”他否认说。

“如果你不是的话,”白澜转过眼睛,望着高高地站在石头上的女孩说,“那么,你就是。”

女孩露出一点微笑,那笑容如同梨花瓣上的一粒露珠,“就算我是吧。”她轻声细语地说,话语里仍带着少女的羞涩。她的身体在那间细软的紫红色袍子下显得柔软而单薄,但弥漫而出的杀气此刻却如莲花怒放。

“你也是天驱或暗辰之一?栈道和这里的陷阱也是你设下的?”

“不,不是我设的。”女孩否认说,脸颊上透出一点淡淡的红色。她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混世虎,问:“你又是谁?你冒充强盗,切断出入的通道,又在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上布下陷阱,你究竟是谁?”

混世虎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将它展在风中,给他们看。这不是他们看过的任何一张画像,而是第六张画影图形——正是昨天晚上,这强盗头子从乌鸦的嘴边夺来的那张黄纸。

那上面同样画着一张人脸,只是比划着鬼颜的那张更不可辨认,只是淡淡的一个影子。

“我当然不是鬼颜——这张画上的人,才是我。”他说。

那张画像上,淡淡的人面下,同样有两个大字:

无形

时近正午,日光居然也在一短瞬间内穿透密厚的雨云,透射下来。这在雨季来说,是个难得的日子。

阳光从客栈破了的半壁中射入,照在剑完那僵卧的躯体上。花草藤蔓如壁虎蜿蜒爬过,从四面墙壁上滑落消散。

陆狼歪着头看剑完倒在地上的尸体,觉得眉心凉飕飕的,似乎仍有被剑指着的感觉。天驱武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虽死而余威犹存啊。

陆狼正在感叹,却发现僵卧在地上的那尸体边上没有影子。

陆狼直起身子,突觉一阵晕眩,仿佛看到每一样东西都有双层的边缘。他闪电般地摇了摇头,脖子上的鬓毛就如同狼脖子上的毛一样支棱起来。

不对,这是密罗幻术,有人在客店里施加了密罗幻术!

湖绿色的密罗是由四颗星组成的三角锥形星象。四颗星大致环绕锥形中心以复杂的方式旋转,其中心又按自己的轨道沿地平线附近波浪型运动,没有规律性的周期。

密罗代表的是结构和组织。它在大地上星象学家眼中所显现的不同形状具有不同的涵义。

密罗星施加的影响是针对视觉的,善用者能使方圆数百尺内的生物俱入术中,使人如身处梦中而不自知。而此时陆狼才从梦中惊醒,却依旧无法脱身。而这个隐藏的密罗术者施加的这道秘术的范围有多大?施加了多久?他却一无所知。这是那个暗藏的鬼颜设立的圈套吗?是不是他们昨夜里看到的就是幻象?是不是在他踏入客栈的那一刻起,他的所见所闻,就已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了呢。

陆狼怀着恐惧向前跨了一步,猛踩那具尸体的胸口,果然踏了个空。他的脚穿过剑完的身体,如穿空气。他又急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同伴,伏师和藏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然安坐在原地不动声色。

但每个人看到的情景是否一样呢?他看到的是否是真实的呢?

四周的藤蔓仍然在静悄悄地生长,穿过这些藤蔓看到的景物仿佛也跟着在摇曳,在动荡不休。客栈如同沉在深湖的水底里,即静谧安逸,又暗藏杀机。

陆狼疯狂地向四处旋身,牙咬得咯咯响,想要看破这道蒙混之后隐藏的真实。他听到自己的狼在二楼走廊上低声哀嚎。

如果剑完没有死,那么他此刻在哪儿?陆狼至少深知这个和他交手的剑客是真实存在的。他展现出了郁非的愤怒相,又以双剑合璧,和陆狼的杀人钩藤正面交手,这是装不来假的。

陆狼又转了两个圈,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到一道锐利的杀气,如芒刺顶在背上,要劈开他的脊椎,切开他的尾闾,不论他怎么急转身,都甩脱不掉这种感觉。它粘贴在他的后脑上,随时都能刺下来。

陆狼怪叫了一声,他的花藤和那些有锋利钩爪的藤条像触手一样倒卷起来,从脚跟蔓延向上,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绿色的蚕茧。

这蚕茧漩涡般急转而起,带着尖声呼啸,它碰到的不论什么东西,桌椅、地面、空气还是隐藏在这些错觉之后的真实物体,都被这花草缠绕成的漩涡远远地带了出去。

陆狼要借助这急速的旋转来摆脱密罗幻术的控制。密罗制造的视觉景象被一幅幅地送到眼前时总有间隙,只是这间隙的闪过,犹如白驹过隙,快过了眼睛所能发现的速度。

幻影被剥离之后,陆狼一闪间,已经看到了模糊的客栈影像后面的真实景象,剑完这个身躯庞大的武士在草木的夹缝里显露出来。他果然就站在自己身后,贴得如此之紧,仿佛呼吸都能吐入自己的后脖颈。

陆狼一惊而起。剑完脸上的愤怒之形更加凌厉。他左颊圆耸如太阳,右颊卓立如明月,这是愤怒饮血尊的面孔,郁非一派中最是强横凶暴的秘技。

陆狼用力后仰着他的光头放声大叫,血从牙齿缝里迸出来。他举起所有的藤,让它们如崩断的琴弦四散飞出。这些藤蔓仿佛从他身上获取了各自的生命,飞速地滑向四面八方,伸向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碰到任何东西都紧抓住不放,将它们挤住、圈住、抓住,然后一圈圈地缠绕上去,好像八爪鱼的触须。

嘭嘭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它们缠绕住的东西被挤压破裂的声响。酒瓮、水缸、木头桌椅裂成了碎片,碎片在空中飞来飞去。木柱子和房梁被勒得咯咯作响。楼梯上的那匹巨狼咆哮着,声音逐渐低沉,最终窒息而死。刚才被陆狼杀死、横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被藤条抡起在空中挥舞,好像挂在树上的果实。

这是太阳系的无双秘技“万物生杀”,施展开来时,方圆百丈之内的动物都会被这遮天蔽日的藤草扼杀。陆狼原先怕误伤到自己人,始终不敢使用,如今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尽力施展出来。他站在钩藤的漩涡间猛一抬头,正看到剑完一双眼如火炭般红。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陆狼颜面好像要烧着了似的。他大叫一声,闭上双眼,双手向上高举,只听得红龙一声巨响,屋顶被穿破了,瓦片和雨水从破洞理猛烈地灌了下来。

剑完已经飞在半空,他全身带着火焰,穿破钩藤结成的庐顶,自上而下猛烈地扑击。倏地一剑从火圈中突出,却是冰冷刺骨,让陆狼身上的汗毛全都竖立如冰柱。

剑完的毛发全都高高竖起,他的牙齿闪着寒光,人以毛发为血梢,指甲为筋梢,牙齿为骨梢,舌头为肉梢,此刻剑完的四梢全都充溢满怒气,一声大喝如爆雷在舌头绽放,这一声大喝还没完全消散,陆狼已经被一剑从肩膀斜切到小腹。

雨水仿佛丝绒一样从穿破的屋顶落下。剑完收剑立在当中,他的怒气从背后蒸腾而出,黑色的厚重斗篷如同大鹏在他背上招展。这一剑之威,连天地山河也都为之变色。

陆狼的尸体依旧站在当地,被花草藤木缠绕着,犹如一段朽木。

剑完眨了眨眼。客栈中的密罗幻术同样对他有影响,虽然不会像对陆狼那样强烈。

此刻,他也终于将真实的景象收入眼中。

藤蔓依然吊挂满整个客栈,是它仿佛一个幽深的山洞——虽然它们正在无力地慢慢垂倒。

伏师立在门后,仿佛丝毫也没有受到过惊扰。那些无孔不入的杀人藤蔓仿佛恐惧死亡一样躲开他。

琴师则盘腿而坐,漂浮在半空中,那具古琴横放膝头。那些贴着墙壁和底面、屋顶伸展的藤蔓自然也没有发现他。剑完知道这世界上除了羽人,没有人可以御空飞行。他在仔细看时,发现原来是两根细细的琴弦将这瞎子吊在半空里。

他再转头朝后看时,却发现楼梯下的白澜和其他几人不见了。

“有人跑了。”伏师低沉地说,“得把那店老板抓回来,他是江子安的人,必然知道通往幻象森林的路在哪儿。别忘了,他们中间还藏有一名高手。”

“别担心,”藏音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自然有人在监视他们。”

他突然咦了一声,指点着客栈的一个角落问道:“伏师,你看看,那是什么?”

他们一起转过头去,看见在那里三五条钩藤还在扑腾它们最后的精力,一条钩藤高举着一具尸体,让它在空中翻滚,另几条藤蔓则试图抢夺。一旁的地窖门也被翻转开来,斜扔在一边。

那具尸体挂在空中摇晃,如同藤上的果实,显然是从地窖里被拖出来的。当它被翻了一个面倒挂起来时,他们都看到了那具尸体的面容:满面皱纹,一副愁苦相,颏下一把白须,显然年岁不小。

他们都没见过这个人。

剑完一抖手中双剑,让它们在湿漉漉的雨中嗡嗡作响。他则藏在自己的斗篷阴影下,阴冷地问藏音道:“瞎子,按你的星相所说,来这里的是十四个人。死了八个,跑了三个,这里还站着三个——那么,这又是谁的尸体呢?”

鬼颜立在当地,一双眼睛转了转,问无形:“你要阻止我进入幻象森林,去找那件东西吗?还是你自己想进去找它?你是要逼我杀你呢?”

“你可以试试。”站在对面的无形突然诡异地一笑,手中短刀斜挑而起。他手中的刀比一般手刀要短,刀背薄挺,刀身狭尖,略带弯曲,锋利无比,分明是刺客专用的样式。

白澜惊讶地发现,他那双紫色的眼瞳中,竟然现出一朵妖艳的金色蔷薇花,对称的花瓣如轮转动。

无形的话落入风里,随即散去。站在对面的白澜觉得眼前一花,悬崖之上突然就少了一个人。白澜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们眼前的空地统共不过巴掌大,怎么凭空地就消失了一个人呢。

消失的人正是混世虎,也即无形。他当着其他二人的面,仿佛一下就融化在空气中,只在原先站立着的地方,余下泥泞的一双脚印。

雨如刻刀,不停落在脚印上,那双泥泞的脚印很快就崩塌、变形,直到慢慢消失在雨中。

如此大块头的人,怎么能就此化为透明的空气呢。这是密罗幻术呢?白澜拼命地瞪大眼睛,他看到离无形原先站立之处三步远的路边,一丛蕨草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了头。白澜不由想到了无形提在手里的那把短刀。那是他看到无形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点点杀气如同风撒播下的种子,慢慢地生长起来。白澜身上冒出一片片鸡皮疙瘩。

无形没有踪影,因而也无处不在。

他们望向四周,天地一片寂寥,却无处不有这个杀手的身影,无处不有这刺客存身的可能,杀气弥漫在空地四周,遮蔽了天地。

他的下一刀,会从何处显身呢?

能隐身的星辰法术有两种:密罗术和亘白术。虽然原理不同,却是殊途同归,都使施术者消失在人眼前。之前客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可以断定,这些人中必定有密罗术者,也必定有亘白术者。无形会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四面的风又湿又冷,将白澜逼到悬崖边上。他是持有那柄钥匙的人,只有他才能打开那道透明的门。无论天驱还是暗辰,任何一边都会想活着得到他,但之后又会如何呢?

正惶急间,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轻语,依稀就是无形的声音:“不要上了那姑娘的当,知道她为什么叫鬼颜吗?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吧。”

风中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他不得不回头看那女孩。

那女孩脸色惨白,眼睛中却没有半点惊惧的神色。披散的黑发下露出张苍白的脸,双目警觉,也在关注四周的动静。她双手捏住袖子里伸出的一副乌木刀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股看不见的风依旧在细声细语地说服白澜,他闻到风里面传出的烟味,“你以为她真的是个女人吗?哈哈,这人一贯以色相勾引好男子,你喜欢上她,就中了她的陷阱,乖乖地带她上了这条小径。这军官被她摆布得送了性命,你不是亲眼所见?鬼颜若是入得幻象林,岂会留下你来?”

“别选错了路子。藏音说得明白,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才活得下来。”

白澜不由得朝远离鬼颜的方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他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你……是天驱还是暗辰?是你杀了他们吗?”

“怎么,你怀疑我吗?”

她脸色一边,抬起下巴。她的下巴又尖又小,眼睛里带着几分邪气,显得又冷傲又娇艳。她双手一摆,从左右袖子里各自抽出一把细长的弯刀,乌木柄的双刀如同新月一样又细又长,同样是刺客惯用的武器。

“你害怕我了?”她挑战似的说道。

白澜还没有回答,却一侧头,仿佛听到风里似乎有嘶嘶的毒蛇探出信来的声音。

那女孩也仿佛听到了,眉头一皱,就要转身。空气里仿佛有雨燕的翅膀迅疾划过的波纹。她的雨披之上,突然几道红色的丝线绽放出来。

紫衣女孩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衣袖下的弯刀闪电一样划出,新月的光芒向后斜掠过极长的一道弧线,这迅疾之极的一刀却砍了个空。

“她在和空气作战。她砍的是空气。她怎么能打得过空气呢?”还是风里面那个嘲弄的口气在说。他贴得如此之紧,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白澜的耳边。

最后一个“呢”字说得稍大,鬼颜也听到了,她闪电般转过身来,刀像哨子一样划过白澜的耳边。

但那一刀尚未划完,鬼颜的后背上又嘶啦一声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她一低头,一个踉跄,一泼血洒落在泥泞中。鬼颜这一下受伤颇重,不由得跪坐在地。

她咬着牙道:“这不是密罗术。”

这确实不是密罗术。密罗的隐身术只对受术者的视觉影响,使人产生虚影幻觉,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但声音是无法改变位置的。

亘白术的隐身方式是改变空气密度,让它的折射度发生改变,使光线和声音都如流水般滑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它不但可以隐藏自己的身影,还能隐藏自己的声音。

但施术者本人也因只能看到微弱的一点光而近乎瞎子,无形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像鬼魅一样地进攻杀人,也是亘白术者中的高手了。

白澜看鬼颜痛得跪坐在地上,雨水将她的黑发打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格外醒目。瘦弱的肩胛骨在紫衣下微微起伏,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也无法与“鬼颜”这个阴森森的名字联系上。

他忍不住想向前迈出一步,却看到她射过来的眼神凌厉刺骨,让他后脊梁发冷。

鬼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不用你帮。”那一声喝又清又亮,震得四面空气嗡嗡作响。

随着那一声大喝,鬼颜一扬手,斗笠雨披飞下山崖。白澜突然眼前一晕,他看到鬼颜的颜色仿佛有些改变,她那秀丽的外貌也有些变化,原本小巧的鼻子从面庞上突兀而起,变得又高又挺,本来柔和的下颏竟然多了几分刚硬。只是这么一错眼珠间,就连身高仿佛也变了,变得更加修长。

不但相貌身高变化,就连她身上的衣服也如笼着一层浓雾,在风里飘拂来去。紫色外袍变幻成一袭绿色团花绣袍,再看鬼颜,只见她脸型瘦削,双眉如刀般锐利,分明是一名精明干练的少年人。

她的周身上下都在不停变化。忽而形如望着气象万千,忽而如宫女幽怨寂寥,忽而是大汉,忽而是幼童、妇女、老者、游方、修士……千人千面,有上千形象不断幻化。

这是传说中的密罗术吗?

白澜只觉得耀眼生花,他惊问道:“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鬼颜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她的嘴角还残留着客栈桌子边低头喝茶的那个温婉少女的影子,但面部却变成完全不可分辨的另一人。她的脸庞变幻来去不可捉摸,只在这一笑间,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白澜捉摸不清她的形貌,也捉摸不清她的身形。她的外形如融化在四周的雨水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鬼颜在雨地里施展开这套变身术,虽然不如无形那样完全没有行迹,但身形如波纹一样荡漾,外衣花色变幻如海,无形双目本来近盲,如今更是难琢磨透鬼颜的确切所在。

一时间悬崖空地上变得极静,只听到雨水滴落在地和鬼颜轻轻地喘息声。无形本来在空气里藏匿好自己的身形和声音,只有进攻时那柄短刀切开空气的纹路,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所在。此刻鬼颜变化多端,就迫使他的短刀递出时要更快更重,也就更容易被发现。

鬼颜双手握刀,半蹲在泥水中,此刻她依旧落在下风。

无形可以休息,他可以按住自己的短刀,像嗜血的豹子那样蹲伏在暗处耐心守候;而鬼颜必须全力聆听四面空气里传来的任何异动。她的血正在流失,在不断地滑入泥泞中。

而空气里的无形杀手狞笑着告诉她:“别挣扎了。我杀过一百二十七人,从未失过手。你只是我手心里的一只小虫。”

“真的吗?”鬼颜冷笑道,“从昨天到今天,你连施了三个亘白陷阱,此刻又用隐身法,我看你能支撑多久。”

白澜内心中轰鸣不止,面前的两人谁都可能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他捏着手中的钥匙只有一次选择机会,他是帮鬼颜还是帮无形?他是帮天驱还是暗辰?瞎子藏音说:“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人,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再问道:“鬼颜,你到底是天驱还是暗辰教徒?”

“我,”鬼颜挺起受伤的身躯,正容道,“铁甲依然在!”

藏音悬挂在空中,长琴横搭在膝盖上。双手一起,只是几个音符弹跳而出,剑完就觉得心脏一窒,呼吸和意识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压倒。

从藏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夹着刺骨的凉意,既遥远又疏离,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死瞎子,不怕你捣鬼!”黑骑士怒声喝道,双手一错,冰火双剑随着他的怒气盘绕而起,就要冲上前去。

他冷笑着双腿盘坐,以哀伤抵抗愤怒,以散发出死亡气息的音律如洪水一样从高处倾泻而下,去对抗剑完那无坚不摧的双剑。

如果精心细听,会发现藏音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单一的泛音,但它们具备天然的和谐,能将人的心灵带入到它的漩涡中心,跟着它转动。

剑完急挥双剑,让它们在空中撞击,发出难听的撞击声。

他跺着脚让自己愤怒起来,就如同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难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唇呼吸着愤恨,他的舌头如同火焰,他的气息如同漫流的洪水。多少次了,他的愤怒总是能帮助他无惧无畏,奋勇直前,将一切涤荡一空。

但无形的音律如越来越密集的蚕丝,一点一点地缠绕上来,将他四肢身体团团捆缚。

黑骑士不由心生恐惧,他从琴声中听到了灵魂的哭泣,听到了欢乐和呻吟——对应的愁、思、哀、怨、苦、乐,但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束缚来源于什么。如果说陆狼的钩藤是有形的蚕茧,那么藏音的琴声则是另一种丝网,隐含着喜、怒、哀、惧、爱、恶、欲等等情绪,只是这些丝绒全都是无形无质的,无法劈砍,也无法摧毁。

他越来越害怕,这是岁正星辰的力量啊。

青色的岁正,其直径略小于太阳,因此勤于稼穑的农人早就观察到了它的存在。他们发现当它照耀在天空的时候万物生长,当它隐没于地平线下则万物萧条。农夫们按照它的运行来安排作物的栽种和收割。它围绕大地的运行周期被称为年。人们谈论自己的年龄时习惯用自己经过了多少个岁正的运行周期来计算,因此年龄的计算单位被称为岁。

岁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变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从东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则从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岁正升起的那个方向,春天来得最早。星象学家们可以通过上一年岁正以及其他星辰的运行,推算出下一年这位神祇从何处升起。

岁正代表平衡、循环往复的变化。它是规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剑完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下,就连双手也动弹不得,只有脖颈还能稍稍转动。

当他无意中低下头时,却有可怕的发现。

破屋顶上漏下的雨水正积在地上,如同明镜,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自己面上的愤怒之色在慢慢消退。

剑完大惊失色。鼓足劲要重新提起长剑,却只是让小拇指动了一动。

随着琴声里合着的歌唱,他原本倾注全身的怒气正从下腹一点一点地泻走。

藏音盘腿横膝,双颊鼓起,两道眉毛仿佛变得又细又长,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鸟喙,这是妙音鸟相。

激荡在客栈里的音仿佛不是他亲手弹拨出来的。风才是它的演奏者,就连鸦巢客栈也成了庞大的乐器本身,空荡荡的店堂是它的共鸣箱,而空洞的窗户则是它的音孔,来去无踪的风从屋顶的破洞灌入,合着琴上发出的音律抖动。

藏音吊挂在半空中,虽然看似纹丝不动,其实却在乐音中滑翔,飞快地摇晃,急促地震动。他全身都在上下抖动,就如同风中树梢上起伏的鸟窝。

音律缠绕住愤怒的剑士,像是拥护着他,又像是威胁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杂乱不堪。

风拂过树梢的呼呼声、流水越过石头的骨碌声、火在木头上跳跃的劈啪声、动物的愤怒吼叫声、鸟儿喜悦的歌声,还有人声——宇宙中的一切音声,都是振动所发出的声音。这些振动一旦集中起来,伴随声空不二和无声法身的回响,透过琴弦的鼓鸣,和着黑色的大地暗的呼吸韵律,与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浑然交合。宇宙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藏音的咒音。

这样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抗衡的。

剑完发觉一只手上越来越滚烫,另一只手上则冰凉刺骨,渐渐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手上那两支魂印兵器,全凭借来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愤怒来掌控,如今愤怒渐消,剑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过来,他就会被左手剑上的火焰烧成焦炭,被右手剑上的寒气冻成冰柱。

剑完大惊之下,想要脱手放剑,但此刻竟然连一根指头也不听使唤了。

藏音悬在空中,嘴角微翘,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动手,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足够将剑完杀死。

剑完几次努力,想要松手放剑,却难以付诸于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万千细丝,密集地缠绕上身,让他连抬一抬小拇指都极其艰难。

他转手拼命想要拔肩后的第三支剑,那支青色剑柄的金刚剑又薄又坚韧,不是钢铁所铸,乃是由铁线河金刚石锻造而成。

铁线河的金刚石是九州上最坚硬的物体,河络通常用它来制造不超过半尺长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对一些极坚硬物质比如玉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长的进攻武器,则极其罕见。据说只有火山河络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将它制成宝剑,不但不能被破坏,而且能破坏一切。

此剑自性本净本定,不为烦恼所染,而能破除一切烦恼。他只要能拔出那把金刚剑,就有希望破除藏音的魔咒。只是这日常极轻易的动作如今却困难之极,他仿佛置身深水之下,在洪水逆流中去抬自己的胳膊,他的手指头只能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肩后。

他的努力也让梁下摆动的藏音全身抖动。将藏音悬在梁上的两根琴弦摆动的越来越大,将木梁拉的咯咯作响。这是一场看不见交锋的较量,这两人之间的空气,如今绷紧得仿佛一根琴弦,而且绷得越来越紧。琴弦绷断的一瞬间,必定就是分出胜负的一瞬。

楼梯下的后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背对破损的门口,好整以暇地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他抬起头来时,枯死的钩藤缝隙里漏进来的一束光正打在他脸上。众人看得分明,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如狗一样长的脸,嘴角边依稀露出一颗金牙,正是强盗头子混世虎。

他满身是泥水,身上还有血迹,模样虽然狼狈,但神气从容,气度闲散,一扫先前草寇贼人的猥琐形象。

他抬头望着梁上挂着的藏音,似乎和那瞎子早就相识,哑着嗓子哈哈一笑道:“藏音大人,好厉害的一招天音缠丝啊。”

他再转头望向剑完,剑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朵重瓣的金蔷薇花从他闪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无形举起手,将一小串铃铛举在手里摇了摇,那串铃铛正是鬼颜原来系在袖子上的。

他说:“看走眼了吧,剑完?你的同伙鬼颜已经被我杀了。通往幻象森林的钥匙在我手里。你们天驱,已经输了。”

他最后转头望了一眼门后木头人一样呆立着的伏师,咧着嘴呵呵一笑:“伏师大人不屑于以多打少,才让你在这里捣乱了这么久,我无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从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接招吧,剑完!”他话音未落,已是身形变动,两眼露出凶光,就要朝剑完背后扑上。

藏音端坐半空,微一皱眉,也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破绽,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无形。”他的话音未落,无形的身影已经如飞鸟一样腾空而起,那串铃铛在半空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人在半空,无形已经从左右袖子里交叉抽出两把细长的刀。乌木的刀柄长如小臂,而刀刃如两泓水中的新月。

藏音猛一回头,张开双目,湛蓝色的光如火舌从他眼中射出,数十根琴弦同时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飞出,如弓弦般绷直,交织着没入无形的胸口、肩膀和手腕。无形低低地哼了一声,那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网中的虫子。

无形交叉的双手捏着长刀的刀柄,隐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袖子却被数根绷紧的琴弦穿过,钉在屋顶上。那两柄细长的刀刃已经刺入藏音腹部半分,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厘。

但就这么分心一刻的时间,对剑完来说已经够了。

庞大身躯的黑武士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刚剑。长剑出鞘,没有凌厉的光华,却有鼓荡的大风充盈在梁楹间。

藏音的眉浮出一丝恐慌的神情,他张嘴大喊了一声:“伏师!”

较量伊始,剑完心中就始终忌惮那个站在门后文风不动的驼背农民。即便在与藏音决斗、生死系与一线之中时,他也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忌惮,将三分精力放在身后防备那个叫“伏师”的术者。

藏音这一喊让剑完心中一紧,虽然手中劈出一剑毫不容情,却稍一扭头,急看驼背农民。那个老农民却依然站在门后的老地方,如同一具生了根的干瘪木雕,任四周兔起鹘落时光飞逝,都与他无关。

金刚剑一出,如同奔腾的大风,在客栈里卷起寒彻骨头的洪水,从一头扫到另一头。但这把剑本身又是锋利无比的戒律,他横空而出,切断流水和大风的轨迹和通道,破除一切贪嗔痴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缠。

数十根琴弦一起绷断,它们飞散在空中,无数微笑的闪光像微尘,伴随无数细小的乐声,四散落入潮湿的空气里。

而无形的细弯刀一闪而没,扎入藏音的腹部。

藏音大叫一声,身子挂在弦上向后悠去。无形向后一个空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中双刀已经脱手,依然没在藏音的肚子里。

无形落地时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歪倒,细细的血丝从他衣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里流出,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层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和身体前,他的面容不引人注目地发生着改变。突兀的鼻子缩小了,凸嘴唇变成花瓣一样的形状,狼一样的下颏缩短回去,他的面容变成了有着丰美嘴唇和甜美脸庞的女子模样,与最初戴着斗笠来到店里的那位紫衣少女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熟,更自信,更无畏于周遭的纷乱,更充满英气,又更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正是鬼颜。

这又是密罗幻术吗?

“呸,原来这人不是瞎子。”鬼颜说。

他们一起看着半空中的琴师藏音。那些绷断的细长琴丝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划出的道道弧线,好像难以躲避的厄运乱糟糟地缠绕在他身遭。两柄乌木的刀柄交叉着突兀在他的腹部,仿佛野牛头顶的犄角。

他依然挂在梁下,吊钟一样摇来摆去,只是不再出声,湛蓝的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他喷出了一口血,不看身前站着的两名敌人,却将模糊的目光转向门背后自己的同伴,疲惫地问:“是你的骄傲让你不肯动手吗?”

门后立着的那名沉默的农民依然遮蔽着身后的棺材,他慢慢抬起头来,两片破嘴唇也不翕动,用肚腹轰隆隆地说道:“不是。”

伏师说:“我只是看破了星镜上那些你没有说的东西而已。”

藏音瘦削的脸上一片苍白,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暗红色的血随着他的笑声从伤口中不断涌出,“你看破了什么?你又能懂得什么?”

他轻蔑地笑着说。但所有的人却都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惊慌。

伏师冷冷地看着藏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样无情又平静:“真可惜,作为星算师,你是无法算出自己的命运的。你不知道最后一个人是谁,不过很显然啦,不是你。”

藏音挣扎着想从混乱的琴弦中解脱出来,他双手朝下摸去,要将插在腹部的那两把细弯刀拔出。他曲着瘦长的手指,抓住刀刃,缓缓地向外抽,但鬼颜那细长的刀刃上却带着钩齿,每一抽动,就将伤口拉得更大,藏音的身体也随着抽搐一下。

藏音肚子上的伤口越来越大,肠子从他下腹的缝隙里流了出来,垂挂在半空中,仿佛一串红色的绳子。

藏音依旧不肯放弃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着滑,痛苦让他满头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带红的泡沫。他愤恨地瞪着那驼背农民,张开沾满鲜血的手掌,指着伏师,挣扎着道:“你等着,那最后一个人,一定是我……”

他的手指依然高举在空中,神态却突然僵硬如石头。

“已经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颜叹了口气,低声说。

剑完掂了掂手里的剑。他的眉头皱成一个深川,“最后一个人?”他低声地问,“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时驼背农民如同落入水潭的野山羊那样抖了抖身子,从他的肚腹深处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这名死神的使者从黑暗深处活了过来,死亡的气息随着他的抖动,从这个腰挎腿脚僵直的男人身上弥漫而出,充满整个客栈。

他乜斜着眼,压根不看站着的两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们都是天驱?”顿了顿,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话语仿佛是从遥远地底下传出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磨牙的声音,让人浑身不自在。

剑完活动活动了双手,他的右手已经被烧成乌黑,他的左手也布满冰霜僵硬如铁,但他浑若不觉,指着伏师的鼻子道:“伏师,你的伙伴都死光啦,顽抗没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断了吧。”

他扬手一招,那把锋利无比的金刚剑轰鸣了一声,跳起来落在自己身前。加上他刚才脱手插在地上的剑,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剑,品字形地插在棕黑色的地板上。

鬼颜也一招手,插在藏音身上的那两把弯月刀划了两道弧线飞了回来,洒下两蓬血雨。原来那两把刀的乌木剑柄上还有两条细细的链子,系在鬼颜的手腕上。她双手甩动,双刀就劈开藏音的腹部,飞燕盘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与剑完站在一起,两道眉毛剑一样斜挑向上,道:“剑完大人,这个人厉害,小心他的星辰术。”

后门上一响,这时候又有人从后门里踉跄而入,扶住门柱看他们。原来却是店主白澜。

鬼颜皱了皱眉毛:“不是让你不要下来的吗?”

白澜恍若不闻,只是吸着气,东看看,西看看,嘀咕着说:“这客栈,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模样啊?”

他四处张望,居然在废墟里寻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将它拖到墙角放好,解下腰间的围裙,将椅面拂拭干净,这才坐了下来,苦着脸对怒气冲冲的鬼颜说:“我放不开这店呀。”

“知道回来送死,那很好。”伏师低沉地呵呵一笑,又翻起无光的眼白,直直地望着鬼颜。鬼颜看着他那双混浊无光、好像白瓷球一样的双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伏师问:“这么说,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罗术,杀了陆狼又杀了无形?很好很好,那么,现在,你们就一起上,来杀我吧。”

他们和无形对峙在陡峭如刀的悬崖上时,雨水如万根银针穿梭而下,将周围织成一片白亮亮的银子世界。

小径寂静如孤岛。

鬼颜披着外袍半蹲坐在雨水里,就如一团色彩变幻万千的花,看不清形状模样。她此刻外表极动,而内心极静,周身就如一张绷紧的弓,用心聆听等待那把无处不在的刀。只要她能忍住不动,就能让无形无下手之处。

白澜站在十步之外,任凭雨水冲刷,也不敢动上分毫。他虽然极力四处张望,但哪里能看到无形的踪迹。

雨水将鬼颜脚下的泥泞慢慢冲成淡红色,眼看她的脸色在雨中越来越白,白澜心中不忍,他抹了把脸,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刺痛直入心脾,大惊之下,怪叫一声,往前滚去。

泥水在他耳边翻溅,那股刺痛紧跟着他的脊梁骨,如影随形地逼上前来,它冰凉如雪,恶狠狠地切割开他温热的背肌,要深入他的肚腹,钩出他的肠子。

恐惧逼得白澜全身的毛孔都倏地张开。他知道这时无形的短剑找上他了。他怎么也意料不到,无形会舍鬼颜而先杀他。他只知道这两人各怀心机,都想从他这位本地坐探嘴里探听到进入幻象森林的秘密,虽然到了末了他依旧是凶多吉少,但总还有周旋余地。

此刻白澜命悬一线,在悬崖小径上滚、蹦、翻、腾、跳、闪,但怎么都甩脱不掉那柄无形的剑,反而觉得那柄剑越贴越近,就在如此紧要关头,他听到鬼颜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风一样擦过他耳旁,紧跟他脊梁的刺痛突然一空,这倏然离去的压力让他在泥水里又打了个滚,这才跳起身来,湿漉漉地贴着山崖而战,只见眼前万千光影变幻来去,穷目难追。

那两人已经打成一团。他们一个是一团幻影,一个是一团旋风。他们的战斗就如同阳光对影子的追逐,无论哪一方都让人无法看清身形。

白澜摸了摸肋下,摸了一手的热血。他扭着身子看时,见入口深长,出口钝粗,皮肉像嘴唇那样向外翻开着。看着这样的伤口,他心里开始泛起一丝惊慌:无形这一剑下手虽狠,却不是真的要他性命。

这无形杀手的心思,还在鬼颜身上啊。他是要借杀白澜,逼迫鬼颜动手。

而鬼颜捉摸着刀尖上若有若无的磕碰,抓住一点对手移动的位置和气息,屏住一口气扑向前去。一旦脱离这种模糊的接触,她就会彻底失去无形的影子,而此时无形已经成功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她失去了重新停下来倾听无形的呼吸的机会。

无形在闪躲她如流水一样舞动的双刀,动作幅度大了时,也会从卷动的空气缝隙里现出真容。

于是站在一旁的白澜就偶尔也能看到无形那飞甩开的卷曲黑发、深陷的眼窝里淡紫的双眸、狞笑时向一侧歪开的嘴。随着空气卷动哗啦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海潮撞碎在礁石上的响亮呼号——无形又飞快地隐没入透明的屏障后面。

白澜紧贴着悬崖而立。小径的一边是瀑布一样坍塌下去的岩石。打斗的两个人就踩着细细的一线边沿突兀来去,动作身形都如漂亮幻影,如羽翼颤动的蝴蝶,让人忘了那是在极度危险的悬崖边上的舞蹈。在这场看不清的舞蹈中,鲜血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来,洒在白澜的脸上。白澜仿佛傻了一样也不将它们擦去。

无形一边闪躲,一边不断口出粗话,只有混迹在社会最底层的粗鄙汉子才说得出如此的污言秽语。他还如此侮辱眼前的敌手:“你为什么要救他?你这男女不分的妖人,也爱上了这小白脸吗?”

雨开始滂沱起来。鬼颜皱紧眉头,不去听那些飞鸟一样跃过耳边的话语,她咬着牙在飞雨中舞动弯月一样的双刀,就像是被下了诅咒的舞偶,一旦跳起舞来就会永无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尽全部精力。

鬼颜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袖子上的铃声当当作响。在刺客的行列里,她的刀法并非最强。鬼颜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名声并非来源于杀人的技术,而在于神奇的变形术,能使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掩至目标身边突起格杀。

如今她主动攻上前去,实在是铤而走险。看不见敌人,又能如何取胜,她起初意图将无形逼下悬崖,但心中并无把握。

那无形也是杀手中的佼佼者,一上小径,就已看清了周遭地形,此刻虽然以空灵的身法东躲西避,闪躲鬼颜的快攻,却极小心地不靠向悬崖一侧。

小径的另一侧是滑溜溜的黑色峭壁,它的尽头延伸到那棵直上直下的大树边,构成块窄小的三角形空地,空地边缘零星地长着虎尾草和野茉莉。

鬼颜的双刀破空闪烁,如同蝴蝶畅快的舞蹈,它不再试图将对手逼下悬崖,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挡住了小径上所有去路,将无形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推向空地那个死角。

鬼颜要迫使无形在那块空地与自己面对面地对上,只要她的刀和无形的短剑接得实了,那么即可凭借刀术上的实力见胜负,自己的挥刀越来越迟钝,身上的伤口已经让自己无法等待下去了。

白澜依然贴在峭壁上动弹不得。他看到那团幻影离小径尽头越来越近,空气的搅动越来越厉害,只听猛地里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原来那一瞬间里,鬼颜一翻腕压住了无形那把看不见的短剑,右手刀急进时,却忘记了无形早前设立在树前的亘白术陷阱。她一步踏前,突然觉得脸上气息如刀刮过,头顶上巨响,空气里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巨斧向自己的头上猛劈而下。

鬼眼大惊,向左一倒,但时机已迟,砰的一声响,左边肩膀一阵剧痛,摔倒在地,几乎痛得失去知觉,同时刀尖上一空,轻飘飘如羽毛般扬起,无形已然完全失去踪迹。

鬼颜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还是忍痛翻身跳起,她沐浴在如瓢泼一样的大雨中,雨打在身上,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她用右手支撑着肩膀,环目四顾,眼中一片茫茫的雨丝。突然听见身后有快速移动逼近的滴答声,这轻微的脚步声如此之近,已经让她来不及躲闪了。她转过身去,透明的空气帘幕唰的一声向两边分开。她看到无形挂在嘴边那野兽般的微笑。无形就如犀牛踏开低矮的灌木枝叶一样,分开雨水和空气,朝她笔直地冲来。

鬼颜微微一动胳膊,就感觉到了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身后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一侧则是布置着亘白秘术陷阱的大树,她只能交叉着双手向左侧一转,突然向后面的虚空倒了下去,只剩下两只脚尖还牢牢地钉在地上。这是一个斜铁板桥,鬼颜最后死里求活的招数。

鬼颜仰面向后,风把她那件能变化色彩的浸透雨水的罗衣向下扯去。她觉得只要再加上最微弱的一点力量,自己就要随风而落。而无形正埋头向前朝她猛冲而来。他双手收在怀里,肘尖朝前,如同野牛的锋利犄角。以同样是杀手的敏锐感觉,他深切地明白眼前这位身形变幻莫测的杀手的厉害。一旦占据成杀的位置他就绝不容情,不许她有逃脱的任何机会。

几乎要低呼出声,她已经从无形的脚步中推算出他的肩膀将要撞击的那一个点。而那一点上……什么也没有。也许就是因为在空气的屏障后面躲藏得太久,他分不清幻影和真实的边界。他太相信将自己封闭起来之前的记忆,而不去看眼前的危险状况。因而无论是突兀的悬崖,还是一个空气里的幻影,对他而言也就不再存在。

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无形倏地冲出悬崖,飞入了空中。那一瞬间仿佛极其漫长,无形似乎成功地让自己停留在了半空中一会儿,然后才唰的一声掉了下去。无休无止地向下掉落。

他终于失手了。

这也许是这个隐形杀手的第一次失手,也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失手。

白澜从紧贴着的峭壁上探过头往下看那个小小的掉落的身体,它扭曲成“大”字形的黑色剪纸。在遮盖悬崖底部的变幻云气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杀手口中的金牙在闪亮。白澜惊恐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发觉无形在这最后时刻居然在野蛮地狂笑。

是的,这个杀手施展的隐身术是亘白术。之前在栈道杀死自己的强盗手下,在小径尽端杀死那名军官,都是他做的。从时间和出现的地点上来看,他有这样的机会。

白澜知道,这个正在往悬崖下掉落的亘白术者,也许在掉落到坚实的大地之前就死去,但他设立的陷阱会依然存在。

即便从那株大树通往幻象森林的秘密通道已被打开,但只要进入那个区域,鸟兽、草叶、微风,都会被上千钧空气的重击压成一片薄纸。

就算无形已经死了,陷阱也不会消除,他们将永远也进不去那座近在咫尺的幻象森林。没有施法者的解放,它可以永久存在着,直到被一千年的风慢慢地消磨腐蚀掉。

通往幻象森林的道路被彻底封闭了。

在空中向悬崖下掉落的无形确实有值得狂笑的地方。在这处纠缠着各方势力的悬崖上,在他死后,将成为一个谁都解不开的局。

白澜抹了把脸,撕下衣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替鬼颜包扎伤口。他看着鬼颜背上和肩上的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包扎的手不由抖抖索索地不听使唤。

鬼颜的脸色惨白如雪而嘴唇红艳如血。她,或者是他,望着白澜嘴角微微翘起:“怎么,你怕这些血吗?”

白澜的两手依然在抖,但他的包扎手法却很熟练稳妥,“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在栈道上,你替我撑过一阵子的伞。”鬼颜垂下眼帘说。

“就这么简单?”白澜带着点失望,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追问。

“就这么简单。”鬼颜避开他的眼睛。

白澜望着滚落的岩石和云气翻腾的谷底,心有余悸地说:“客栈里不知道打得如何了,幻象森林已经进不去了,我们继续躲在这儿好了。等他们下面打完了,探明情况再说。”

“不行,我要回去。”鬼颜收拾起地上的双刀,将它们拂拭干净,“剑完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们现在知道这瞎子没有说实话,他隐瞒了还有个无形的存在。谁知道他还隐瞒了些什么东西呢?”

白澜叹着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地说:“你一定要回去,那我就陪你回去。”

“不用。你就躲在这里等我吧。”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不敢直面看她,鬼颜已经不再是那个外貌柔弱让人心起怜惜的女子了。

“剑完的实力我是知道的,他在宛州北部的天驱武士中勇武冠绝。但那几名暗辰教徒个个都是高手,尤其是那驼背农民的气息深不可测,”鬼颜冷冷地将双刀藏回袖中,“我总觉得他有问题——你要是跟来,我可不知道还想不想再冒险救你。”

“我知道了。”白澜闷声道。他望着悬崖下那一线盘旋的栈道和挣扎在扭曲缝隙里的客栈,叹了口气。

鸦巢客栈如同一艘黑色的大船,在越来越猛烈的大雨中颠簸不已。万鸦山的大雨仿佛大海的怒涛,将历经劫难的它来回顶撞。这是百余年来这里最可怕的大雨。

挂在屋梁下的藏音的尸体来回摇摆,倾斜得越来越厉害。

愤怒的剑完大踏步而上,他的脚踩在朽烂的木板上发出的嗵嗵嗵的声响。他的长剑在空中像蛇信那样咝咝作响。一道通红的火光从火剑上迸出,驼背农民仿佛被这道火光唤醒,犹犹豫豫地举手抵抗,他动作迟钝,形态痴呆,这般模样怎么能躲得过剑完那奔腾如雷电的利剑呢?

剑完哪容他迟疑,双剑一左一右扑上。尤其是他左手上的剑,吸足了他的愤怒,炽热如火。

嚓的一声轻响,那柄火光之剑已经穿透了伏师的身体,从他前胸贯穿到后背,从驼背农民的身上飞出了成片的火光和焦臭的气息。客栈里站着的其他人甚至能透过驼背农民身上的大口子,看到门后如注的大雨。

如此简单,就了结了暗辰的最后一人吗?剑完有点惊讶地想,他内心突然变得轻松、柔软起来。在没有了敌人之后,他的愤怒还有效吗?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的声音隐藏在地底下似的回应着剑完的所想。这个本该死去的暗辰术士依然在说话。

“怎么?”剑完大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应该死了吗?没有哪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被如此一把剑穿过后还能站立不倒,还能有生命。

伏师白色浑浊的眼珠子翻了起来,在冷冷地看他。

剑完大叫一声,后退半步,另一只手上的冰之剑横过,将对面立着的驼背农民的头颅斩下。那颗丑陋的说不清形状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门外,转眼被冰冷的雨水灌注满所有的洞眼。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继续说,他的语调和语音没有一点点的变化,依旧像是从哪个无底的坑洞中冒出。

剑完咬着牙看驼背农民的尸体,他的腔子里甚至没有一点点血,他可以从中看到萎缩的脊椎。

他早已经死了,这个驼背农民根本就是一具尸体。刚刚想到这一点,剑完闪电般地转过身来,“棺材,”他喊道,“棺材里装着的才是真正的伏师。”

他看到那具棺材的盖子正在向外打开。速度仿佛极慢,但他却根本无法阻挡。

剑完手中冰火双剑齐出,向棺材中掷去。那两把剑拖带着不同色彩的尾迹,冰与火的互相敌视使它们在空中就开始互相咬啮,并将周围的空气吸卷成一道白红两色的漩涡,仿佛一截裹着火焰和冰霜的粗箭,要将棺材盖子钉死在棺材上。

厚重的棺材盖子像一片狂风中打旋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双剑齐齐地插在打开的棺材两沿,竟然失去了颜色,变得暗沉沉的,如同乌木的颜色。

只是那时候,他们已经无心去关注那两把剑的变化了,三个人,六只眼睛,只是中了魔似的盯着棺材里的东西不放。在乌黑的裹尸布下,有个东西正在扭动,仿佛要从中挣扎出来,那是具不完整的人形形体,是一只没有凝聚成功的魅。

通常只有精神力量不够强大完美的虚魅才会凝聚出这么丑陋的如同尚未完工的形体来,但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从残缺的形体里不容置疑地向外散发出他们前所未见的可怕精神力量,那股力量把他们的头脑和心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谷玄魅者。”鬼颜茫然不自觉地后仰着身子自语道。

这是一只由纯粹的谷玄力量转生而来的魅啊。

谷玄,这颗破坏和灭亡一切的星辰,死亡星辰。

作为太阳的对立面,谷玄的存在几乎不为人所知,只有星象学家们才能通过古老书卷的记载而对它略知一二。这位黑暗的神祇和太阳处于大地的两头,以近似相同的周期和轨道围绕大地转动,但并非永远位于太阳的对顶点。

当太阳以光芒将半个周天照亮时,谷玄的黑暗将另半个周天渲染成黑夜。同样没有人知道谷玄的颜色和大小,因为任何人都看不见这位在黑夜中默默运行的神祇。星象学家们只能通过它对其他神祇光芒的掩盖来确定它的运行。

谷玄代表黑暗、终结、秩序的流失。

剑完的赤华月镰双剑插在棺材上,虽然距离甚近,却不再呼应鸣叫。这两支罕见的魂印兵器之上附着的精神力竟然就在这转瞬间被那只魅解开封印吸纳一空。

魂印兵器中灌输的精神力量与组建成魅的精神力原本是一物,吸附了它们的力量之后,棺材中那残破丑陋的身躯仿佛从深处透出一种黑色的光来,它在裹缠全身的麻布里扭动着,有了某种要挣脱开这个难看的形体逃逸到虚空里的迹象,但它终究喘息着退回棺材深处。

一股黑色的浪席卷淹没了整个客栈,滚动翻涌了一会儿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且慢,这股黑潮并非真的没有留下东西——它在他们的心里都留下了恐惧的烙印。

他们每个人都浑身战栗。那只潜藏在洞穴深处的怪兽,仿佛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挨个儿打量自己。他的目光扫倒谁的身上,谁就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剑完这名暴烈的战士,刚感觉到一丝恐惧,就用愤怒将自己点燃,他的胸膛被愤怒高高鼓起,就如同一副青铜的盾牌。深呼吸一口气,袍子斗篷膨胀如鼓。心跳就是战鼓的擂动声。他的双足踏牢地面,就是不可摧毁的石头壁垒。

他捏紧手中的金刚剑,只走了半步,脚上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那是一根细丝,又细又亮,从一块翻倒的碎桌板下探出,将他的右脚绊住。是琴师藏音的琴弦。

剑完的金刚剑划下,那根琴弦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发出一声轻轻的断裂声。

剑完却突然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不是气味也不是温度的变化,就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断裂、毁坏了。他侧转过头,又看到一朵细细的黄花,在漆黑的背景中,孤零零地开放。那是已经死去的陆狼胳膊上缠绕过的钩藤花。

还有更远处,吊在梁上的藏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余下地上和屋顶上成片的暗红色血迹。

沉重的带着股骚臭的呼吸声在剑完肩膀后响起。

这可绝不是幻觉。

他猛回头,看到一双熟悉的碧绿色双眼,在越来越阴暗的店堂里,陆狼正冲他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作势咆哮,而形容枯槁的藏音则踉跄着从柱子后走出,他的肠子依旧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行进在地上拖出一道红色印迹。

那些死去的敌人又重新复活了,此刻那些无情的双眸和铁一样的面容,都在诉说一个事实:那就是它们比当初还活着的时候更强大更有力量,将会更加无情地对待自己的敌人。

“食鬼术。”他身后的鬼颜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驼背农民是怎么回事了,他不过是伏师的食鬼法中的一个牺牲者。伏师自己始终躲藏在棺材中,驱役死者替他做事。

对于见多识广的剑完和鬼颜来说,这种异术也仅是耳闻。它甚至超脱出了谷玄术者的能力范畴——即便是精通谷玄术的大师中,也没有多少人能明了食鬼术的运行机制。

从大的层面上,可以理解为驱役者从外界将精神力注入到这些尸体内,驱使这些僵硬的躯体行动。这些尸体会如常人一样,拥有他们生前的力量和本领,对役主唯命是从,直到躯体腐烂,肌肉掉落,最后整个骨头架子完全塌跨。

虽然死亡与谷玄这颗死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回报,是一种与谷玄的属性完全相反的方式,必定有更隐秘和不为人知的秘诀。

伏师能知道和运用这样的秘法,术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剑完只觉得心头冰凉,但那两名从死亡中归来的老对手可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陆狼一声低低的咆哮,飞身扑上,双手乌黑的指甲如狼爪般狭长尖锐。

剑完提剑抵挡,却发觉金刚剑的剑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绕满了藏音的琴弦。他骇然振臂,想要将这些乱丝斩断,但藏音已经十指收束,向怀里一收。那千百根琴丝一起震动,发出密集悦耳的声音。剑完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天而降,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兵器,长剑脱手飞出。

金刚剑如一道闪电,带着呼啸的大风,向上笔直飞去,冲破了屋顶。一条黑影狼一样蹦起,穿越带着臭气和死亡气息的雨,朝剑完扑来。剑完右手回转到肩后,左手捏成拳头朝陆狼头上砸去,只要对手稍微缓上一缓,他就可以拔出肩膀后的最后一把剑了。

铁拳砸在陆狼带着黯绿色光泽的脸上,将他的眼珠打飞、鼻梁打陷、獠牙打碎,而陆狼却丝毫也没有闪避的意思,只是猛扑而上,一张残破的脸贴到剑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剑完的胸脯上,獠牙抵在剑完的肚腹,双手环抱着剑完的胳膊,绕到后面,他的十指上那长长的锋利指甲带着木质的颜色,和坚硬的木头没有区别,已经深深地插入剑完宽阔的后背里,血花飞溅。

剑完还待要甩开这流苏一样紧贴身上的躯壳,陆狼紧扣着他后背的胳膊上,却有几道细小的藤草像蛇一样盘曲着从他后背的伤口里钻入。

鬼颜挥舞双刀飞身而上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几道细如发丝的藤草,已经突然勃发成粗大无比的钩藤,撕裂皮肤,钻裂胸骨,撕咬摧毁这个巨人的胸腔,然后从剑完的胸口突兀了出来。钩藤的复生针叶和小花都吸足鲜血,变得红艳骇人。

剑完大叫了一声。他的勇气和力量,正跟随这些喷涌而出的血流逝得干干净净。

“剑完!”鬼颜叫道,想要冲上去帮忙,但陆狼与剑完缠贴得如此之紧,让她未免投鼠忌器。

剑完痛苦地喘着气,双目血红,仿佛即将喷发的火山。

钩藤依旧在他的胸腔里钻来钻去,四下蔓延。他鼓足余勇,大喝一声,左手夹住陆狼的胳膊,右手翻起来夹住陆狼的光头,猛地一使劲。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咯喇一声可怕的响动。

陆狼哼了一声,松手向后退去。他的颈骨已经断了,头颅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他依然能屹立不倒。

鬼颜一伸手将摇摇欲倒的剑完扶住。

这一次,剑完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楚,跟随着呼吸,血顺着他胸口的铠甲往下流淌。

这二十年来,他始终用愤怒遮盖他的恐惧。他始终是宛州北路天驱骑士团中最勇敢的武士,如今,这些血把压制着的不安和害怕全冲出来了:年少时被野狗追逐的经历,被火烧死的父亲乌黑的脸,饥荒中饿死的母亲青白的脸……巨大的恐惧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不要,”他害怕地抓住鬼颜的袖子,呻吟着要求,“不要让我死。”

鬼颜紧紧地抓住他的巨掌,仿佛慈母哄骗自己的小孩般低下头去,轻声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就在剑完眉头稍稍舒展的一刻,她袖子里的刀倏地向外一跳,割断了他的咽喉。

“不要让……”剑完从嘴里漏出了最后半句话,随即阖上双目。

在鸦巢客栈的决斗中展现出无限勇气的黑武士,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到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中。

金刚剑这时候,才像飞羽一样轻轻地落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深深地插入木地板中。随着它的落下,客栈大堂的整个屋顶都垮塌下来。在其上积累了上百年的乌鸦羽毛、骸骨和粪便,还有最新被那些疯长的绿草闷死的乌鸦的尸体,以及汹涌的雨水如同漫天花雨一样散落下来。

鬼颜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如此的轻巧如飞,不受形势的牵挂,就如同乌鸦的夜羽。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他们之间的地上,那些黑色的飞鸟尸体中,有一只特别大的乌鸦,就如同岩石露在河滩上。它的嘴角边,还有一张黄色的纸。此时那张纸被雨水冲开,在地上摊得平平整整,他们每个人都清晰地看见上面画着的人脸。

只见那张脸轮廓方正,五官开阔,只是一双眼睛带着几分贼气,不是别人,正是店老板白澜。在黄纸下方,写着的两个字是:

白婪

棺材里的伏师,那团形状不完整的东西又动了起来。它那破损的嘴唇仿佛黑洞一样轻轻地张合着。伏师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白澜,或是白婪。

他低沉地笑着,那笑声就像痨病病人的痰在喉咙里滚动。他问:“三年前我就来过这地方,我认识客栈老板,他是个有山羊胡子的驼背老头——如果你就是他,那么地窖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呢?”

在伏师这阴森森的充满杀气的责问中,白婪在那张椅子上安之若素。他点了点头,“我确实不是江子安的坐探。”他又从怀里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了一看,又将它揣到怀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笑容里仿佛涂满蜜糖。

“鬼才是江子安的密探呢。”他说。

“一天前我就来到此处,从原来的老板处拷问出了所有情报。我刚杀了那人,不料你们就跟着到了。你们来的太快,我还没能进山。”

他朝鬼颜点了点头:“第一个来的,就是你。”

鬼颜的脸色白如锡纸。她问:“那么你是要帮我杀他,还是帮他杀我呢?”

“其实,我没有选择。”白婪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承认说。

他端坐在那张椅子上,张开口来,从口中哈出一团金色的气来。那股气体在空中萦绕不散,形成一朵金莲花的样子。花旁有金色的字萦绕。那三个字是:“破、空、生。”

形势已然明确。鬼颜暗暗地想。

剑完原先替她抵挡住了大部分敌人,好让她隐藏在暗处寻觅那条小路,但此刻无形已将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堵死,鬼颜前无去路。栈道也早就断了,鬼颜后无退路。

唯一的帮手剑完已经死了,白婪直到最后一刻,才显出暗辰的身份来。

此刻鬼颜一人独力,要面对伏师、白婪,以及藏音以及陆狼的行尸——这四名强大的敌人。鬼颜已入绝地,但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安宁。

她怀里抱着剑完逐渐僵硬的身体,捏着他的巨掌说:“天驱的血不会白流。剑完,我知道你是因为不能再战斗了而恐惧。别担心,我要让你亲手来替自己复仇。”

客栈正在一步步地步入阴影之中,外面的天空墨一样黑。白婪在此住过两夜,心中知道谷中白昼短暂,但也不该如此早就全黑下来。他默默地想,外面的天色,只怕还与这棺材中的谷玄术者施展星辰术有关啊。

“白婪。”

有人在叫他,白婪啊了一声,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棺中的伏师冲他转过脸来,轰轰地说:“白婪,杀了她。”

他被这命令驱使着,朝站在大堂中心的鬼颜看过去,她也正好看过来。

借着天空中最后的一点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并不认识的脸。他欺骗了店里的所有人,而鬼颜也欺骗了他。她用自己的纯洁、自己的无助、自己的伪装,骗取了他的同情和信任。万鸦山栈道真是条欺诈之道。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但那双眼睛怎么又依旧迷人呢?白婪不无纳闷地想着,她那双透明的眸子就如同两块温润的玉,即便在乌黑的室内也放着光。

“杀了她!”伏师说。他的话里有股难以抗拒的魔力。作为暗辰中的一名高阶大教长,他的话有无上的权力,白婪怎可违抗。

白婪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心怀惋惜地冲鬼颜一笑:“如此就对不住了。”一蹲身子,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解腕弯刀,纵身一跳,朝店堂中心站着的女孩扑去,身法竟然也如豹子般敏捷和难以捉摸。

鬼颜却不用自己的双刀,拔出地上的金刚剑,朝白婪迎上前来。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只能听到雨水砸击在地上的响声。他们两人的身影都隐没在漆黑的店堂里,分不清谁是谁,只是偶尔兵刃相撞,闪出几点光亮,让人在电光石火中,看到鬼颜的身躯又发生了变化。

这女人那娇小的身躯仿佛在不断生长,变得和死去的巨人一样高大,她的面目狰狞,头发蓬乱地向外伸展,就连形容竟然也变得和剑完一模一样。她挥舞锋利无匹的金刚剑,仿佛完全占有了剑完的力量和凌厉气势。

白婪的短刀哪里敌得住,不住向后倒退,突然身子一缩,一道微弱的光华从他口中喷出,原来那是一支三寸长的口剑,如毒蜥蜴口中吐出的毒液,在黑暗中弹射而出。

鬼颜猝不及防,挥舞利剑,勉强挡开弯刀,却被那支口剑没入胸口,登时倒下,竟然就此死去。

棺材里居然传出了几声鼓掌声,“好,真好。”伏师嗡嗡地说着。

白婪空着双手,立在地上呼呼喘气,对伏师道:“我……”

此时突然一声惊雷,电光划亮店堂,蓦地,只见还有一个鬼颜,隐身在巨柱之后,借着这道光,头前脚后,连人带剑如同一道白虹,向着伏师的棺材疾撞而去。

伏师却不惊不急,继续夸赞道:“漂亮啊,真是漂亮。”

那一道白虹疾飞而至,却如同撞在一片细密的丝网上,向外弹出。原来藏音早以手中琴弦,在鬼颜和棺材间布下一张肉眼难见的罗网。

白婪大惊中,猛听到伏师桀桀而笑。

“正是因为他们只能感受到极有限极细小的外部世界,白婪,你的密罗幻术才骗不了他们啊。”伏师的话字字如同屠户的剥皮刀的每一探割,痛彻心肺地揭开了白婪小心掩藏的伪装,将他心中谋思读得清清楚楚。

白婪还想作最后的挣扎和掩饰:“——我的密罗术?这和我有何关?”

另一边,鬼颜受此重击,正从口中吐出一摊血,慢慢从地上艰难地爬起。只是如此极短的一瞬间里,原先模拟剑完的庞大体态又回复到娇小的女儿身。

“她,是寰化术者。”伏师明确地断言道。

“这是基于寰化星辰系的变形术。它能让人的骨骼肌肉牵动变形,就如面团一样随意塑造。这使施术者模仿任何人的面貌都有可能。她施展出的容颜和身体的变形,都属于这颗游离之星的分管范畴,而不是密罗的视觉幻术,而一直潜伏着的密罗术者,依然是另有其人——其他的术者都已经死了。白婪,密罗术者,除了你还会有谁呢?”

寰化这颗橙黄色的星辰具有椭圆的形状,因为它实质上不像绝大多数星象学家认为的那样是一颗大星,而是两颗靠得极近、难以分辨的星辰。

寰化的运行似乎是没有轨迹的,它可能出现在天空的任何一个位置上。双星共有着一个灵魂体系,既相互迷恋,又互相争斗,这种多变的、毫无规律的离弃和连接,让任何试图预测其轨迹的计算都至为繁琐。它让所有的星算师头疼。

寰化代表游荡和偏离。

伏师慢悠悠地道:“你才是那个骗过了陆狼的密罗术者。白婪,踏入客栈始,我们就都入了你的术中。就连你口中吐出的莲花,也是假的。”

他轻轻地笑着,说:“你骗过了陆狼和无形,还想要来骗我吗?”

白婪大惊,却无从辩驳:“你……是怎么看出这一切的。”

伏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如同秃鹫翅膀扇动燥热的空气,将腐败和死亡的碎片一起带起,“我故意让自己凝聚失败,没有五感七情,就是要摈弃这些扰乱心神的东西。远离一切相,不住色生心,才是真正强大的法则。那些因欲望凝聚的魅,想要拥有华丽的色相,才让自己的精神力大受损耗。它们自以为成功,却是多么的愚蠢啊。”

鬼颜拖着受伤的身子踉跄站起,她问伏师:“那么你为什么要变成人呢?为什么要加入到人类的社会中来呢?你好好地在无色无欲的空旷野地里当你的孤魂野魅,不好吗?”

“因为,”棺材里的那东西迟疑了一下,说:“我讨厌这些漂亮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杀死。在我凝聚身体的湖边,生活着那些漂亮的魅,她们总在那里飘来飘去的,多讨厌啊。我后来一个个地将她们全都杀死,吸收了她们的力量。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存在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杀更多的人,而且不用我亲自动手,所以我才入了暗辰教啊。”

白婪也问:“你既然早知道客栈中被布下了密罗术,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伏师又轻声笑了起来,它的笑像是肺痨病人的咳嗽。他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关?你们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相关……”

白婪趁它说话,突然从宽大的袍袖里射出了漫天花雨般的暗器。一些微弱的光华就从他那宽大的袍袖里钻出,如同密密麻麻的蠓虫飞翔在微光中。穷极目力,只能辨认出飞刀、飞叉、飞铙、飞蝗石、铁莲子、铁蒺藜、铁橄榄、铁鸳鸯、铁蟾蜍、罗汉钱、如意珠、梅花针,星星点点如一张网撒开,但这还只是开始。白婪袍袖甩动,更有燕子镖、金钱镖、回旋镖、十字镖、暗弩、梭标、标枪、乾坤圈、袖箭、甩手箭、栆核箭、三棱刺从身上源源不断地飞出,仿佛他双手上安装了死亡的喷泉。这次他射出的可是真正的暗器了,没有一支是幻觉把戏,只可惜那些暗器全都凝固在空中,在它们之前的地上突然冒出了许多青藤,如同大张的罗网立在空中,同时盛开了上百朵小小的黄花,每一朵黄花都迎接住一支暗器。其中射得最远的口箭离伏师的棺材不过一分远,但它们那寒光闪闪的锋刃都被黄花托在花蕊中,穿透不过。那些黄花一闪即凋零,这些暗器就如一阵铁雨,铿然落在地上。

鬼颜也不甘落后,她鼓起余勇,捡起地上的长剑金刚,要再冲上前去。但从她身后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高大的身影如同夜色一样庞大。

鬼颜手里的长剑闪灭不定,但那黑影对长剑的脾性仿佛极其熟悉,只一反手打在鬼颜的腕上,就将金刚长剑打脱了手,那柄锋利的长剑刷的一声,穿出窗外,远远地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伏师打了个响指,几点鬼火在店堂里游荡起来,照亮了这人的脸,它带来的惊惧效果更超过了空手夺剑的威吓。

那个人是剑完。

他身躯依旧如山,只是胸口上流出的血已经冰冷了,宽厚的胸膛里没有了呼吸,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却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了鬼颜的咽喉,将她高高举起。鬼颜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被卡在大树的分杈挣扎。

白婪像猴子一样跳上了那个巨人的背,想要摇动剑完铁一样的胳膊,却如同蜉蝣摇撼大树,不能摇动分毫。白婪一俯身,从剑完的背上抽出了最后一支剑——黑色剑柄的那一支。

这一剑出鞘时没有任何声响。白婪将它抓在手里,只是最普通的一柄钢剑,又黑又沉,入手沉重,却粗钝无锋。

白婪高高举起这柄厚剑,只觉得手心一痛,他大惊之下,张开手看时,只见剑柄上有一个突起的烙印,刚才这么一捏,已经深深地扎入自己的掌心。那是一个含义隐晦的符号——隐藏着天驱最久远的意义所在。

眼见鬼颜的脸色变得青紫,已经不能呼吸了,形势危急,白婪鼓足勇气,大喝一声,直上直下地猛劈。剑完的手落到了地上。鬼颜挣脱那只手,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而断臂的剑完毫不停留,庞大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朝他们一点点地逼近,而藏音和陆狼也各自挡住了他们的退路。不仅仅是他们,就连早先死去的店老板、强盗、脚夫,全都加入它们的行列。

“别挣扎了。”伏师静静地说,“你们迟早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我们一起来。”白婪对鬼颜说。鬼颜点了点头。

两个不同星辰系列的术者合作的力量,通常会超过两个单独施法者的力量相加,但只有绝对信赖对方的术士才可能施行这样的法术,否则他们发动起来的法术,也许先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鬼颜知道遇上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人。她闭目静心,与运行在天空里的寰化星辰之弦协调奏鸣,上千种各色形体登时从她那弱小如幼苗的身躯里无穷无尽地表现了出来。它们一个个从模糊到清晰,一些容貌在微笑,另一些在生气,还有一些在哭泣。它们很快又分解为模糊涡流,这涡流飞快地转动,搅起一圈漏斗一样的水涡,这水涡里即有陆狼,也有藏音、剑完、无形,甚至还有无数的伏师及其藏身的棺材。

白婪的密罗术也发动了。一道闪亮的白光仿佛一堵白墙,从室内这头推到那头。登时小小的客栈之内,拥挤起无数身影来。无数的人无数的分身,或走或跳,或冥想,或游斗,或争闹,构建成无数重重叠叠的幻象,而鬼颜和白婪的真身隐藏在其中。

虽然棺材里的伏师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不看,不听,不闻,不触,一切幻术对它都不起效果,但他手下那些微知微感的行尸,面对眼前乍现的这无穷幻影,也茫然不知所措。

无穷多的影子在客栈里穿花一样移动,如露亦如电般闪灭。伏师再强大,怎么让手下役尸在这样的花潮里抓住对手呢?

它们僵直地呆立,不知该对谁下手。眼前那位低酌自饮的藏音突然化成白婪,一刀插入一具行尸的心脏,那具行尸吃了一刀混若无事,回手扭住白婪,但抓住的白婪早化成一团虚无的灰尘。

另一条飞行在空中的巨狼突然变成鬼颜,从空中扑击而下,双刀回旋,将陆狼那颗还吊挂在后颈上的光头斩下。陆狼无头的尸体直挺挺地向前扑去,却一头撞在柱子上,震得大堂一阵摇晃。

白婪和鬼颜心意相通,分进合击,在拥挤的客栈大堂,划出一道曲折的线,尽头都指向立在门后的那具黑棺材。他们心里明白只有解决这具棺材里的残魅,才能真正杀死这些死人。

但不等他们靠近,白婪觉得心头一窒。他闪到半扇桌子后观察时,仿佛看到有一股黑色的潮水从四面涌起,向他们扑去的目标涌去,围绕着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漩涡。与此同时,他和鬼颜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星辰力量在衰减。鬼颜那件幻彩衣的色泽也暗淡了,就如同临冬蝴蝶的翅膀。而行尸们也都不动了。它们呆滞地立在原地,肌肉迅速萎缩,俄而枯瘦如柴禾,随即扑倒在地。那些群蛇一样的藤草拥挤着枯萎了,它们的藤条上结出的希望之果尚未成熟,就纷纷粉碎成末。没有草木被碾碎时散发出的那种香气,而是直接化为灰烬。

白婪惊恐地想:这是星灭术,伏师正在施展谷玄系的这一最高法术。它能将一切星辰力全都吸附走,当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吸纳一空,生命自然也就凋零了。

“我们不是它的对手,还是跑吧。”白婪在幻影中摸住鬼颜的手,拉着她想要向后退去。

伏师的大笑声在店堂里扩散开,就像是水中的涟漪。

“快走。”白婪推了她一把。

但鬼颜甩脱了白婪的手,她咬着牙说:“我们还有地方可逃吗?我要杀了它,去找到神器。”

她的腿在客栈中央的大柱上一蹬,如同一只飞燕,在空中优雅地转折,刷地敛起翅膀,朝棺材俯冲下去。

但她越是扑近那具绛黑色的棺材,就觉得身上的力量流失得越快,身子就越柔弱。不等她靠近那道黑漩涡的中心,腿上一软,已经摔倒在地,就如同溺水的人般,越是挣扎,却越是提不起手中的刀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想到的是那个系着围裙、脸膛宽阔有几分贼气的男人。

他扭过头去找白婪,就这么一回头,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在晕倒前的一瞬间,她瞥见后面的白婪也逡巡着不敢接近。

大片的黑暗猛砸了下来。

鬼颜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四周一片漆黑,风却是极大,发出飕飕的声响。

她动了动,缩起腿摸了摸,发觉上面是一圈伤口,每道伤口都是对称的一对小孔。

“对不起,是我弄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鬼颜一惊,随即听出来那是白婪的声音。

“我看情形不对,不敢上前,于是捡了一段钩藤,扔过去缠住你的小腿,把你给拖了回来。”

鬼颜轻轻一笑:“没想到陆狼这光头还能救了我一命。”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搓了搓了手,想在指尖上弹起一小团火光,看看四周的情形,但指头上却空落落的毫无反应。

“别试了,没有任何星辰术可以应用了,所有的星辰力,全被那鬼东西给吞噬了。”

“啊,”鬼颜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说你看到了我的真容。”

白婪苦笑:“你们女人,现在就惦记着这个?”

鬼颜心中一片茫然,多少年来,她始终躲藏在虚假的面具下,连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子了。如今暴露真容,比裸露全身还要叫她难堪。

“这里是客栈底下的地窖里,不过我们躲不了多久了。一切力量皆要灭绝,这是谷玄术的最高阶法术‘星灭神离’啊。我看那团残魅已经失去控制,这儿很快就要毁灭了。现实星辰力量,然后是生命。它的谷玄术再施展下去,不用半个时辰,这客栈方圆五百步内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死去。”

地窖口正对着客栈大堂,他们根本就无法穿过大堂逃出去。

“我们能在这里坚持到天亮吗?”

“没多久了。”

她感觉到那个男人在黑暗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半夜就要到来。谷玄将升到最高处,那只虚魅的力量将达到顶点。他将星辰力吸光后,各种生物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这么说,我们无处可逃了。”

“有。”白婪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隐约地发着光。

“是什么?”鬼颜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座客栈,确实是枚精巧的钥匙。你摸这儿。”

鬼颜摸到一根大柱子,它溜光圆滑,笔直如箭,正是那个立在客栈大堂中央、深入低下的紫红色大柱。

“知道什么叫‘一根马尾空中吊’吗?”

鬼颜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这种悬空建筑的。”白婪说。他也是一名杀手啊,杀手的本性,让他来了短短一天,就将这里的情况上下摸了个透,“这里看似有无数的立柱、半插飞梁,其实都是假的。它们互相交汇,最后都落到了这根柱子上,整间客栈所有的重心都撑在这根柱子上。”

“哦?”

“一个点。”白婪肯定地说,“只要摧毁这个点,整座客栈,连同这一段栈道,就会塌落下去。”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与他同归于尽?”鬼颜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在丢失了容貌的武器后,她好像突然又变得软弱了起来。

“不,”白婪温柔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地窖的侧面使用石块垒砌起来的,黑色的风正从石缝里呼呼地钻入,发出阵阵悲伤的呼号声。白婪使劲扒拉了两下,侧墙崩塌了下去,在陡峭的石崖上跌撞了几下,无声息地落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

“你从石缝里挤出去。顺着客栈下面的地板慢慢地向大堂那一侧爬过去,客栈和悬崖的交合处,有一个很小的缝隙。千万要小心,别滑下去了,否则我就算再用钩藤,也救你不上来了。”白婪轻轻地笑着说。

“你爬出去后,从侧面可以绕道客栈后面,顺着刚才那条小路走吧。走到底……”

“走到底……”鬼颜突然兴奋地揪住了白婪的袖子,“这老笨蛋,他帮我们重新打开了一条生路。他的星灭术,将所有的星辰力量都吸走了,自然也将无形布下的陷阱给破解了……把你的钥匙给我,让我们进幻象森林去。”

白婪从怀里又掏出那枚紫色的印章,看也不看,随手将它甩到一边。他哈哈地笑着说:“这东西,不是钥匙。”

“啊?”

“钥匙我早已经交给你了,就是那树上人像的嘴。你已经把它打开了。”

“那么那道门……”

“那道门一样的结界只是抵挡灰尘用的。”

“你这骗子,”她轻轻地叹着说,“我们都是骗子,可就属你的骗术最高了,居然能一直骗到最后。”

白婪轻轻地推了鬼颜一把:“好了,你快走吧。我随后回去追你的。”

鬼颜毫不费力地穿过地窖侧壁,伸手摸到了被风切割得一道道的黑色岩壁,岩壁像个斜放的漏斗,崎岖不平,斜着向一侧延伸。她犹豫着向前爬了两步,为了不被风吹下去,不得不紧贴着岩壁爬行。

“鬼颜。”白婪又叫了一声。

“唔。”鬼颜转过头去看他。

“我没看到你的脸。不是我不想看,是这里太暗了。”白婪承认说。

“这时候,你还要开玩笑?”鬼颜嗔道,心里却是一阵轻松。

“可惜没能更早遇见你。我不知道,天驱里也有这么漂亮的术士呢。”白婪继续说。他没听到回答,只听到细微的扒拉碎石的声音慢慢地远去。

他吐出了一口气,摸着眼前那根粗大的柱子。黑色的云气在四周鼓动,那是被风从深渊里带上来的。

他用尽全力,高举那柄带下来的黑剑,朝柱子砍去,一下接着一下,一剑接着一剑,发出叮叮的声音。

这把剑上没有附着丝毫的星辰力。它只是凶狠地咬进柱子的伤口,默默地将每一震动都传到白婪的手心里,把那个锋利的铭记更深地刺进白婪的肌肉里。

这把剑的每一砍伐都要让施用者的肉体付出代价。

所有的星辰术都消失了,这里只留下了物质的力量。白婪鼓动肌肉,咬着牙一下下地砍下去,他已经多少年没有使用过它们了,只是挥舞了十几下,就让他感到肩膀酸疼了。

木屑箭一样四散纷飞,看似粗壮不可一世的柱子也在这样的黑剑下颤抖,它抖得越来越厉害。白婪正专心感受它的战抖和退缩,砍伐得越来越顺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鬼颜回答说:“那个出口,只是窄窄的一道缝,整座客栈都压在上面,下面就是坚硬的山脊。”

“那又怎么样?你身子细,应该爬得出去。”

鬼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身体很软,便于变形,虽然不能施展变身术了,但穿过那道缝隙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呢……你出的去吗?”

“大概可以吧。”白婪回答说。

“胡说!你在砍这根柱子的过程中,大柱的支撑力一点点地减少,那道窄缝就会封闭上的。”

“是吗?”白婪无动于衷,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她的声音激动了起来:“这是唯一的结构支撑点,你砍断它,整个客栈会首先垮塌下来,压在你头顶上,然后一起滚入下面的深渊。你没机会逃走的。白婪,你又在骗人了。”

白婪嘿嘿一笑,突然问:“鬼颜,告诉我,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鬼颜愣了愣,带着几分恼怒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错。我走不了了,”白婪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鬼颜一时回答不上来,只是呼呼生气。

“我也会看星相啊,”白婪停下了手,擦了擦汗说,“所以一开始,我才能用密罗术掩盖了那瞎子的星镜里属于我的命星。他又已经知道了无形的身份,想帮他掩盖,所以说只有五人。”

“那又怎么样?”

“我一开始就明白了,那个藏音说的‘最后一个人’的意思是什么?”

“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她颤抖着问。

“星相上说,所有人都会死去,只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得到钥匙,进入那片幻象之林——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白婪微笑着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鬼颜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试一下。”

白婪又哈哈地笑了出来:“老实说,从来没有人活着走出森林,更不用说还得在那些守护神和梦魇兽的巡逻中寻找神器。我这个人比较懒,这个比较困难的任务就交给你吧。铁甲……”

“铁甲……依旧在……”她回答说。

据说黑暗的悬崖底部,永远也不会被阳光照亮。

客栈所处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道明暗交界线。初升的阳光会朝下慢慢下滑,轻吻这根线,然后又飞速地上升,将它留给深渊。

他听到而不是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靠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一碰。他闻到一股鲜花一样的淡淡气息萦绕在鼻端,随后远去了。

只差最后一砍了。

白婪摸着柱子上深深的剑痕停下来呼呼喘气。

他听到黑马在远处栈道上发出的嘶叫,那是它被夺走生命前垂死的呼号。

他仿佛听到了高高的悬崖小径之上,那条小路被一双细细的脚踩踏着经过,那棵树洞前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封闭、旋转、关上的声音。只有经过漫长的十二个月,这扇门才会被重新打开。他仿佛听到一片片的叮当声在耳边盘旋来去。

谷玄跃上了天顶,棺材里的残魅尽力呼啸咆哮起来,他感觉自己可以吞下整片天空。

白婪觉得身上的力量飞速地流失。他回过头来,捏紧了剑柄,让手掌上的刺痛告诉自己还活着。他高高举起了那支重剑,朝柱子重重地砍了下去。

高空之上,永远也照耀不到这地方的阳光正从东边喷薄而出。

“有人说,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拯救,因为进入幻象森林几乎等同于死亡,”故事的讲述者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但是,我认为那个女人最终活了下来。”

火边的人都惊叹着问它:“你是白婪?”

“不,我就是鬼颜,我来这里寻找自己的爱人,并想探听他的情况。”

“可你躺在盒子里,是个死人。”

那一缕淡烟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它说的话让它们震惊异常:

“不,我没有死,死了的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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