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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重炮旅旅长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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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www.xiashucom.com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

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

的那匹黄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身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

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

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

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

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乱树岗。更多的白榆挨挨挤挤,常常使阳光也难射透。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飞机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

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

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胸怀。

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白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阳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美国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

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强盛时,它们常常被高高地卷到半空,

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黄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爽朗的边际,

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挺着长矛,将在杀声中逼近。

她带着遮阳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点点头。他不想张嘴。

她问:“你听到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用一种使她感到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天放,你应该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课。

“别跟我说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转过身,还想说服他。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一把抱

起了她。他想不到她会那么沉,每挪动一步,都费了牛劲儿。但他还是把她抱到那

一片由几千棵密集的白榆构成的林子中间。他求她别再说这种话。他不希望听到再

有人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现在只想跟别人一样,在这个东南西北有着四座分别被

古人称之为“和阳”“拱定”“靖远”“镇朔”的城门,另有瓮城、翼城和月城的

省城里,赢得一个存身之处。他希望她把他楼到怀抱里去。希望她能给他一段空白,

使他不再去想必须由他承担和将要由他承担的种种责任。他把头和脸整个地埋到她

怀里,贪婪地呼吸着那阿伦古湖面上的清风。他亲吻她。他看到那几团黑色的云慢

慢从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车的本轮在震颤中迸裂。高坡上的黄

太阳和那倾颓的磨坊风车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渴望这一切的灼热。他绷紧了全身的

力气。他扯开了她所有的衣扣。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个年轻的车夫,拉着车又来请他。虽然还想冷淡他,但

这一回,他请他坐上车,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门前。黄杨道上依然空寂无人。

她在她卧室里等着他。昨天从白榆林里回来,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里。她

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日的粗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日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满足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

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

旧西服,一件白衬衣,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衣物,还拨出一条

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个没法矫揉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脱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衬衣

有点小,他的胸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

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白衬衣。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

你那么折腾?”

他一下泄了劲儿。

是啊,昨日里,白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

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

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禁往下流的眼

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逼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

只好免了。他说,”拴毛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

东西。早在老满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

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

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根干柴火棍儿挑着那一

身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皮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

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从领花上看,他是个少将。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个立正,尔后才拘谨地坐下。玉清给二位上了茶,便很亲热

地坐到旅长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头的肩头上。那小老头也很随便

地抄过手去,亲呢地围住了玉清的腰臀,说话时,还常拍打着玉清的腿。

肖天放恼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刚沏得的惠明云雾茶泼到眼前这一对恬不

知耻的狗男女脸上去。他觉得他俩在欺负他,没把他当个正经人看待。但对方是个

少将旅长。军人的天性约束了他,使他没敢胡来。但因此,他也没法正眼去瞅他俩,

只能胀粗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睑,把脑袋微微垂下,纹丝儿不动地端坐起。两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劲按住自己的大腿。即便是这样,那一阵难受,那一阵尴

尬和紧张,仍使他腰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筛颤抖。

他俩都看出了他的不悦,笑着分开了。她笑着过来坐到天放的身边,把茶递给

天放,说道:“喂,有那么瞧着自己的裤裆的吗?旅长问你话呢。哑巴了?”

天放憋着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泼。三姨太这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天放粗暴地推开

她的手,笔直地跳起来,对那位小老头嚷道:“长官要没什么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对不起,我明天还得起早于活儿。”

茶汤全泼到了旗袍上。

小老头抬起自己那只瘦小干瘪的手,制止她声张叫嚷。

“小后生吃醋了……”小老头坦然地笑道。

“报告长官,我没资格吃醋。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不是?”小老头慢慢站起来,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赌着气大声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头突然抽了肖天放两个嘴巴,尔后便喘个不停。一边掏

出手绢去揉搓打红掴疼了的手掌心,一边退回到沙发上,继续去咳喘。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虽然并不很疼),一方

面却深深被这位老军人的衰弱所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现任的重炮旅旅长,才到六十

边上,就跟个灯篓风儿似的,没一点儿囊劲儿了。

玉清慌着去隔壁小屋里取出一个常备的小药箱,用一个小喷雾罐对准小老头的

鼻孔,连连喷了十几下。小老头灰白起脸,闭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长沙发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对她都那样了,她还不能算你的什么人?混蛋……”似乎这

几天玉清和天放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每过一小会儿,他总

要大喘一口,尔后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地嘟哝几句。同时,他那干巴的小瘦脸上掠

过一阵剧痛般的痉挛。他嘟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完全是从一堆浓痰中挣出。

一个多小时后,小老头得着药性,才逐渐平复。天放毕端华正地连一口气都没

敢好好喘地站了这一个多小时,这时想动弹动弹,活络一下僵直的筋脉。他刚向门

边迈了两步,长沙发上便又嘶哑开了:“坐下。”声音虽然依然绵软无力,却不再

呼哧带喘。玉清端来一碗参汤。“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长长地很舒服地打了个

嗝,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这五大三粗的年轻后生,值当跟我这么一个士埋大半截的老头吃醋吗?”

小老头的目光强睁着很精亮地闪了一下,但这并不能掩饰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话,他没直说出来:“我连打你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对她做什么出格

儿的事?”但天放从他扯动了嘴角的那点自嘲中,把这句没说出的话看出来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并不清楚,这位重炮旅旅长又的确是极喜欢疼爱玉清的。

只是的确再也疼爱不动了。他这一生疼爱过许多女人,自认为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地

疼爱的,但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玉清那样,几经大起大落,轮番过着天堂、地狱

生活,却依旧楚楚动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说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几经大起大落,也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那么过来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这

样一个有同样经历、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糟糕成这个样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后几锹土。他已不能再妨碍别人了。他只希望在这样一个

女人身边再得到几个安安静静的夜晚,踏踏实实的夜晚,这里甚至都不带有半点要

跟她上床的欲望。如果说,佛陀悉达多太子,渡过民连禅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完成无上正觉的一块“净土”,那么,他

在玉清身边所要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但他又不愿别人说他在

这儿做着“同病相怜”的游戏。不。他不是可怜虫。他经常让别人清醒地记起,千

万别忘了,他还是此地各方驻军的高级军官中,为数不多的领有少将衔的一位。别

忘了,他手里还握有这个边防省所有驻军中惟一的一个重炮旅。

‘你写几个字我瞧瞧。“他对肖天放吩咐道。这是他考察下属的一个常用的方

法。

聪明的天放在玉清递来的一张毛边纸上,马上很用心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刚

才的事,请将军原谅。”

“鬼哦!”小老头笑了。显然他对这几个字和这句话本身都还是满意的。“上

过学?”他又问。

“可以说没有。”

“哦……”小老头稍觉意外。肖天放的这几个字写得还算有点功底,并不乏欧

柳的气韵。居然出自这么一个没上过学的年轻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样的能卜哪儿去上学?还不是自己跟自己学一点,垫个底儿呗。”

玉清在一旁赶紧帮腔。

老头没搭理玉清的话茬,一心只在眼前这个长相粗陋。但却明显有一种内秀内

热在衬底的年轻人身上。他太明白了,这样的人,在军中的用处。

‘你当过联防军的支队长,怎么又跑这儿来混饭辙?“他追问。

“一时半时,真说不好。”

“当兵的,有啥说啥!”

“用马太福音里的话来说,我这些年,可以说……”肖天放刚露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个好,便想再露露这一向来在青年会礼堂里的收获,也好让王清和这小老

头以后别太小看了他。没想却被小老头一句话恶狠狠捣穿了老底儿。小老头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马太福音牛太福音,别跟我耍这个!竹筒里倒豆子,三句话,给

我把事儿兜底儿挑明了!”

“是。三句话,挑明了……”天放一下涨红了脸。他不免慌乱。但他开始喜欢、

敬重这个苛刻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目标明确。手段简

捷。态度坚决。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头,稍稍沉吟了一下,便开始说道:“我这人,活到现目今,敬佩过

两个人:一个是我爹。再一个,是我联队的现任指挥长……”他不好意思提大来娘。

“一句了。”玉清在一边笑道。她觉得有趣。

“但万万没想到,我爹窝囊,指挥长软球混球,生死关头又把我给‘卖了”’

“第二句。”

“可我掏心窝子说,实实在在不愿跟着爹窝囊一辈子,又不甘心随便让人‘卖

’来‘卖’去……”

“……”玉清忘了数数,眼圈一下让天放说红了。

“三句都说完了。”小老头提醒道,“就这些?”

“就这些。将军要把我当逃兵送城防警备司令部,我也只好认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头尖刻地反问。

“我是。”肖天放挺直了身子,大声回答。

“你们这又在干啥呢?说点人话,好不好?我这儿不是你们的司令部、指挥所!”

玉清见他俩突然又动起真格儿的来了,急忙上前打圆场。

“瞧瞧……”小老头笑了,“有人专护逃兵哩!”

肖天放没笑。

他笑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依然相安无事,只是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机场由城防警备接

管。大肚子的美援运输机,一天起落几十架次,赶着往外运一些铁皮包角、铆钉铆

实的保险箱。枪毙了几个趁乱用飞机走私金银的上尉飞行员。重炮旅也奉命调归城

防警备指挥。旅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车调动频繁。半夜从街头驰过,震得苏俄

领事馆洛可可式建筑物的石砌立柱,几度弯曲,又几度绷直。院子里所有的老橡树

都涌到铁栅栏墙跟前,以樟子松为核心,组成街垒式的阵营。烟囱不肯冒烟。

有一天,小老头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馆。天放见他穿着猩红的丝绒睡袍,黑

牛皮面的软底拖鞋,戴着顶黄色的压发帽。他的小脑袋上早就没剩几根毛,戴压发

帽,只是一种习惯。他的客厅里,四面墙上镶嵌着八块长条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玻璃

镜子。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县。那个窄长的院子。大来娘的单间。不同的是,这

八块镜子全镶嵌在喷涂着金粉的浮雕金属框架中间。没有人真心地注视它们。但天

放激动,因为他又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自己在看着自己,有这么多的自己坐在

自己的对面。他想大声叫他们一声“肖天放”,问他们一声:“你们混不混?”

小老头告诉他,这些天,玉清天天逼着他,让他想法子给肖天放恢复军籍,人

到他的炮旅里,重新在省城的军界好好再干一番。

“现在轮到我来吃你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还没见玉清这么为人求过情。你

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写你那几笔毛笔字的家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让她

瞧上了!”老头戏滤。

“我没想再穿军装。”天放应道。

“行了,别跟我得好又卖乖了!”老头嘶嘶地喊。这一段时间里,老头给他化

了个名,重做一套身份证明,包括一张炮兵官校的肄业证书。

“你先得到炮兵要塞去干几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点操炮技术。别在人跟前,

尽说外行话。每周,搭乘要塞的通勤车,上我这儿来两次,我给你‘单练’。给你

上一点炮兵战术的基本课目,炮兵参谋的基本业务。我已经给要塞司令打了招呼,

他们不会阻拦你,不会查问你。这一段,在炮塞,就老老实实当个上等兵,让你干

啥你就好好地干啥。忘了自己过去的身份,别老想着还带过几百号人。你们那联防

军,算不了个乌玩意儿!把过去的都甩了。别提了!到我这儿,就好好学参谋业务。

少将旅长给你当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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