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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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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授叫让·海塞斯,听名字,好像是个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国人。www.maxreader.net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乱七八糟,杂乱无章。那年代的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的形象并不比总统罗斯福让人陌生,刚从美国回来的陈家鹄初见海塞斯,以为是见到海明威了。事后他对几个人说:两人的外貌,惊人的相似。

这是陈家鹄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当头,武汉日渐告急,重庆的上空频繁地响起或正确或错误的空袭警报声。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袭警报,耽误了半个小时(敌机没来,是误报),其间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陆所长在临时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几圈纸牌,陆所长输掉了随身带的所有钞票和子弹。海塞斯用赢来的子弹打了一路的山鸡野兔,居然还猎获了一只山鸡。

所以也可以说,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鸡一道来赴任的。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在讲台上坐下来,且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用他那犀利、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烈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入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阴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是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缕烟雾。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放弃了这种小心和在乎,拔出笔,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抹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敛声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烧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身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略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身走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身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随后顺手举起粉笔,问大家,“请问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

海塞斯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赵子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子刚大声说:“教授,这是粉笔,白色的粉笔。”

海塞斯点头:“对,这是粉笔,白色,中国生产。在我正式讲课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笔,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胶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头发是黑色的,皮肤白皙,如同白玉,与我有天壤之别。你,ok,赵子刚,男,三十五岁左右。你们,人人都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属性。但是,我必须要强调,这是在我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常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现在……”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是教你们破译密码的老师。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变态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它——一支粉笔肯定不是一支粉笔,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肯定也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户肯定不是窗户,包括外面的树木肯定不是树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围墙肯定不是围墙,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鹰肯定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变态的密码世界里,都脱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性……”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拔地而起,把学员们的身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飘荡……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不忘。他就是国民政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的大破译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有了他,黑室又长了翅膀,而且翅膀将越来越硬,因为后继有人了。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学生,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学生,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乱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肉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强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身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里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

杜先生看看陆所长,后者连忙答应:“好的,我会去落实的。”

海塞斯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谢。杜先生上前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主动说:“也许我还应该给你配一辆汽车和司机。”

海塞斯笑道:“这需要找您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陆所长应该就可以解决。”

陆所长本来也许是解决不了的,但现在可以解决了,因为杜先生隆重地接见了海塞斯。这犹如刘备给赵云牵马出征,牵马是假,放话是真。中国古老的王权术,上至权贵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浅显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见,将越是广为人知,而且越是被赋予象征和特权。

果然,当天下午,一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车开进了五号院,停在了破译处楼下。汽车引擎的噪声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汽车唧唧喳喳。其中一个胸脯饱满的姑娘对着后视镜在照镜子——是蒋微,后视镜把她的面容变形了,变胖了,她似乎很生气,在朝镜子伸舌头,做鬼脸。海塞斯看着笑了,心里不无幽默地想,我应该跟杜先生再要一个中国姑娘才对。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来,杜先生一定会答应,把某个中国姑娘就像这辆美国吉普一样,送到他楼下。

哈,这是美国人的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杜先生还是陆所长,不论是出于工作考虑,还是道德压力,他们都严禁海塞斯“在窝边吃草”,更严禁他去外面采摘“路边野花”。

然而,再后来的事实又证明,令人发指地证明:这是极其错误又错误的,错误的程度相当于毁了半个黑室。

海塞斯凭窗窥探楼下之时,陆所长已经咚咚地上楼,来送车钥匙。之前陆所长曾多次来过楼上,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心里踏实。这楼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这儿空,相当于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楼下报库里的电报已堆积如山,侦听处还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断地送来。每一份电报里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战机、胜利、阵地、鲜花、掌声、荣誉、升迁……但没有破译师一切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废纸,是嘲笑,是耻辱,是梦想。连日来,陆所长做的梦都是同一内容:楼上有主了!

如今,梦想终于成真,陆所长从自己上楼的咚咚声中,仿佛看见了前线将士像古人一样在作战,战鼓敲得地动山摇,万马奔腾,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但是,陆所长请海塞斯破译的第一份密电,显然不是为了前线将士。他在把车钥匙交给海塞斯的同时,递给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译敌人密电前,先请帮我看看这个,这也是一份‘密电’。”

海塞斯打开信,粗粗一看,见是一封书信,问:“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陆所长点头,海塞斯生气地把信还给他,说了句英语。后者一时没听懂,但可以想见是一句指责的话。

这是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后还有很多,内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翘着一根“及”字尾巴。陆所长指着“及”字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底气十足地说:“教授,你看,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这里还有密电码呢。”

“这说明人家就怕我们偷看,我们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着信,义正词严地教训所长,“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违法的!”

“教授,”所长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们新入行,不懂规矩,我们检查一下没什么错的。”

“错!这是不人道的。”

“其实这是最大的人道,”陆所长深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在为他们的安全负责。你想过了没有,教授,如果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要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们讲明呀。”

“讲是讲,做是做。教授,要知道,这是中国,不是贵国,敌人的飞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弹,让你离开人间去地狱。天上有敌机,地上还有特务、汉奸,经常搞暗杀。告诉你,敌人正在四处打探我们这个机构和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们的安全受到了严酷的威胁,我们必须严格保密,必须这样做。”

彼此各执一词。

海塞斯觉得这太荒唐,根本没兴致跟他啰唆,立起身,离开座位,对所长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坚决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那好吧,”陆所长说,“我只有把这封信烧了。我不可能把一个内容不详的东西发出去,尤其是这封信,是寄给一个日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日本陆军情报部门工作。”

海塞斯一怔,没想到他的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信是谁的。陆所长说是陈家鹄的。海塞斯一听这名字,眼里不觉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记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优秀的。”不等所长表示什么,又紧跟着说,“也可能是最差劲的。不要问我理由,我是凭直觉,没有理由。”

陆所长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们耶鲁的高才生呀。”

海塞斯摇头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怎么,你怀疑他是日方间谍?”

陆所长想了想,沉吟道:“不能说怀疑,有些东西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相信陈家鹄,但有些东西需要证实。你如果希望陈家鹄的妻子收到这封信,就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团,否则,我只有把它烧了。”

“荒唐的逻辑!”

“不荒唐,谨慎而已。我们必须谨慎从事,包括你,教授,今后绝对不能随便走出这个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须报告,不能单独出门。”

“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这个城市像个垃圾场,要公车没公车,要路标没路标,我出门就像个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陆所长见他情绪缓和下来,又拿起信,递给他,“劳驾,就算帮帮我,也可以说是帮帮陈家鹄,让他太太能够收到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语言造就的,奥匈帝国皇储的一句话,可以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李煜因为迷恋语言(作诗)而丢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阶下囚;张居正的侄子因为“不会说话”全家遭锦衣卫屠杀。人的语言含风蓄水,可以改变世相本来的风水。陆所长最后这句话有力挽狂澜之功,是真正说到位了,只留给海塞斯发发牢骚的余地。发完牢骚,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他只会接过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海塞斯忍俊不禁,独自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陆所长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笑的事情。”海塞斯笑着将信丢给所长,“行了,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尽快把这封信寄出去。这个陈家鹄啊,有意思。”

“他说什么了?”

“你无权知道。”

“我要寄它首先要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担心它泄密才扣压下它的吗,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它没有泄密。如果说泄密,泄露的也只是他陈家鹄个人的隐私,跟你工作无关。所以,你也无权知道。寄吧,没问题的,有问题我负全部责任!”看陆所长不表态,海塞斯振振有词地嚷开了,“怎么,你连我也不信任?你只信任自己?先生,这可不好,信任是双方的。相信我,这信没有任何问题,我告诉你也没有任何意思,不过是男女之间的调情而已,我都羞于开口。”

陆所长奇怪了,他想自己曾多次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发现任何引人发笑和羞于启齿的片言只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塞斯羞于开口,那么只有让惠子来告诉你。

这天晌午时分,姗姗来迟的信终于到了惠子手上。当时惠子正在厨房里洗碗,听陈父说陈家鹄来信了,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见了信,两只手在围裙上蹭来擦去的,不知所措。

陈母指着她身上的围裙说:“快,把围裙脱了,去看信吧,家鹄说什么了?”

惠子哎哎地答应着,慌忙解了围裙,接过信就往楼上咚咚跑,躲进房间,急不可待地拆开(陆所长代封的),读起来。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日,我今日方去信,实是身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日上课,尽是些无聊内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入血液,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唤醒了我对文字的激情,暂时压制了如麻的心乱,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满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父母、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日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中国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1113235691014220341994160

亲昵的问候和甜蜜的话语,顿如骀荡的春风,在惠子脸上吹起阵阵幸福的涟漪。看罢正文,她同样被“及”字后面那一列莫名其妙的数字困惑了。她蹙起细细的弯眉,又往信封里看了一下,以为里面有什么暗示或提醒。

没有。

手摸,眼看,抖甩,里面什么也没有。

惠子想,没有提示,就是让我猜。她一点也不苦恼,她知道家鹄不会把她难倒的。她趴在桌上,偏着头,望着那串数字寻思开来,乐在其中。知陈家鹄者莫如惠子,夫妻嘛,总是有些默契的,这是其一;其二,惠子及时想起了他们刚谈恋爱时曾经玩过的一个游戏,就是“报数读《飘》”。是这样的:一人任意报一个数字,另一人依数翻到这一页书,如果这页书中有亲吻或者类似的情节和意思,报数者就有权亲吻对方,否则换一个人报数。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曲浪漫的篇章。

正是这个游戏给了惠子灵感,让她轻易破掉了陈家鹄的鬼点子。事实上“密码”很简单,就是跳着读,跳的规律由数字来定:是什么数就跳多少个字。比如开头的“111”,就是此信开头的三个字:亲爱的;接下来的“11”,是从上一个字起,跳过十一个字,读第十二个字,然后又从下一个字起,依数往后揪出再下一个字。

依此类推。

就这样,惠子用铅笔在信纸上画起圈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前后圈出了十多个字。她把这些圈出的字连起来从头往后读,刚读完,她的脸腾地绯红了。

亲爱的,我之上头和下头都非常想你啊!

是这么一句话,属于枕边言,岂能让人看?难怪海塞斯知羞。

亲爱的……我想你啊!惠子看着,看着,一种晕眩的幸福感霎时弥漫了全身,像陈家鹄第一次亲吻她,像他们第一次做爱,像他们将又一次做爱……她受到了挑逗,想起了陈家鹄的“下头”,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如胶似漆的夜晚。天哪!不行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钻进被子,蒙着头,抱着枕头,家鹄家鹄地喊,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像陈家鹄早已藏在被窝里……天哪!家鹄……天哪!天哪!家鹄,家鹄……家鹄,你在哪里?

此刻,大哥家鸿也在呼天喊地。

家鸿呼天喊地,不是因为虚拟的快乐,而是出于真实的苦楚。陆所长给他上了一个套,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很难受。就像数学上的“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是同一个“数”一样,难受和快乐到“无穷大”时,人的表达方式往往是一样的:膜天拜地。

陆所长今天本来是要给惠子来送信的,多好的机会,看看惠子,与她拉拉家常,谈谈家鹄,也许会感受到一些信息。但车子经过军人俱乐部时,所长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停车。”

“怎么了?”老孙问。

“回头,送我去军人俱乐部。”

“不去送信了?”

“你去送。”所长把亲自封好的信交给老孙,“我要去看看家鸿。”

“看家鸿?”老孙思量着,“干吗?”

“我给他找了一份新工作,去跟他谈谈。”

“什么工作?”

“当你的眼线。”

他决定让大哥家鸿监视惠子——虽然他只有一只眼,但正因如此他恨透了鬼子,包括惠子。这个主意当然不错,既利用了家鸿的情绪,有操作性,又利用了家鸿独特的位置,可以“贴身监视”,无人能替代。但也挺馊的!名不正,言不顺,以致当他面对家鸿后,一时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跟他从何说起。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跟陈家鸿打开天窗说亮话。

所长说:“家鸿,你现在已经是半个军人了,我呢也是个军人出身,我把丑话说在前,今天我们所谈的内容涉及军事机密,你一边听一边要忘掉它,走出这个门绝对不能传,否则当以军法处之。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就往下说,不接受你现在就可以走人。”

陈家鸿甚是惊异,不安地望着陆所长,他想到事情可能跟他弟弟有关。

所长说:“是的,你很聪明,想到了。确实,事关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和荣誉。”

事关如此重大,怎么可能不接受,“好,我接受。”

所长说:“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的谈话仅限你我两人知道。”

“我保证。”

“好。”陆所长松了口气,慢慢道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弟弟今后将有可能从事我们国家最机密的工作。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像有了财富,人身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要消除这种威胁,我们先必须要把这种威胁无限地扩大,对任何人都要有一种警惕之心、防范之意,包括你的弟媳妇惠子。我现在希望你能配合我,如实回答几个问题。第一,你弟弟走后的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她跟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没有。”家鸿摇头,“至少我没有注意到。”

“二,她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或者包裹?”

“没有,应该没有。”

“三,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比如经常单独出门?”

“没有,她倒是经常陪我妈出去买菜。”

“她晚上出过门吗?”

“肯定没有,我这些天晚上都没出门,可以肯定。”

“那你平时有没有发现……她在关心重庆饭店呢?比如打问它的地址、电话什么的?”

“没有。应该说……她还是……”

“很正常?”

“嗯,”家鸿点点头,可想了想,又说,“要说不正常,我觉得……她对我父母包括我和小妹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有点不正常。”

所长也点了点头,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消除对她的警惕。不瞒你说,据我们了解她哥哥在日本是个情报官,曾经和你弟弟有些瓜葛。我们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嫁给你弟弟完全是个人行为。所以,今后有什么紧急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向我通报。”

就这样,所长拐弯抹角又冠冕堂皇地给陈家鸿布置了“任务”,后者没有马上答应。他觉得这件事太黑,太狠,太歪,不厚道,在丈量他的良心,考量他的品德。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由衷地。当家鸿与所长分手后,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真心答应陆所长的这个馊主意,是因为他给自己找了这份工作,为了感谢他,还是由于自己内心对鬼子积蓄了太多仇恨的缘故?

重庆的黄昏别有一番风韵,因为是山城,立体感强,房屋错落有致,抹上昏黄的夕阳,画面感特别足。家鸿来重庆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不是因为少了一只眼,欣赏不了,而是少了一只眼,有碍观瞻,他懒得出门丢人现眼,即使出了门也总是埋头低眉,行色匆匆。

这天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心情复杂沉重,怕回家看见惠子吧,他的双脚像得了软骨病,没力气,没信心。走到一半,他觉得不行了,走不动了,便在路边找个僻静处坐下来歇脚。

于是,夕阳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铺张开来。

他看见西沉的太阳靠在山梁上,感觉就像自己,疲惫,慵懒,无精打采;江对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谷里、山脚下、山坡上的土墙草屋,白壁黛瓦,红砖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铺洒的斜阳照亮,闪耀出令人昏沉沉的黄光白芒,倒是有一种山里或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道与日暮乡关的平和与宁静。这个傍晚,家鸿心里平添了一个去乡下生活的念头,砍柴、挑水、种地、喂鸡……闲来无事就独倚柴扉,观看斜阳。但也仅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过脚,依然往城里走去。

他还要回家去完成陆所长交给的任务呢。

家鸿走进家门时,小院里静静的,夕阳的余晖已经爬上墙头,正在静静地退走。家鸿的父亲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将老花眼镜当做放大镜,对着报纸,一行一行地看着。

“妈呢?”家鸿问。

“买菜去了。”父亲答。

“她呢?”家鸿又问

“谁?”父亲看看儿子,“你是说惠子?跟你妈在一起。”

正说着,外面传来惠子与陈母回来的声音,家鸿迅速丢下父亲,上楼去了。

母亲走累了,一进家门就在老伴身边坐下来,一边捶着腰杆喊累,一边抱怨着市场上飞涨的物价。她指着菜篮里一条巴掌大的鱼对老伴说:“你看看,就这么一条鱼,五块钱,简直成金鱼了!”回头看看已经走进厨房在准备泡茶的惠子,笑着嗔怪道,“她孝顺你呢,我不要买,她非要买,说是你爱吃鱼。”

陈父道:“我是爱吃鱼,可五块钱也确实太贵了。”

陈母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这么一把小菜也要五毛钱,再这样下去,我看只有什么都不吃了。”

陈父瞪她一眼,不满地说:“别危言耸听,我刚看报纸,政府已经组织了车队,准备从成都调运大批粮食和蔬菜过来。只要鬼子打不过来,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报纸上也说了,鬼子的进攻又受挫了。十万大山,两百万正规军,鬼子要想打过来,我看难!”

陈母却有些担忧,摇着头说:“那飞机不是说过来就过来了,你没有去外面看,炸得到处都是焦土、烂房子。”

陈父突然生气地扔下手中的报纸,“那都是暂时的!”

这时惠子已泡了两杯茶从厨房里端出来,看见老两口在打嘴仗,连忙拦在中间,请二老喝茶。陈母提起菜篮子往厨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来都有福享,我哪有时间喝茶哦。”惠子赶忙上去夺过菜篮子,“妈,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来烧,好吗?”惠子将陈母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拎着菜篮子去了厨房。

陈母看惠子走进厨房,笑眯眯地对老伴说:“说实话,惠子这孩子真是不错的,我们家鹄啊,没有看错人。”

陈父得意地笑道:“我们家鹄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他满脑子都是算盘,只有人看错他的,他哪会看错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家鹄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凡事总想着自己,有时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后说不定会吃大亏的。”

“可惜她不是个中国人啊。”

“谁说的?她做了我陈家的媳妇就是中国人。”

“唉,那是你说的,虽然看是看不出来,可一张嘴说话还不照样……”

都是木楼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父母亲的话,在楼上的家鸿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甚至听到父亲叹气的声音,然后说道:“而且我看家鸿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刚才一听你们回来像见了鬼似的,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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