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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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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历史方面的冲动。希望还原事物的本来面目,找出真正的事实把它们记录起来供后代使用。

四、政治上所作的努力。这里所用“政治”一词是从它最广泛的意义上而言的。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帮助别人树立人们要努力争取的到底是哪一种社会的想法。再说一遍,没有一本书是能够没有丝毫的政治倾向的。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

显而易见,这些不同的冲动必然会互相排斥,而且在不同的人身上和在不同的时候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本性来说我是一个前三种动机压倒第四种动机的人。在和平的年代,我可能会写一些堆积词藻的或者仅仅是客观描述的书,而且很可能对我自己的政治倾向几乎视而不见。但实际情况是,我却为形势所迫,成了一种写时事评论的作家。我先在一种并不适合我的职业中虚度了五年光阴,后来又饱尝了贫困和失败的滋味,这增强了我对权威的天生的憎恨,使我第一次意识到劳动阶级存在的事实,而且在缅甸的工作经历使我对帝国主义的本性有了一些了解,但是这些还不足以使我确立明确的政治方向。接着来了希特勒、西班牙内战等等。到了1935年底,我仍没有作出最后的诀择。我记得在那个时候写的一首小诗,表达了我处于进退维谷状态的真实心境。

西班牙内战和1936—1937年之间的其他事件最终导致了天平的倾斜,从此我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我在1936年以后写的每一篇严肃的作品都是指向极权主义和拥护民主社会主义的,当然是我所理解的民主社会主义。在我们那个年代,认为自己能够避免写这种题材,在我看来几乎是痴人说梦,大家不过在用某种方式作为写作这种题材的遮掩。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你站在哪一边和采取什么方针的问题。你的政治倾向越是明确,你就更有可能在政治上采取行动,并且不牺牲自己的审美和思想上的独立性和完整性。

整整十年,我一直在努力想把政治写作变为一种艺术。我的出发点是由于我总有一种倾向性,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个人意识。我坐下来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加工出一部艺术作品。”我之所以写一本书,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我有事实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关心的事就是要有一个机会让大家来听我说话。但是,如果这不能同时也成为一次审美的活动,我是不会写一本书的,甚至不会写一篇稍长的杂文。凡是有心人都会发现,即使这是直接的宣传,它也包含了一个职业政治家会认为与本题无关的许多内容。我不能够。也不想完全放弃我在童年时代就形成的世界观。只要我还健康地活着,我就会一如既往地对散文这一文体抱有强烈的感情,去热爱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对具体的东酉和各种知识表达我的关注,尽管这些可能是片面的或者无用的。要压抑这一方面的自我,我是做不到的。我该做的是把我天性的爱憎同这个时代对我们所要求的和应该做的活动调和起来。

这样做不仅在结构和语言上有障碍,而且这还涉及到了真实性的问题。我这里只举一个由此而引起的例子。我写的那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书(向卡特路尼亚致哀)当然是一部有鲜明观点的政治作品,但是基本上我是用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和对严谨的文笔来写的。我在这本书里的确作了很大努力,要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而又不违背我的艺术本能。但是除了其他内容以外,这本书里有很长的一章,尽是摘引报纸上的话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为那些被指控与佛郎哥一个鼻孔出气的托派分子辩护。显然这样的一章会使全书黯然失色,因为过了一两年后普通读者会对它兴趣全无。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评家指责了我一顿:“你为什么把这种材料掺杂其中?”他说,“本来是一本好书,你却把它变成了时事评论。”他说得不错,但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正好知道英国只有很少的人才被获准知道真实情况是:清白无辜的人遭到了诬陷。如果不是出于我的愤怒,我是永远不会写那本书的。

语言的问题是个大问题。我这里只想说,在后来的几年中,我努力写得严谨些而不那么大肆渲染。不管怎么样,我发现等到你完善了一种写作风格的时候,你总是又超越了这种风格。《动物农庄》是我在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努力把政治目的和艺术目的融为一体的第一部小说。我已有七年不写小说了,不过我希望很快就再写一部。它注定会失败,因为每一本书都是一次失败,但是我相当清楚地知道,我要写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回顾刚才所写的,我发现自己好象在说我的写作活动完全出于公益的目的。我不希望让这成为最后的印象。所有的作家都是虚荣、自私、懒惰的,在他们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动机是一个谜。写一本书是一桩劳心费神的苦差事,就像生一场痛苦的大病一样。你如果不是由于那个无法抗拒或者无法明白的恶魔的驱使,你是绝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的。你只知道这个恶魔就是那个令婴儿哭闹来吸引他人注意的同一本能。然而,除非你不断努力把自己的个性磨灭掉,你是无法写出什么真正好的好东西来的。我说不好自己的哪个动机最强烈,但是我知道哪个动机最值得遵循。回顾我的作品,我发现我所写的那些缺乏政治目的的书毫无例外地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结果写出来的不是华而不实的空洞文章,就是空洞的句子、堆砌的词藻和通篇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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