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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难道伤心但见新人笑 又成奇货都当上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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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子豪这个家庭里,那又是一种人生观,月容先前那番别扭,他们就认为是多余的,这时她又哭起来,大家全透着不解。www.xiashucom.com宋子豪一个翻身,由烟床上坐了起来,向着月容道:“姑娘,你怎么这样想不开?这年头儿,什么也没有大洋钱亲热。姓丁的在公司里做事,吃的是经理的饭,经理和她作媒,姓田的姑娘也好,姓咸的姑娘也好,他有什么话说,只有一口答应。漫说你已经和他变了心,他没了想头,就是你天天和他在一处,他保全饭碗要紧,照样的跟你变脸。”月容原扭转身去,向下静静听着的,这就突然转过脸来向宋子豪望着道:“你就说得他那样没有良心?我瞧他也不是这样的人。”宋子豪微笑道:“你先别管他为人怎样,将心比心,先说你自己罢。当初姓丁的怎样捧你?你遇到那个有子儿的宋信生,不是把姓丁的丢了吗?”月容倒涨红了脸,没有说话,低下头去,默然的坐了很久,最后,她禁不住鼻子窸窣声,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黄氏道:“唉,教我说什么是好?”说着,两手并起,拍了两只大腿,她将屁股昂起,手拖着方凳子上前了一步,伸着脖子低声道:“姑娘,你应该想明白了吧?大爷的话,虽是说着重一点儿,可是他一句话就点破了。这也不怪人家把你甩了,你以前怎么把人家甩着来的呢?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了罢,以后咱们学了个乖,应当好好的作人。”月容掏出肋下掖的手绢,缓缓地抹揩着脸上的眼泪,向黄氏看了一眼,又低头默然不语。宋子豪道:“姑娘,你不投到我们这儿来,眼不见为净,我们也就不管这一档子事。你既到我们这里来了,又要我们替你想办法,我们就不得不对着你说实话。”

在说话的时间,小五娘四处搜罗着,终于是在炕席下面找出两个半截烟卷,都交给了子豪。他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烟灯上,很是烧了一阵,眼望了月容,只是沉吟着。小五娘也凑上前,向她笑道:“我们这三个人,凑起来一百四十五岁,怎么不成,也比你见的多些,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话呢?”月容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们的话?可是你们所说的,只管叫我挣钱,可不叫我挣面子。”宋子豪将两个手指尖,夹住那半截烟卷,送到嘴唇边抽着,微闭着眼睛,连连吸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微笑着道:“只教你挣钱,不教你挣面子?你落到这步情形,就是为了要顾面子吧?假使你看破了顾面子没有什么道理,一上了宋信生的当,立刻就嚷出来,你还不是作你的红角儿?有了你,也许这班子不会散,大家都好。”月容道:“我一个新出来的角儿,也没有那样大的能耐。”小五娘睁了两只大眼,将尖下巴伸着,望了她,张着大嘴道:“不就为着缺少好衫子,凑合不起来吗?那个时候,谁都想着你,真的。”月容听说,忍不住一阵笑容撼上脸来。

宋子豪也是表示郑重的样子,将烟头扔下,连连点了两下头道:“真的,当时我们真有这种想头,这事很容易证明。假如这次你乐意到市场清唱社露上一露,包管你要轰动一下。”黄氏道:“这年头是这么着,人家家里有个小妞儿,再要长得是个模样儿,这一分得意就别提了。”月容听到,又微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将小桌子上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两口,然后又坐下向宋子豪望着。虽不笑,脸上却减少了愁容。黄氏道:“你以为我们是假话吗?你到大街上去瞧瞧罢,不用说是人长得像个样儿了,只要穿两件好看一点儿的衣服,走路的人,全得跟着瞧上一瞧。人一上了戏台,那真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月容摇摇手道:“我全明白,我自小就卖艺,这些事,听也听熟了,现在还用说吗?”宋子豪道:“只要你想明白了,我们就捧你一场。”月容对黄氏看了一眼,微笑道:“我自由惯了,老早没有管头,现在……”说着,微微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黄氏随了她这一点头就站起,半弯了腰向她笑道:“姑娘,你到底还是有心眼。你在我面前,一没有投师纸,二没有卖身契,高兴,你瞧见我上两岁年纪,叫我一句大妈大婶的,你不高兴,跟着别人叫我张老帮子罢。难道到了现在,我还要在你面前,充什么师娘不成!”

她这样直率地说了,倒叫月容没的可说,只望了要笑不笑的。宋子豪把另一根烟卷头又在烟灯上点着。望了月容道:“这种话,张家大婶也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知道,这年头讲的是钱,你有了钱,仇人可以变成朋友,你没有钱,朋友也可以变成仇人。”黄氏睁了眼睛望着她,张着嘴正待说话,宋子豪打着哈哈,同时摇着两手,笑起来道:“我不过是比方着说罢了,张大婶也不会是杨老板的仇人。”月容就把眉毛皱了两皱,因道:“这些话,说他全是无益。照你们这样说,姓丁的大概是变了。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我倒是要看看他现在的人,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请张大婶给我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在家,我要去见他。”黄氏道:“你若是真要见他……”月容抢着道:“没关系,至多他羞辱我一场罢了,还能够打我吗?”宋子豪道:“就是羞辱你,他也犯不上,不过彼此见面,有点儿尴尬罢了。”月容道:“我不在乎,我得瞧瞧他发了财是个什么样儿。”黄氏道:“既是那么着,今天晚上,什么也来不及,明天上午,我替你跑一趟。”月容道:“那也好,让我没有想头了,我也就死心塌地地卖唱。”黄氏和宋子豪互看了一眼,大家默然相许,暗暗地点着下巴。意思自是说,这样做也可以。谈到了这里,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大家又勉励了月容一顿,由小五娘主演,黄氏帮着,作了一餐打卤面。宋子豪也跑了好几趟油盐店,买个酱儿醋儿的。月容拘着大家的面子,只好在他们家里住下。

黄氏倒是不失信,次日早上,由家里跑来,就告诉月容,立刻到二和家里去。她去后,不到一小时,月容就急着在屋子里打旋转。宋子豪是不在家,小五娘坐在炕上,老是挖掘烟斗子里一些干烟灰,也没理会到月容有什么不耐烦。月容却问了好几次现在是几点钟了,其实黄氏并没有出去多久,不到十二点钟,她就回来了。

一走进大门,两手拍着好几下响,伸长了脖子道:“这事太巧了,他们今天借了合德堂饭庄子办事,搭着棚,贴着喜字,家里没有什么人。我不能那样不知趣,这时候还到饭庄子上去对姓丁的说你要见他,那不是找钉碰?”月容见她进来,本是站着迎上前去的。一听她这话,人站着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颜色却变了好几次,许久,才轻轻的问了一声道:“那么着,你就没有见着他了?”黄氏道:“巴巴的追着新郎倌,告诉他说,有个青年姑娘要找他说话,这也不大妥吧?”月容更是默然了,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无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撑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脸腮,冷笑道:“怕什么,我偏要见见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样说吧。等他吃过了喜酒回家的时候,我们再去拜会,那时,他正在高兴头上,大概不能不见,见了也不至于生气。”黄氏听说,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话,也只笑了一笑。月容先拉着黄氏同坐在炕沿上,问了些闲话。问过了十几句,向炕上一倒,拖着一个枕头,把头枕了,翻过身去,屈了两腿,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黄氏看着她睡过去了,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多说话也是招她心里更难受,就不去惊动。月容睡过一觉,看到屋子里没人,一个翻身坐起来,在墙钉上扯着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整整衣裳领子,一面扯着衣襟,一面就向外走。看到店里墙壁上挂的时钟,已经有两点多钟了,自己鼻子里哼着一声道:“是时候了。”就雇了街边上一辆人力车子,直奔着合德饭庄。

赶上这天是个好日子,这饭庄子上,倒有三四家人办喜事,门里门外,来往的男女,闹哄哄的。虽是走到庄子里面,只是在人堆里面挤着,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月容见墙上贴着红纸条,大书“丁宅喜事在西厅,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顺了这字条指的方向走去,转弯达到一个夹道所在,忽然将脚步止住,对前面怔怔望了一下。远远地听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给我送根香火来,花马车一到,这放爆竹的事,就交给我了。”月容好像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着,把身子转了过去,对墙上一张朝山进香的字条呆望着。这样有五分钟之久,也听到身后纷纷地有人来往,猜想着,这里面有不少相识的人吧?这么一想,越是不敢回头,反是扭转身,悄悄的向外面走了出来。

但还不曾走出饭庄子大门,一阵阵军乐喧哗,有一群人嚷了出来道:“丁宅新娘子到了。”随着这叫唤声,有好些人拥了向前,把月容挤到人身后去。月容想道:挤到人身后去也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田二姑娘变成了甚样子,于是就在人缝里向外张望着。田二姑娘还没出现,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着蓝素缎的皮袍子,外套着青呢夹马褂,在对襟纽扣上,挂着一朵碗口大的绒花,压住了红绸条子。头发梳得乌亮,将脸皮更衬得雪白。且不问他是否高兴,只看他笑嘻嘻地,由一个年轻的伴郎引着,向大门口走来。他两只眼睛,完全射在大门外面,在两旁人缝里还有人会张望他,这是他绝对所猜想不到的。虽然月容在人后面,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连头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觉得头重到几十斤,恨不得一个筋斗栽下地,将眼睛闭着,凝神了一会,再睁开眼来看时,新郎新妇并排走着,按了那悠扬军乐的拍子,缓缓地走着,新娘穿着粉红绣花缎子的旗袍,外蒙喜纱,手里捧着花球。虽然低着头的,只看那脂粉浓抹的脸,非常娇艳,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在这场合,有谁相信,她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来,说她是个没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热闹的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到礼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门里,又呆了一阵,及至清醒过来,却听到咚咚当当的,军乐在里面奏着,显然是在举行结婚典礼。鼻子里更随着哼了一声,两脚一顿,扭头就跑出来了。

北京虽然是这大一个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里,自己便没有安身的所在。雇了车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胡同大杂院里来,刚走进门,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这大半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们真替你担心。老头子今天回来得早,没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月容笑道:“怎么着?还有狼司令虎司令这种人把我掳了去吗?若是有哪种事,倒是我的造化。”她说着,站在屋子里,向四周看了一看,见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挂在墙上,取下来放在大腿上,拉了两个小过门。小五娘站在一边,呆呆望着她,就咦了一声道:“杨老板,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月容先是眉毛一扬,接着点点头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板了吗?身上剩的几个钱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买卖了。”

小五娘猛然间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开玩笑,上哪里去作生意?”月容两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么生意?作这个生意。你不是说,我拉胡琴很好吗?”小五娘道:“这两天不要紧,我们全可以垫着花,怎么混不过去?也不至于这十冬腊月的要你上街去卖唱。”月容道:“卖唱?也没有谁买得起我唱戏他听。”小五娘道:“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你还拿着胡琴在手上呢。”月容哦了一声道:“我不是这样说过吗,我今天有点发神经病,说的话你不理会了。”说着,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时候,见小五娘捧着煤油灯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了墙上挂的胡琴,就扯开门走出去。

刚走到大门口,黄氏抢着进来,在月亮地里看到月容,立刻迎上前去,扯着她的衣襟道:“姑娘,恭喜你……”月容道:“恭喜我?别人结婚。我喜些什么?”黄氏道:“吓,你总不忘记那个姓丁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到市场里去过一趟了,一提到杨月容三个字,他们全欢迎得不得了。”月容和她说着话,两脚依然向外面走,黄氏要追着她报告消息,当然也跟了出来。月容把手上的胡琴交给她道:“大婶,你来得正好,我就差着你这么一个人同去。我想偷着去看看这两位新人,是怎么一个样子,怕不容易混进门去。现时装做卖唱的,可以大胆向里面走。”黄氏道:“作喜事的人家,也没有人拦着看新娘子的。可是见了之后,你打算怎办?”月容道:“我是卖唱的,他们让我唱,我就唱上两段,他们不让我唱,我说了话就走。”黄氏道:“别啊,姑娘,人家娶了亲,一天的云都散了,你还去闹什么笑话!我这么大岁数了,可不能同你小孩子这样的闹着玩。”月容道:“你要去呢,装着这么一个架子,像一个卖唱的,你不同我去,我一个人也得去。”说时,拿过黄氏手上的胡琴,扭转身来,就往前面走。黄氏本待不跟着去,又怕她惹出了乱子,把自己所接洽的事情,要打消个干净,于是也就跟着她一路向外走了去。

月容看到她跟着来了,索性雇了两辆车子,直奔丁二和家来。下了车,见大门是虚掩着的,推门向里看去,那里面灯光辉煌的。正面屋里,有强烈灯光,由一片玻璃窗户向外透出,映在那窗格子上的大小人影子,只管下上乱动。在这时候,除了说笑声和歌唱声而外,还有人拍手顿脚,高兴得不得了。月容想着,新房必是在那里,一喜作气的,直冲进那正屋里去。正中梁柱上,垂下来一盏雪亮的大电灯,照着地面也发白。正中桌子上,摆着茶碗干果糕饼碟子,四周围椅凳上坐满了人,有的嗑着瓜子谈笑,有的扶了桌子,拍着板眼唱西皮二黄。虽然进来一位女客,也没有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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