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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蠊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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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家时,发现门下留了一封信。www.mengyuanshucheng.com

大师:

临时在香港有紧急业务,下午就要赶过去,预计三四天,家里只有我外甥女(白天上午有佣人),不太放心,如有什么事,我叫她找你。烦请照料。匆匆请讬,务乞原谅(午前午后,一再电话到府上,没人接,故留此信)。即请

刻安

徐太太谨启九月六日午二时

今天是二○○七年九月六日,搬到新居来第二十四天了。

晚上,依照惯例,我一个人吃了称不上餐的晚餐。食物简单得只是一杯半脂的奶品、一片或两片吐司、半个或一个苹果、几粒干果、一块纯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巧克力、一枚祖国产品「贡枣」(royaljujube),所吃种类不少,但是量极少,并且全不考究。唯一考究的,应该是苹果,「烂」苹果是不吃的,「烂」的定义,由我来定,不由水果商来定。

晚餐以后是室内散步,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走,一再向后转再前进,走半小时以上到一小时,这是我坐牢带来的习惯。边走边想,有时所想的要写下来,就干脆坐在书桌旁了。

时或听听音乐,听古典、听名家、也听清音在兹的小品。偶尔也听「问题音乐」。janisjan(珍妮丝·珍)的「华年十七」(atseventeen)那首不怎么好听的,我也听,词胜于曲,点出的问题比唱破的多,结论只是一句:「十七岁是属于漂亮高中女生的,不漂亮的,十七也白十七。」珍妮丝·珍说她十七岁得此真理(atseventeen,ilearnedthetruth),她真闻道及时。

「烂」电视,我是不看的。偶尔看点「益智节目」,还是照我的定义,决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欢看动物中的猎豹(cheetah)、印度豹,不是花豹(leopard)、金钱豹,花豹太肥了,猎豹就不会,猎豹跑起来美极了,它是速度最快的四足动物,时速一百一十公里,它怀胎三月,生小豹二、三只,小豹那两条深黑色的泪纹,起自眼睛,终至嘴角两旁,可爱极了。这身高一公尺、身长二点二五公尺、体重五十到六十五公斤的「运动战将」,它没有任何哲学,有的只是我跑得过你、撞倒你、将你撕裂。但是,凶狠之中它也友善,它是可以「雅驯」的,只看你有没有本领「雅驯」它。美国诗人惠特曼(whitman)赞美动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赞美猎豹,他真笨;但美国时尚杂志里偶有模特儿手牵猎豹的画面,倒颇可取。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为可以挑选我要看的,不受制于电视台。对光碟,我倒非常猎豹呢。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选到一点不烂的。为了好奇,也会选错。看到一部edgeofseventeen(十七岁边缘),原来是一部同志片,我讨厌同性恋,这点和上帝一样。上帝如果不讨厌,一定造出adam(亚当)和什么john,john,john,怎么不造男的反倒造出夏娃(eve)?我看到十七岁的男女之恋,总觉得edgeofsevent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这部都是男的在「缱绻」,讨厌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躺在热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时代,我关在牢里,年复一年,不能洗澡。出狱以后,我在补偿、我在补偿。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寻思、或开卷、或卧洗,随我高兴。重要的是,躺下来就不是坐起来,所以,要加热水,是用脚打开龙头的。什么是舒服?用脚带来热水就是。躺下来,用脚来操盘生活,就是幸福。

夜里九点钟,我正泡在浴缸里,电话响了。传来急促的:「救我!大师!我是你的邻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来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来救我!」「我两分钟内就过来,你开门。」我匆匆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不到两分钟,已站在邻居的门口。

门开得很缓慢,门开了,却看不到开门的人。我轻轻的走进去。她在门背后。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墙上油画的女人!一张动人的小脸、一张没有任何化妆的青春的小脸,清纯的、美丽的、瘦削的、苍白的、迷茫的、灵气逼人的,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心里想着。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画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国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国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长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脚、白白的脚。她的漂亮是整体的,整体的逼人而来的赞叹。

「在厨房。」她轻声说,怕在厨房的听见。

「是什么?坏人?」我轻轻问。

「可怕极了!」纤细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厨房送货来的纸箱后面。」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蓝波刀。

「不是人,是一只蟑螂,可怕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像一个线民在告密。神奇又来了,这线民竟穿着和我一样的浴袍,天蓝色的。我们像是蟑螂特攻队,穿着同样的制服。

我笑了起来,把蓝波刀放在墙角,顺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脚,同时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脚。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说。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凉的手。「请小声一点,它会听到。」

我点点头,还忍不住笑。

「杀蟑螂,我是专家。」我低声说。「但别让蟑螂听到。」

「多谢搭救,专家。」她低声说。「但带刀来杀蟑螂吗?」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

「所以,先带蓝波刀来再说?」

「没错。」

「这么有备无患,谁告诉你的?」

「蓝波。」

她笑起来了,可爱的她。

她藏身在我背后,推我到厨房,对我是厨房,对她是前线。

「不要怕,在那里?」

「在厨房纸箱,送货来的。」

「你站在沙发上等我,我来处理。」

「谢谢你救我。」

「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要放开我。」

发现一直抓着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爱。

一阵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该是殉职。它把阴错阳差带给人类,人类用抽水马桶,裹以卫生纸,送它最后一程。

她兴奋的跳下沙发。「我帮你洗手。」她抓住我手,为我洗着手,我努力抑制着兴奋,享受着过程。但当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会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厨房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蟑螂?」我仿佛不得不说一些话,引开我的「淫念」。

她没有看我,只专心仔细洗着,无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干净,怎么会有蟑螂?」

「你说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过冰河期。」

「也许,你会奇怪我帮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吗?你打死了三亿五千万年的过客。它曾亲眼看到恐龙出世,一亿年后,又亲眼把恐龙送走。它亲眼看到阿尔卑斯山脉从地面隆起、也曾亲眼看到连结英伦三岛的欧洲,也就是说,johndonne(约翰·敦)笔下的欧洲变小,只是诗人的虚拟,而你打死的蟑螂啊,却是活生生的见证……所以啊,pilat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帮我打死蟑螂,我帮你清洗现场,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洁白的毛巾,为我擦手。我放弃描写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辞汇。我失神的看着她的手,我渴望它为我手淫……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亲眼看到。为什么?」我还是得找话打乱我自己。

「因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静静的说。

我好好奇她的答话。

「我们也来自冰河期,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谁知道那时我是什么?就说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见过这可怕的蟑螂。」

「我想你见到刚才被冲走的那一种。」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a-m-e-r-i-c-a-n-a,比德国的大。我用『蜚蠊』这一古典的称呼,因为蟑螂太难听了。」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动物学上的称呼。你用到『蜚蠊』这种术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我在脑中不断串连可以挂上钩的知识。」

「挂钩?用什么方法?」我好奇。

「很多方法。比如说,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连方法,想到希腊名妓phryne(斐憐),当然我也想到她的故事。ofthemanystoriestoldabouther,themostfamousisthatofherpromisetorebuildatherownexpensethecityofthebesonconditionthatitbearaninscription:“destroyedbyalexander;rebuiltbyphryne.”亚历山大毁了的城,斐憐给重建起来。」

「我忍不住要补充一下。」我说。「但这旧城为亚历山大所毁,新城为phryne重建的伟大提议,并没被接受,她后来还吃了渎神官司。她的律师hyperides发现光靠辩护赢不了官司,所以当庭解开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体,她立刻被判无罪,不是吗?」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儿呢,shewassaidtohavebeenthemodelforpraxiteles’cnidianstatueofaphrodite.shewaschargedwithimpietyanddefendedbyhyperides,oneofherlovers,whosecuredheracquittalbyexhibitingherinthe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么有情趣啊,模特儿一脱光,什么罪都脱掉了。」她笑起来,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没罪。」

「真的吗?」我问,「你可能犯了教唆杀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头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礼貌,你喊救命的时候,我从浴缸跳出来,所以一披就赶过来了。」

「我也是。我刚出浴室到厨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谢谢你提醒了我,教唆杀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许我应该比照希腊的phryne模式谢罪,并谢谢你救我……」

「你谢我的方式有一百种,当然,phryne式是最好的,只是你太年轻了。你才seventeen吧?还没成年?」

「我生在一九九○年的这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月,我开始seventeen。」

「该说happybirthday!你这十七岁,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点:第一、你怎么这么怕蜚蠊。第二、怎么这么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么这么多。并且,不止于多,简直是渊博。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到的?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眨眨眼,有点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知识好像飞进我的大脑里。」

「飞进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飞进来一亿年。哦,一亿年是什么?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种会飞的,不是吗?它会飞,至少比其他会飞的早一亿年。刚才你行凶打死的是那么老资格的动物。庆祝一下吧。」

她引我到餐桌边,请我坐下。转身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小蛋糕,十七根小蜡烛插上去,点起来。

「惊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岁。本来阿姨要同我庆生,可是公司出了突发事件,下午赶去了香港。我正准备一个人过我的十七岁,不料发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变了。有点抱歉,你的问题不是做了邻居,而是要被卷入蜚蠊事件,又被卷入祝寿事件。」她说得有点凄凉,十七支烛焰在轻轻闪动。

「这是我的幸运。能够在我的冬天还没过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问题是不能唱生日歌,因为怕歌声吓跑了你。并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气。」我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也不要许愿,也不要吹熄蜡烛,要看它蜡炬成灰,不要人工让它熄灭。」

「听你讲话,像写一首诗。」

「今晚的十七岁享受到被赞美的快乐。」

「你真的只有快乐,没有愿望吗?」

「有一个愿望,有点荒谬的,我愿我变成一种动物。或者说,一种昆虫。它的学名叫magicicadaseptendec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locust,也被叫为seventeen-yearcicada,『十七年蝉』,在美国东北部特别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蜕变最后一层皮后,变为成虫,再移居到树上。同一地点,你见到它是十七年后,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满十七岁,如果有愿望,做个十七年蝉吧。」

「我真惊讶你有这么丰富的知识,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闻所未闻。」

「我喜欢动物。你喜欢动物吗?最漂亮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我喜欢十七年时候美国学校女生那一种。」我话里玄机。

「原来如此,你的动物定义,真的有够宽大。」

「谢谢你赞美我。」

「喜欢动物吗?最丑的动物,你喜欢那一种?」

「不能说,说了你会呕。」

「我忍住呕,你说说看。」

「我先描写它,你猜猜答案。这种动物,你在卡通『狮子王』(thelionking)里见过它、见过它们,它们跟着那坏叔叔,助狮为虐,迫害simba(辛巴)……」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坏东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鬣狗。」

「有人翻成土狼,翻错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点鬣狗、有条纹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欢的是那一种?」她又展现了她的博学。

「喜欢那种都一样,都是丑类,就没什么好挑的。你替我选吧。」

「我替你选,c-r-o-c-u-t-ac-r-o-u-t-a,crocutacrocuta。」

「什么crocutacrocuta?你好像替我选了crocodilecrocodile,选了两条鳄鱼。」我举起两指。

「哈,你真有趣。我说的是crocutacrocuta,是鬣狗的学名,可是拉丁文哪。」

「我的天,你什么都知道。」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脚长、后脚短,三、女妆男装,thefemale’ssexualorgansexternallyresemblethoseofthemale.以致大家见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谁是女的或谁是男的,有趣吧?」

「女的男性化,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那一个衰字?衰字左边加上犬字旁,就是『猿』,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这种动物,你的crocutacrocuta就是那个『猿』,我唱衰了『猿』。」

「你的学问真够好。你知道这一现代丑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赞美我。

「我还知道它在佛经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说因缘经』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狮子追,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本来等死了,却被佛祖救出来,还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干和尚』,但在外形上没剃度、也没穿袈裟,还是一脸狗样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个和尚像狗,可别小看了他。」

「听你讲hyena这种动物,从卡通『狮子王』,一路讲到佛经『野干和尚』,太渊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师显示出来的,一是博学、二是融会贯通这些博学,再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多么令人羡慕,人类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该这样。只可惜这是你大师的绝活,一般人学不到。」

「我奇怪你这么说,你才十七岁,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在我眼里,你可是神童级的,并且横跨到中文英文,还附带拉丁文。你英文是从小学的吗?」

「是国小六年纪到美国学的。该这么说,像蜚蠊一样到了美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美国挡不住我们。像美洲蜚蠊,它们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货,它们跟最早的美国移民那条船mayflower(五月花号)一起上岸的,美国幽默作家和演员willrogers(威廉·罗杰斯)说他祖先们没坐mayflower来,而是站在岸上欢迎mayflower的,因为他有印地安血统,所以可以这样奚落骄傲的mayflower后代。willrogers一九三五年飞机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可以提醒他说:will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一六二○年欢迎了mayflower,并且欢迎了蜚蠊。」

「对印地安人说来,恐怕欢迎的只是一种动物,因为白种人也是蜚蠊。」

「你大师真会说话。真聪明。」

「我不属于很聪明那种,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长的美洲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于希腊那位模特儿phry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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