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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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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思佳请听我说,白瑞德,这些年来,我一定一直都爱着你,只是我不晓得。www.maxreader.net

很长一段时间,我保持了一个怪癖——抱着小小的接收机,躺在床上,竖立起耳朵收听一档午夜12点开始的音乐节目,我像何勇说的,只有一张吱吱嘎嘎响的床。而且,我的辗转反侧直接导致了下铺兄弟的熊熊怒火。就是在这样的逼仄又空虚惶恐的夜晚,我拥有一张不完全属于自己的床,一只小小的收音机,以及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那么多愤怒的音乐。电台的dj把这些音乐称做朋克。那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有时候怒气冲冲,另外一些时候则软弱得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天晚上,她铿锵有力地说:“朋克一直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的特权,商业化是朋克的坟场,尖锐的朋克立场很容易在金钱利益的冲突中被磨损掉,最为典型的就是的自杀,在艺术与商业的矛盾中挣扎的cobain最终未能幸存下来,亦是情理中事,相信在他步入天堂之时,要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刻更理解朋克乐。”

这是2003年的事情了,在我尚未认识曼娜之前,只是听她的节目。

只不过一年的光阴而已,在我而言,却宛若一光年那么遥远漫长,蓦然回首,却恍若来生今世,看自己曾经搁浅的天空,长久沉默,说不出一句话。

我认识了曼娜以后,耳朵上挂着的《somethingontheway》,像个小学生般地煞有介事地请教曼娜:“到底什么是朋克呢?”

曼娜说:“绝望、挣扎、背叛、逃离、断裂掉的手指、是另外与嚎叫,痛苦与愤怒,把一切摧毁、砸烂。”

“可我从最后的一声叹息里听出了孩子般的无助,那是在呼唤,在乞求人们的施舍与怜悯。”

曼娜说:“其实很早很早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绝望了。8岁的时候露宿桥洞,他永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在这个社会,他永远是弱小的,局外人,他唯一的选择是被遗弃,被忘记,用尽心力,哪怕是靠吸毒,靠子弹摧毁自己的脑袋来维持呵护若即若离的温暖。这就是朋克。”

我点点头:“朋克就是孩子,一个任性而无望的孩子。”

曼娜把我搂在怀里,她说:“我们都是孩子,生活在一个被世界所遗忘的朋克之城。”

——我们把澹川叫做朋克之城。

那是2003年4月的澹川,sars像暴风骤雨一样降临这个城市。将我和曼娜囚禁在那里,我们像是两个仰望星空的小孩,焰火不断地盛开,降落,我在寻找、等待。我知道陪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后的归宿。当盛大的繁华落幕的刹那,我发现曼娜带着我的爱消失了。

这仅仅是一个梦吗?

苏走失的那个夜晚,空气中有甜蜜的腥味,像谁家扔出来几条臭鱼,淡淡的味道在空气中漂浮着。曼娜第一次偎依在我怀里哭了。——她可真是一个贱货,我常常在伏在她身上的时候想,不晓得到底有多少男人这样干过她呢!是的,我是在发泄,尽管这么讲起来,我就和曼娜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一样的无耻。这么想来,我刚才有掐死的冲动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这种想法多么可怕却又在情理之中。你知道的,那时候,我听着她的呻吟,看着她为欲望所扭曲的脸孔还有她潮湿的眼睛,我真的就想杀死她。可她这么一会就忘记了,又来找我*。

我却懒得再去理会她的悲伤,不想知道不想碰触更不想去揭开有关曼娜的任何一点谜底。我贪恋她的,不过是肉体快乐的抵达,而我们之间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融合的可能。

我抛开濡湿的曼娜,一个人爬到自己的床上睡觉。

她先是跟在我身后,穿着一件花睡衣,低声问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哭?”

我说:“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最受不了女人这个了。”

她说:“明天你就走了。”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去死,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她说:“我不是哭你,你值得我哭个屁啊!”

说完,她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回自己的房间,我跟过去,想取回我落在她床上的本子,却被她用门将我隔在外面。

我说:“开门!”

她说:“我要睡觉了!”

有时候,我想啊,曼娜或许也不是一个很滥情的女人。

午夜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气氛异常,觉得空气中又有脂粉的味道了,我躺在那没动,微微张开眼睛,看见客厅里亮着的暗色的灯,地板上坐着曼娜,在翻动着一些东西,我想不出她在那干什么,过了一会,站起身来,以一种坚定而又柔软的姿态在我的夜晚里孤独站立,处于梦和现实的边缘,我宛若瞬间看清了本质。这个女人是爱我的,我想,她在以一种轻微且盛大的动作来靠近我,寻着细小的线索,我碰到了这野生勃勃的爱。

烫。

我继续睡觉。其实是假寐。

她轻缓地退了出去,好像是将我放在地板上给童童的芭比娃娃带走了。我在心里念叨了一万遍:“我完了!”。

到蘅城的时候,正是第二天上午的光景,一出站口,就被许多报童围个水泄不通:“影视歌三栖明星,香港著名艺人张国荣昨晚坠楼自杀!”

我吃惊不已。

之所以要提到这一天,是因为那天我很倒霉,被一辆几乎是飞起来的摩托车擦了一下,顿时掀翻在地——幸亏不是被大公共汽车掀翻,那我非去上帝那报到不可——肇事者逃之夭夭。我除了自认晦气和喊冤骂娘之外,一点折也没有。

这真是操蛋!

只有可怜巴巴地打车去医院。

我不想回家,因为我的不争气的父母,都到了半百的年龄了,竟然忽然热爱上吵架,特别是我妈,一反常态,疯狂地热爱上搓麻,回家之后就同我爸吵架。他们之间的吵嘴乃至家庭暴力成了我们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准时得像每天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我烦透了他们这样子。我爸的身体每况愈下,脸色蜡黄。上次回家正堵在楼道口,一个人胃疼得上不了楼。我就搀着他回到家,之后,看到的竟然是我妈聚了三五成群的人在那搓麻,嗓子吊得贼高,乌烟瘴气。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把麻将桌子掀翻了。

我妈哭了,一边哭一边骂我没心没肺,忘了她怎么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说行了行了,别废话了。

我爸蜷缩在那,可怜巴巴,屋子里全是烟,呛得直咳。

我委屈地说:“你看我爸都病成这样了,你不带他去医院看看?”

我妈凶巴巴地说:“你问他自己啊!你问他自己为什么不去医院了?”

——我爸阑尾炎手术的时候,和医院的一个年轻护士摩擦出了火花。这件事提起来真是让人觉得羞耻。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那个女护士竟然是我小学时的同学,今年才20出头,她怎么能……为这件事,我妈歇斯底里,撕破脸皮闹到医院,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两个巴掌给那个女护士,但我妈很快为她卤莽的行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因为我爸立刻扇了她6个耳光。她一边哭一边咒骂着我爸。那件事之后,他们曾闹过一段时间的离婚。话是这么说的,但我爸向来喜欢拈花惹草,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我妈一直是贤妻良母。现在,过了不惑之年,他们的位置刚好来了一个换位,我爸安静下来,我妈倒是不老实了。

我从不曾对童童提及我的父母,我觉得他们的存在对我构成了一种羞耻。

我咬着牙忍着痛给编辑安挂电话。

“喂,岛屿吗?我在办离婚登记手续呢。什么……被车撞了……没死吧?”

“暂时不能死。”

“那就将就一会吧。我办完事就过去。”

等编辑安失魂落魄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在北方早春四月的风中冻成了一根肋骨。从下午5点钟的光景开始,我就在时代服饰广场的门前坐着,忍着疼。红旗地下商场的购物人潮宛若深海里的鱼,穿梭不停,让我头晕目眩。我呆呆地坐在那,就像一个乞讨的失足青年。有好几次我想过回家,摸了摸口袋,没有1块钱的硬币,索性作罢。晚上9点的时候,商场里的店员们都已经陆续下班,从我身边经过时,似乎都在不怀好意地看我。

我任性地冲安喊:“我以为你像张国荣一样坠楼身亡了呢!”

他勉强笑了一下:“孩子跟他妈了,这样也许会好吧。”

我又想起了安可笑且充满悲剧色彩的婚姻,一时无话可说,似乎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鱼,在时光的河流面前哑口无言。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朝灯光通明的人民大街驶去,安对我说:“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皱皱眉头:“你除了关心我的小说之外,能不能关心一下我的个人生活啊?”他笑了,拿我当小孩子的样子:“你呀!你能有什么个人生活,看看我,就是你将来的写照,我的生活已经是一团乱麻了,理都理不清,还是不要长大的好啊!”

因为我腿上的伤,我把自己囚禁在安的家里,没完没了地看影碟,看到最后都快吐了。——我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真正心无旁骛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桃源一般滋润的生活。——这话说起来是很无辜的,我给童童发短信,她没有回,以前几乎都是她主动来联系我的。她不回,我也没多想,反正一天之后我就回学校了。

我从安那翻出了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张国荣在里面有两段独白:“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落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会一直的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会落地。现在我才知道,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拉开窗帘,让日光照耀我年轻的脸,然后从窗口探出头去,看提着两瓶啤酒走上来的安,我神情素淡,想不出从这里飞出去该以怎样一种姿态。缩回头来,发现脖颈间早已经是汗津津的了。

我问安:“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安说:“或者是畏惧,或者是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如此而已。”

我给自己的茶杯添了一点水:“我们学校有个老师自杀了,教哲学的,这学期我还选了他的课呢!可前面的几节我都逃课了,准备去听的那节,就是那节课,他夹着讲义,从17层教学楼的窗户那翻了出去……”

“也学张国荣?”

“屁!才不是。他是上个月你去澹川不久之后自杀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我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人是因为孤单才死的。我想,往前走一步,就能看见鸿蒙初辟漆漆无光的深渊。每个生命都是一座岛,如同我的名字,被永世的隔绝。如果永远没有爱,就永远不会有人漂泊过海来看你,眺望就成了绝望,生命就会枯萎,死亡就会来到你面前,对你说,走吧,我来接你回家了。是不是?”

安说:“这话题太沉重了,我们说点别的吧。”

“能说什么?”

“sars啊。”

之后,安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sars真是恐怖,忽然使我们原本和谐的社会关系变得有味道起来,仿佛一个多棱镜,说这些话时,安的眼神是湿搭搭的,声音却是干燥地,很空旷地在我的耳边呼啸来又呼啸去。安说蘅城的一些高校已经开始封校了。“封校?”看来,sars蔓延得更严重了,不过这个词语在我看来,还是那么陌生,似乎我的生活里很突兀地横进来的一个怪物,蓬蓬勃勃的——安在刚才回来的路上看见蘅城大学的一个男生,似乎是趾高气扬地骑在围墙的栅栏上,他冲着他在栅栏外的父母说:“你们赶快回家吧!不用管我!”栅栏外的母亲似乎要流出眼泪来了:“儿子,那怎么能行呢,学校都已经封校了,万一要是有一个人被感染了sars,那不一下就全完了。我们赶快回家!”男生倔强地说:“不!”他这么说着,身子却向外倾斜出来,犹豫不绝。这时从远处跑来了两个校警,高声断喝:“不许动,赶紧下来!”栅栏外的父母声音立刻就高过了两个校警:“儿子,快跑啊!他们来抓你回去了!”于是,那个男生一咬牙一闭眼就跳出来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他爸爸开的那辆黑色轿车而后风驰电掣一般消失了。

我问安:“你说那个男生为什么骑在栅栏上犹豫呢?”

安笑了笑:“和你一样呗。”

“和我一样?”

“岛屿,你整天心神不宁的,不是想你的女朋友了吗?那骑在栅栏上的男生一定是舍不得离开他的女孩,所以才骑在那里犹豫,可他终究还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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