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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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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旧有的宗教无助于支撑好人,新兴的有办法吗?现在不是很流行这一类吗?"君君问。www.xiashucom.com

"宗教可分两类,一类是旧有宗教,就是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传统宗教;一类是新兴宗教,就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的民间宗教。传统宗教都有源远流长的发展,虽然也不脱荒诞与迷信,但因为行之有年,发展成了形,尚称稳定。马克思marx"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就是这些传统宗教的写照;但新兴宗教就不同了,它的走向极不稳定,一旦发展到走火入魔状态,后果不堪设想。美国70年代的人民圣殿教,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914人,还包括276名儿童;美国90年代的大卫教派,最后集体自杀时一死就是86人,还包括17名儿童。如果走火人魔到只是自杀,也就罢了,日本奥姆真理教最后从化学实验室制造出可毒死上千万人的毒气,根本就是要杀人了。非常明显的,这些宗教都是邪教。它们不算是,人民的鸦片,它们是人民的迷幻药,。鸦片有害,还是飘飘然的,有个谱儿;迷幻药可就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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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君君说。"传统宗教和新兴宗教在你眼中,只是不同程度的迷信?"

"没错,可是由于现代科技的帮助,迷信起来,已经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有一个笑话说: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等到他发现这蛮人竟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大为惊奇。他问这个蛮人道:你难道还吃人肉吗?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他说:,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有趣的是,在台湾的迷信文化,所表现出来的,却正好是这种笑话。几年前,台北西门附闹区流行一种电子算命机。这种机器,同公用电话差不多,投下两元辅币,按动男女性别电钮,然后拨动一下你的出生年月,拿起听筒,即刻便有一位小姐在听筒中,告诉你一些你心里所幻想的事。这些事不外功名利禄,以及婚姻大事。这是现代科技帮助迷信的雏形。后来新竹有户周姓人家,母亲死了,子女在外,工作太忙,赶不回来奔丧,只好将自己的哭声录音,然后将录音带寄回,在母亲灵前播放,并且周而复始,哭声加上乘法,只哭一回,实放多次。这些妙事,试问哪一项不是西餐叉子吃人肉?日新月异的是,几年下来,电子算命机已经落伍了,宣扬迷信算命的道具已进步到电脑算命、紫微斗数电脑算命、电气签箱了。迷信家求神问人,只要朝电动玩具式的吃角子老虎丢进钱去,连八字推演、上香的功夫都免了,这种西餐叉子吃人肉,,是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录音带哭丧也已经落伍了。弘扬迷信孝道的道具已进步到佛经录音带,从金刚经到金刚宝杵,无一不全,并且还标明台语诵经,以为本土化、以为直达,这种西餐叉子吃人肉,又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其实,用佛经录音带办丧事还意犹未足呢,连挨户化缘,也一体现代化起来了。过去和尚化缘,用于敲磐、口念阿弥陀佛,现在呢?从1981年开始,埔里就出现了用立体身历声录音机化缘的和尚了。其实,比起其他的教派来,佛教徒的利用录音机化缘,还算威力小的呢?道教的张天师,早就利用广播电台,导引胎息了,比起旧式的登坛作法、捉鬼拿妖,广播的效果自然一日千里得多了!其实,比起其他妖僧来,张天师利用广播电台捉鬼拿妖,也算威力小的。妖僧林云,这个台湾的拉斯普丁(grigoryyefimovichrasputin),早就利用电视,自称为国祈福了。他在电视上,以橘皮四片,朝东西南北各丢一片,算做法术,。电视效果画面传真,自然比广播更胜一筹了!整个台湾孤岛西餐叉子吃人肉的结果,一切的妖妄,都假现代化的道具以行,流风所及,现代化的印刷机,竟用来制造买纸锡箔;现代化的帝王切开术,竞用来配合选定的好时辰剖腹生产,乌烟瘴气之下,处处是一片迷信与妖妄!不过,还有一个笑话足令我们乐观:一位迷信的母亲,为新买机车的儿子向乩童求来平安符,结果儿子车祸丧生。母亲愤而质问,乩童说:机车速度一百二十公里,神骑骏马速度仅六十,追到时车祸已经发生,神也保佑不及了!现代化与迷信速度比赛,终于胜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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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南地北的闲聊,谈得一直很开心,快到中午了。

"我请你吃午餐,好吗?"我问君君。

"谢了,简单吃就好了,万先生。吃过午餐,我下午还有一点事在山上办。"

"在山上办?"

"在山上办。"

"我真好奇,在山上有什么事?"

"一件私事,不过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可以告诉你。我是要到一块刻有我名字的地方看看。"

"刻有你名字?没想到阳明山跟你这么有缘。是不是过去远足到这山上,在什么树上刻了陈壁君到此一游?"

"不是的,"君君笑了一下。你猜不到的。不是刻在树上,而是正式刻在石碑上的。"

"刻在石碑上?怪事了,你占领了文化大学吗?要勒石立碑?你盖了中山楼了吗?要奠基立石?"

"都不是、都不是,我不是女强盗也不是女建筑师,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应该被上帝悲怜的女儿。"她的表情转成严肃。"我指的是在阳明山公墓成千上百的坟墓里面,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我的名字。"

"你年纪轻轻的,总不可能先买了块墓地吧?"

"当然不可能,也买不起。那是我死去母亲的墓地。"

"你母亲葬在这里?"

"你大概想不到,严格的说,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我母亲,也就是说,我母亲从来没见过我。"

我好奇的睁着眼。"怎么回事?怎么有这种怪事?"

"母亲生我时候,我一脱离母体,她就发生了羊水栓塞现象,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到达肺部,引起呼吸窘迫、发绀,心脏衰弱,最后由休克而死亡。前后还不到一小时,她就走了。虽然不是难产,但的确为了生我而死。结果变得我们母女之间的生命,没有重叠、没有平行,只有衔接与前后。奇怪的是,她的生日和死日同是七月二十五日,她的生日又跟我同一天。好像我接替她在世上一样,她留下我,一句话也没说,孤单的走了。"

"噢,真可惜。父亲呢?"

"父亲一直在国外做生意,也生了病,死在国外,一直没能回来,我就由外婆照料长大。母亲是外婆最疼爱的女儿。外婆不忍看女儿火葬,想把她土葬,但是阳明山公墓已经客满了,正巧外婆的大姊早订了一块地,后来大姊觉得台湾大乱了,决定移民国外,这块地不用了,就同意送给外婆了。外婆把母亲埋在那里,立了石碑,碑上到着女儿陈壁君立的,表示母亲没有绝后,那时我才几个月,什么都不知道。后来长大了,外婆带我来过几次,明天是母亲去世二十周年,我要到墓地看看她。我一早到阳明山来,就打算上午拜访你,下午去那边。请别见怪不算百分之百专程为你上山,不过的确百分之五十是专程的。我把一天,分给了你们两个。因为我是不速之客,没先约好,万一见不到你,我本打算上午就转去墓地了,上午没去,就表示这段时间拜访了你,这段时间是为你而度过的,如果没有这段和你在一起的过渡,今天的我,会十分凄凉,不是吗?会十分凄凉。我很感谢你,使我有了这样丰富的上午。"君君说着,泪已含在眼里。

我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轻拍着、轻抚着。然后搂住她的肩,一手还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白细又修长的手,那是天生的钢琴家的手。

"君君,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下午去墓地我愿意陪你。何况公墓那么大,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很愿意你陪我,只怕浪费你太多的时间。"

"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浪费,什么是更该做的呢?那就说定了,我们一起吃午餐,午餐后慢慢向公墓移动,下午也就到了,好吗?"

"好的,这样子,我下午也不会那么凄凉了。"

"如果凄凉,分一点给我承担吧!"

"你怎么会凄凉?"

"一、看到一位可爱的小女生凄凉,我会凄凉、,二、我年纪不小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heidegger)大弄玄虚,说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公墓看到那么多离我很近的先行者、死的存在者,也许我会有一点凄凉。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也会忘掉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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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午餐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公猴在笼子里,面目干净而清秀,脖子上还绑了一条铁链。我从几个角度去想跟它四目相对,但它有一股苍茫的骄傲、羞怯与冷漠——它总是一股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肯看我。我想起我在狱里时,别人来"参观"时候我的表情,我不禁对这小公猴顿起一股同情与同调。君君在旁边,看到我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悟。

"你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形同隐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继续在坐牢呢?虽然没有笼子。"君君看着猴子问。

"有的很像。其实坐牢也有好处,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

"有什么好处?我可以代表他们问一下吗?"

"我举一个例:坐牢以后,你的时间感首先会有有趣的变化。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了——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因为太a\久没有钟也没有表,甚至没有计时烛、没有滴漏、也没有沙漏,看时间的习惯,已经退化。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你开始没有一分钟、没有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任何完整的时间感已经没有了。代替准确时间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邻居早起者的声音,大概是五点多;早饭推进来,大概是六点半;午饭推进来,大概是十一点;又是塑胶小壶送水来,大概是两点半;晚饭推进来,大概也推进了五点;早上六点起身和晚上九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九点过后,擦地、洗脸、铺被、看书等,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从起身到入睡,十六七个小时正好漏完。第二天,一开始,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一切又从头开始。从和昨天一样的地方开始、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甚至星期也不是时间的单位,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下个星期也一样。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反倒是月,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别人的变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异都很少。大同而小不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相对的,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一星期要怎样灵通,自然也不指望一个月会有什么奇迹,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无趣味、无消息、无奇迹,也无所谓。你是时间的批发商,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空间是短的,时间是长的,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会,真可惜爱因斯坦的理论,竞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

"听了你的描绘,其实满有趣的。你的感觉那么细腻、观察那么入微、牢狱生涯那么深刻,听起来真令人水远难忘。除了时间感有变化外,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你不但没有时间了,也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你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而已。我的立体几何是一间小房,我过的是整天整夜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却面壁四面,小房有三叠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和水槽,所余空间,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墙与地的交接点上,有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二十乘十五公分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胶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班长不喜欢开门。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来,从小洞办。这个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在洞房里,随着阴晴、日夜、光暗等变化,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时候,我有这样的经验:每天午饭后,到下午开始做运动前,有两个多小时特别安静的一段时间,比夜里还安静,因为经常梦境的邻居们午睡时倒不叫。我认为午睡是浪费,从来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别能清醒的独占这两个多小时的特别安静。本来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但这两小时好像更属于我,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两小时。只要天气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约会的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冬天时候,太阳午后会从高窗下透进几块——真是成块的,于是在这小房间里,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动态。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墙,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就断了。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胶碗、塑胶筷、塑胶杯等,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因为阳光只有几块,所以就像照x光一样,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这只胳臂,再照那只,若想同时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只照进那么少、那么短,但对我已是奢侈品。阳光在冬天虽然热力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几块暖和。这种光与热,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从天而降,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没有停留、没有转运,前后只不过八分钟,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你身上。这种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有了这种感受,你仿佛觉得,虽然阳光普照,可是却于你独亲,世态炎凉,太阳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阴天时候,我的经验又翻开了新页:为了使光线好一点、为了干净一点,我买了两刀稿纸,来糊四面斑驳的墙,印格子的一面朝墙,四边抹浆糊,贴上去,立刻弄平。从最下面贴起,墙与地板接缝处露缝宽窄不一,先用桥牌拦腰一招,成九十度角,一边贴墙上,一边贴地板上,再盖上稿纸,一张稿纸可盖住四张半桥牌。桥牌也是正面朝墙,于是自王(king)到后(quee),和什么保皇党贾克(jack)等,都像法国路易十六(louisxvi)和玛丽·安唐妮(mariantoinette)等等一样,都完了。浆糊干了的时候,稿纸就绷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后,一行行稿纸背面,白里透绿,一个个小格子都衬出来,每个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样。原来糊的时候,只求光线好一点、干净一点,并无其他奢求——稿纸已为自己做了这么伟大的服务,还奢求什么?当然它们不够白,但白纸买不到。白报纸虽可买到,但质料大差,快变成褐报纸了。打字纸又太薄,糊上去什么都盖不住,所以还是稿纸最好。想到当年靠稿纸惹祸,今天把稿纸用来糊墙,颇有焚琴煮鹤的味道。阴天来了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来了新作用。房间湿气重了,关节上的风湿开始隐隐作怪,稿纸们吸足了湿气,纷纷鼓了起来,好像也在作怪。随着抹浆糊的痕迹,纷纷鼓出了各形各状的浮雕一个个看去,颇为好玩,有美女侧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乐的鼻子,还有好几条香肠。打蚊子留下的痕迹,有时用湿抹布擦不干净,索性加贴一小块稿纸上去,加贴的部分,因为全部是浆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活像一只白螃蟹在那里横行。整个的感觉是,自己不但活在湿气里,还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湿度计里。——上面所说这种时间与空间的感觉,都是我在小牢房里感受到的。这些感受,只有在长久的孤独中,才能如此深沉。在小牢房的孤独岁月里,我觉得我真能对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对于我,就永远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幽情,在我离开多年以后,还会清楚的想到它。我愈来愈喜欢一个人独居,跟我长年坐牢不无关系。其实这种独居生活,对工作很有帮助,你会因而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写作、用来探讨人生。坐牢以后,除了对时空的看法有改变外,对敌友关系,也有会心的理解。对敌人方面,最有趣的是你没有敌人了。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就是把你和他们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讨厌的丑脸,不再听到他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的查问,背后不再有他们跟踪,你开始落得清静。还有,你也没有朋友了。朋友胆大的已经同你一起坐牢,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个得了传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病人死了,对双方都是解脱。你刚坐牢的时候,他们有的会来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后,他们不再好奇了,一个人到动物园看过斑马以后,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马。所以那次来看你,不是来探望,而是来了清心愿,或来永别。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是伤人心最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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