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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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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丽丽把飞碟停在宇航局的大门口。www.mengyuanshucheng.com她动作轻灵地跳出飞碟,掠掠鬓发,把手指放在监视口轻声说:

“请验查——萨博大叔。”

她知道毋须报名字,电脑对她的指纹、瞳纹和声纹作出综合检查后就会确定她是谁,知道该不该放她进去。两秒种后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说:

“请进,卓丽丽小姐,局长在会议室等你。”稍停顿后又说,“丽丽,你长成漂亮的大姑娘啦。”

丽丽嫣然一笑:“谢谢萨博大叔。”孩提时代她就经常随父亲来这里玩儿,那时的警卫就是这位super-i号机器人。进门后,小丽丽常常扬起小手,同“萨博大叔”再见,而这位冷冰冰的大叔在执行公务时也开始加几句问候。久而久之,每次来访时,她总能感到萨博大叔的欣喜。爸爸曾纳闷地说:

“见鬼,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为super-i加上感情程序?对于守卫型机器人,本来绝不容许出现感情干扰的。”

不过,她已经七年没来这儿了,整整七年。

那年她十七岁,在父亲的严酷命令下同男友卞士其分了手。她同父亲大吵一通,只身一人,跑到两千公里外的酒泉宇航基地,用繁重的训练强制自己忘掉痛苦。七年她没回过家,直到今天早上忽然接到父亲的紧急命令。基地指挥在亲自转交命令时,已为她备好最快捷的飞碟“精灵”i号。她驾驶飞碟浮出云层后才来得及细读这道命令:

“速来见我,三小时内必须到达。”

这会儿她走进宇航局大门口,心中仍在忐忑。她敢肯定有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在等着她。是什么呢?绝不会是家事,那不符合父亲的性格。那又是什么呢?

“绝不会是火星人入侵。”她在心中揶揄道,“如果是有关地球命运的大事,不会征召我,一个宇航训练尚未毕业的生手。”

父亲在局长办公室里,背对着大门,深深埋在高背沙发里,只露出白发苍苍的头颅。父亲老啦,她伤感地想。在这一刹那,曾经有过的怨恨之情哗然冰释。她走过去挽住父亲的颈项,轻轻吻一下额头。父亲没有回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来,一块儿看正在演示的全息天体图。

卓丽丽记得很清楚,这种激光全息天体图研究成功时,她刚十岁。在这之前,在父亲的指导下,她早已学会了看老式的平面天体图,她学会了从这种被严重扭曲的图形中理解星系的实际形状,天体相互之间的实际距离等。尽管如此,当她第一次看到全息天体图时仍受到强烈的震撼。原来的天体图是从“人”的视角看宇宙,难免带上人的局限,带上“以我为中心”的人类沙文主义情结。全息天体图却是以上帝的视角看字宙,它使十岁的女孩看到了真实的广袤的宇宙,感受到宇宙的浩瀚博大。

“这种天体图是三维的,十分逼真和清晰,它可以作整体显示——即父亲常说的“俯察宇宙”。那些巨大的涡状星系、蟹状星云这时只如一个芥子;也可对任一部分逐级放大,定格在比如土星环的某一块石头上——当然,前提是对这个星系、星体有了足够的资料。新的天发现可以同步输入到系统中,像波江座ε星物质环中新形成的一颗行星,太阳系新发现的冥外星,麦哲伦星云中一个微型黑洞……卓丽丽对这一切的了解,几乎与发现者同步。

现在面前展示的是熟悉的太阳系,5500℃的太阳发射着白光,十大行星携着67颗卫星安静地绕太阳转动,偶尔有一颗彗星拖着长尾逃到展示区域之外。宇航局长调整展示区域,逐级放大,最后把成像定格在太阳系外一个飞速移动的黑色天体上。他示意女儿坐在身边,卓丽丽迷惑地看看天体又看看父亲,她能感受到父亲沉重的忧虑。

从几个行星的大小看,黑色天体大约有月亮的1/4那么大,形体毫无规则,似乎一直在缓慢地变形。卓丽丽第一眼看到它时,就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混沌。全息天体图十分清晰,像木星上波涛汹涌的大红斑,海王星的5道光环都一览无遗。唯有‘混沌”显示出某种光的朦胧和不稳定,像是一个不确定的固态流体,它的四周笼罩着浓雾和神秘。

卓太白收回目光,转过头,怜爱地把女儿揽在怀里,用手指梳着她的柔发。他长吁一口气,说道:

“丽丽,你已经七年没回家了,你长成大姑娘啦。”

卓丽丽靠在父亲肩头,看着爸爸凸出的锁骨和满头的白发,她觉得鼻子发酸。

“还生爸爸的气吗?”

卓丽丽勉强一笑:“哪里话,爸爸,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实际上我与卞士其分手,并不全是你的干涉,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嫁给一个异类。那时我不该把自己无处发泄的郁愤迁怒到你身上。”

卓太白的柔情一闪即逝,他的脸色又复冷峻。

“它有多远?”他问女儿。

“谁?”

“混沌,这个黑色幽灵。”

牟丽丽很奇怪,父亲对它的命名与自己不谋而合。她老练地看看天体图,回答道:

“离地球大约5000个天文单位,马上就要进入太阳系的引力范围了。”

卓太白赞许地点点头;“此刻是4653个天文单位。混沌是以亚光速飞行,目前已超过秒速十万公里,75天后就要到达地球了。”

他的话音十分沉重。

“我们发现混沌仅十天。”宇航局长阴沉地注视着天体图,声音低沉地介绍,“它不发光,也基本不反射光线,是一个隐形的幽灵。我们是从邻近天体不正常的摄动中发现异常的,用主动式射电望远镜整整探测了十天才发现它。那时它正在比邻星和太阳系之间游离,不遵从任何力学定律,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醉鬼。可是——可能是主动式射电源唤醒了它,它几乎是立即开始加速,径直向地球奔来!”

卓丽丽疑惑地问:“外星文明的使者?”

宇航局长苦笑道:

“但愿如此吧。毫无疑问,它是高度文明的产物,很多方面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能力。它仅用几天时间就加速到亚光速,这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对它的飞行尾迹作了探测,发现了反夸克湮灭的痕迹。”他看看女儿解释道,“你可能对此不太熟悉,因为它是刚被理论证明的一种新能源,比核能强大千万倍。进一步探测表明,这个小天体是中空的,是反夸克的一个巨大仓库。它所储存的能量足够飞出本超星系团了!”

卓丽丽盯着那个天体,在各个行星缓慢的运动背景中,混沌的飞速移动十分惹人注目。她疑惑地问:

“是否尝试过与它联系?”

“当然。我们用了所有的方法,但它丝毫没有反应。它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地球猛扑过来。”

卓丽丽自语道:“它的目的?”

卓太白紧接着说:“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也可能在遥远的星系中,地球有一个富裕的远房亲戚。他不声不响地送来一份圣诞厚礼,足够地球使用百年的能量,想让天真的地球孩子得到一个惊喜、不过,”他苦笑道,“这种推测毕竟太近童话。实际上,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总觉得它像一只阴冷的寻响水雷,在黑暗中窥视着,一旦发现文明的迹象,就咬着牙关猛扑过来。”

卓丽丽很同情爸爸,她想尽力劝慰他;

“爸爸,不必太担心,你的看法也纯属臆测。如果它从属于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就不会干出这种无理性的暴行。地球文明经历了多少风雨,已经羽翼丰满了,不是7000亿公里外的一个什么黑色幽灵就能毁灭的。”

宇航局长忽然发怒了。

“不要说这些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扯淡话!只有科学上的门外汉才会盲目地乐观。我已经同那些官僚老爷们争论了三天,不想再同自己的女儿争论!”他看看女儿,努力压住火气说,“人类文明是一直发展的,可是这大趋向是由无数个个体的‘偶然’(包括不幸)组成。宇宙文明也会一直发展下去,但它也是由无数星体文明的‘偶然’组成。如果6500万年前那颗陨星没有落在地球上、恐怕到现在还是恐龙耀武扬威。或者,那颗陨星如果推迟6500万年再撞击地球,人类恐怕就会被其它生物或超生物取代。混沌的能量与那颗陨星相比更是不可比拟。即使它在木星外爆炸,地球文明也该寿终正寝了!”

卓丽丽抬头看看爸爸,发觉爸爸又回到七年前的固执和偏狭。不过,父亲的沉重感染了她,她知道父亲急电召她回来,绝不是为了对她进行科普宣传。她挽住父亲的胳臂问:

“爸爸,该怎么办?”

卓局长深情地看着女儿:“世界政府己同意,迅速派金字塔号星际飞船去迎接它。后天出发。”

“后天?”卓丽丽惊问,她知道,一般来说。星际飞船出发前至少要有一个月的准备。

“对,后夭。你知道,金字塔号是最快的飞船,秒速超过1000公里。如果后天出发,它与混沌相遇的地点大约在冥王星外,距太阳45个天文单位处。如果……那时把它引爆,尚不致毁灭地球。”

卓丽丽抬起头,她看见父亲在躲避自己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已被选中作神风突击队员,驾驶这艘飞船踏上不归路,24岁的生命之花将在冷漠的宇宙空间凋谢。她的内心翻江倒卧……

风暴逐渐平息后,她平静地说:

“为了爸妈,为了人类,我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只是时间太仓促了。乘员组有几个人?谁领队?”

宇航局长低沉地说:

“这是一个猝发性事件,任何人的大脑也难以接受飞行准备所需的大量信息,只好借助于魔鬼了。乘员只有两个人,你,和一个大脑袋。”他话音中仍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敌意,“卞士其。”

卓丽丽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座无名雪山下。

几座简朴的楼房星星点点散落在雪山脚下,楼房下是连成一片的巨大的地宫。这是72个大脑袋离世隐居之地。地宫的外貌虽然简朴,里面的设施却是超现代化的,人类难以望其项背。

一个年轻人正在操纵“透明式”电脑。这种电脑没有键盘,可以把思维波直接输入。忽然手表发出短促的啸音,他的大脑迅即把这种高密度电讯翻译成普通语言,那是父亲的声音。

“把手头工作放下,所有资料存档,速来见我。”

他有点奇怪,父亲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对他说?72个大脑袋彼此很少见面,因为通过电脑网,他们的思维可以彼此透明。听父亲的口气,他将离开这儿一段时间。收拾完毕,他看看桌上那张照片,是他与丽丽的合影。这种普通平面照片早已过时了,不过他一直珍重收藏。他把照片从镜框中取出来,小心地放入怀里。

看着丽丽十七岁的天真,他长吁一声。已经七年没见过丽丽了,不知她的模样是否已经改变。他对镜看看自己,自眉毛以下的容貌同照片没什么变化,眉毛上是新加的头盖,白色铱合金制造,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像一个丑陋的光帽壳。是这个东西在他们与人类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他并不后悔,不过想起卓丽丽,仍然觉得心痛。

父亲、酒井惠子阿姨和另外几个人在办公室等他。他们演示了激光全息天体图,介绍了混沌的情况。卞天石对儿子说:

“尽管我们小小的大脑袋文明已超越人类几个世纪,但我们仍无法理解这个混沌状的天体。毫无疑问,它所属的文明要比我们高出几个数量级。我们只知道,如果它一直以目前的方向和速度直扑地球而来,就会引起一场突变,它会毁了地球,甚至太阳系。当然,文明发展史上的‘突变’并不仅仅是灾难。如果不是6500万年前的一颗陨星促进了地球生物的变异,可能到现在为止,地球上仍是小脑袋的恐龙在动作迟缓地漫步。”

“小脑袋的恐龙”这几个字他是以正常人的慢速说的,带着鄙夷和敌意。他知道“大脑袋”是人类对他们的鄙称,所以自称“大脑袋”,本身就是一种冰冷的反抗。

七年前,卞天石和卓太白是一对挚友,也是科学上的好搭档。在21世纪,宇航学和生物学已成了近亲。

卓丽丽和卞士其几乎是指腹为婚的,十七年青梅竹马,已经如胶似漆了。两家父母都欣喜地看着这对金童玉女成长,所以灾难来临时,卓丽丽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

她忘不了那个黑沉沉的夜晚,她遵照父亲的急令来到他的办公室。父亲正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全息天体图,她敏锐地发现,父亲刚从狂怒中平静下来,这是父亲制怒的一个诀窍。同浩瀚博大的宇宙相比,个人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父亲阴沉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知道,100多年前已发明了三维生物元件电脑,但直到一个月前才试验成功了第一个模拟人脑,是卞天石搞成的。”卓丽丽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称“你卞伯伯”。“功能同人脑完全等效。不同的是,人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联系是每秒10米的神经脉冲,而模拟人脑中是以光速行进的电磁信号,速度是前者的三千万倍。第一代模拟人脑的体积大一些,比人脑大1/3。试验成功后,卞天石便极力鼓吹以它来取代落后的人脑。你知道,爸爸并不是一个老学究,我对任何学科中任何一种离经叛道的创新都是支持的。但大脑的替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大事,它牵涉到人类的伦理道德及其它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如果科学的发展导致对人自身的否定,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不管这种人造的大脑有多少优越性!”

父亲的愤怒在逐渐高涨,他努力压住火气说:

“何况模拟人脑刚刚诞生,它一定有不可预计的缺点和危险因素。试想,人类用几百年造出的东西,怎能同大自然45亿年锤炼出的人脑相比!经过科学界激烈的内部争论,已决定以法律形式暂时冻结人脑更换术,何时解冻视情况而定。可是,那个卞天石和71个科学界的败类,竟然……”父亲喘息着才把这句话说完,“竟然抢在法律生效前为自己更换了模拟人脑,作了思维导流术。包括他的儿子!”

那一瞬间,卓丽丽觉得自己乘坐的诺亚方舟爆炸了,她跌进酷寒的外太空,连血液也结了冰。她悲哀无助地看着父亲,跌坐在沙发上。

父亲鄙夷地说:“这一批手术是法律生效前作的,我们无可奈何。但科学界所有同仁已与这批败类割席绝交。我把这些情况通知你,希望你同卞士其断绝来往。”

卓丽丽失神地瞪着父亲,很久很久,她突然发作道:

“爸爸,你以为你的头颅里装的什么,是集成电路的电脑?一道删除指令就能把所有感情全洗掉?”

卓太白瞪着她,把一张彩照甩在她面前。

“看看吧,看看你是否愿意嫁给这个异类。”

卞士其在照片上阴沉地看着她。他头上新增了一个白生生的新头盖,比常人高出一拳,没有头发。这种怪相确实令人作呕……还有一个念头在悄悄啃啃着她的自尊:在手术前(那无异是同人类告别的时刻),他竟然没向我透露一个字!……她终于作出决断,冷淡地对父亲说:

“局长阁下,我完全遵从你的决定,请你放心。”

第二天她就离开家庭,到酒泉宇航基地去了,妈妈的泪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绝。

自从人类把这伙儿大脑袋抛弃后,卓丽丽总觉得老一辈科学家的敌意未免太重。他们对大脑袋们目不暇接的发现和发明视而不见,如果不得不利用这些成果,他们也闭口不提发现者的名宇。地球科学委员会王席在一次年度会上讲过:

“体育界经过两百年的奋斗,才把兴奋剂这个魔鬼消灭,现在可以实现人与人的公平竞争了。科学界也决不容许出现兴奋剂之类的东西。”

不用明说,任何人都能听出他的话意。

的确,大脑袋的智力与常人相比太过悬殊了!他们可以在一秒钟内用高密度电讯输进一部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他们的脑结构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透明式电脑。或互相作透明式思维交流。如果不作严格的限制,那么以后的科学史上再不会出现普通人的名字了。

在人类的敌意中,72个大脑袋沉默着离开了人类世界,在喜马拉雅雪山下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在雪山周围,人类悄悄建立了几道严密的防线。

当然,对大脑袋的智力来说,这些防线很可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人类倒是有恃无恐的,最牢固的防线在于大脑袋社会内部——72个人中只有一个女的,他们一时难以把大脑袋的阵营扩大。即使采用体外授精,单体克隆等方法,也还存在一个根本问题:人造的脑结构尚不能嵌入遗传密码。所以,如果不能抢在死亡之前在遗传工程上取得突破,他们就只有悄悄走向灭亡了。

卓丽丽不满地看着爸爸,听到爸爸的决定后,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尖刻的嘲讽:你们怎么能向素来鄙视的大脑袋们求助?你们的骄傲呢?

不过她隐忍未言。她知道这些话将是致老人于死地的尖刀。宇航局长艰难地继续说道:

“与‘混沌’相遇时,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这种情况只有大脑袋们才能胜任。我已通知了那些人,他们已同意派卞士其前往。毕竟地球也是他们的居留地,在这点上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解嘲地说。随后,他直视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道:

“不过你务必记住,卞士其已不是七年前的纯情少男了。这些年来,在大脑袋圈子里。对人类的敌意日甚一日。你要多长一只眼睛。这样严酷的任务本不该派你这样的生手,你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卓丽丽冷冷地摇头,宇航局长毫不留情地说。

“你不会猜不到的。我们要求你充分利用你同卞士其的旧情,利用你的魅力,鞭策他作好这项工作。”

卓丽丽愤怒地瞪着父亲。这些残忍的话撕开了她心中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她冷酷地反问:

“是否需要脱光衣服引诱他?”

宇航局长脸颊的肌肉抖动一下,仍语气强硬地说:

“必要的话就该去做。”

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喘着粗气。宇航局长忽然颓然坐下,用手掌遮住眼睛,声音嗜哑地说:

“不要以为爸爸心如铁石。我知道自己是在把女儿送上不归路,是把女儿摆在一个异类面前作诱饵。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任何残酷、任何卑鄙都是伟大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间,他变得十分苍老。卓丽丽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她和解地偎在爸爸身旁,轻抚着他青筋裸露的手臂。爸爸紧握住她的手,说道:

“丽丽,抓紧时间回去见见你妈。不能超过30分钟,你要熟悉的资料太多了。”

同父亲告别时,丽丽说:

“我把阿诚也带上飞船,好吗?”

阿诚是他们家中的爱犬。卞士其还是家中常客时,阿城刚一岁,狮头鼻子,一身白色长毛,卞士其十分喜爱它。也许阿诚能唤醒一些旧日的感情?宇航局长点头应允。

飞船点火升空的场地戒备森严,没有记者,世界政府不愿过早造成全球的恐慌。

同女儿告别时,宇航局长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他表情严峻地同女儿拥抱吻别,很快就走了。丽丽妈硬咽着,拉住女儿不愿放手,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卓丽丽笑着,低声劝慰她,又逗着阿诚同妈妈“拜拜”。前天回家见到阿诚,它仅犹豫了半秒钟就认出她了,简直疯了似地绕着女主人撒欢,又是抓又是舔,那份急迫的热情让丽丽心酸。妈妈伤感地说:

“7年没回来,它可一直没忘记你呢。你在传真电话上一露面它就使劲儿吠。还有一次,它对着门外吠个不停,原来是你托人捎来的的衣物,它已经嗅到你的味儿啦。”

在送行的人群中,卓丽丽发现了几个大脑袋。他们冷淡地默然肃立,四个高高的光头颅排在一排,很像神态怪异的正在做法事的西藏喇嘛。其中有卞伯伯。和酒井惠子阿姨——她也像其他三人一样顶着光光的脑袋。甚至没用假发掩饰一下。卓丽丽记得.惠子阿姨跟卞伯伯读博士时;一头青丝如瀑布,飘逸柔松,曾使孩提时的自己十分羡慕。她稍微犹豫,走过去亲切地同卞伯伯和惠子阿姨告别。卞天石仅冷淡地点点头,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惠子倒是说了一句:

“一路顺风。”

卓丽丽取卞宇航帽,嫣然一笑:

“我会回来的,那时还要阿姨为我梳头。”

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散落在乳峰上。酒井惠子面颊肌肉抖动一下,没有再说话。

阿诚进舱后,先是悄悄地注视着卞士其,一个劲儿抽鼻子。忽然它认出来了,回忆起来了,便欢天喜地奔过去。围着卞士其大摇尾巴。这种故友重逢的景象倒是蛮动人心。连卞士其冰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徽笑,弯下腰摸摸阿诚。

飞船的密封舱门合上了。卞士其穿上了为他特制的抗荷服,头部很长,像一个丑陋的白无常。他静坐在副驾驶座椅上,目光直视,丝毫没有与丽丽寒暄的打算。

卓丽丽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小时候两人头顶着头,说过多少小儿女的絮语!现在卞士其身上,还能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吗?……她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

“就要起飞了,超重是10g。你怎么样?”

卞士其冷淡地说:“我已经接受了两小时的速成训练,按我们的神经反应折算,至少相当于你们三个月的训练强度,我想没问题。”

之后他就保持沉默。

发射架缓缓张开,星际飞船怒吼一声,桔红色的火焰照彻天地。然后巨大的飞船逐渐升空,在深遂的夜空开始折向,迅即消失不见。

四个大脑袋一言不发,扭转身鱼贯而出。世界政府的代表托马斯先生走过来,同卓太白握手庆贺。卓太白了无喜色,一直紧盯着大脑袋消失的方向。托马斯轻轻摇头。

“卓先生,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响尾蛇。”

卓太白阴郁地说。

“我经常想到希腊神话中部头巨狼,万神之王宙斯也难以匹敌,只好用诡计为它套上一条越挣越紧的绳索。不过一旦绳索断裂……”

托马斯苦笑着说:“人类已代替了宙斯的地位,却对这头巨狼束手无策。”

卓太白说:“当然,大脑袋与巨狼不同。”停一会儿他说:“他们的智力超过了宙斯。说不定他们会施展诡计,用那根绳索反过来把宙斯套上。”

飞船已进入太空三天了。现在我们距地球2.5亿公里。舱外是绝对黑暗的夜空,那个蔚蓝色的月牙,我们的诺亚方舟,我们的力量之源,离我们越突越远了。

我现在几乎是痛苦地怀念着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卞士其对超重没什么反应,倒是随后的失重使他大吃苦头。无食欲、恶心、呕吐、口渴,体重迅速减轻。这也难怪,他毕竟没经过系统的太空训练。这几天他一直在我的细心照料卞,我就像他的小母亲,我偷偷带上飞船的几盒青橄榄——那是他小时的爱物——大有用场,帮助他克服了恶心。咀嚼着这些青橄榄时,他死模死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笑容。

看得久了,拥个丑陋的白脑壳似乎也不再可憎。

同样未经过失重训练的阿诚和他倒是难兄难弟,这两天老是精神萎顿,躺在他的怀里。我很奇怪,卞士其从我家消失时阿诚才一岁。一岁时的感情竟能保存七年之久?

记得日本有一只义犬,主人突然死亡了,但义犬一如既往,每天下午到地铁站口迎接主人,无论其他人怎样干涉劝解也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死时,还挣扎着向那儿爬去……

我常奇怪,狗的体内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激素,使它们对人类如此忠诚?

航天综合症并未影响卞士其的工作。他用一天的时间为飞船主电脑加了一个附属装置,即他说的“透明转换”,转换后的他就可以用脑维波同电脑自由交流。这使我十分羡慕,虽然主电脑的语言指挥系统已十分完善,但无论怎样完善,终究是“两者”之间的交流。对于大脑袋来说(我一直避免使用这三个字),电脑已成为头脑的外延。

航行头一天,我详细地为他介绍了飞船的生活设施。我介绍了负压洗澡装置,告诫他一定要戴好呼吸管,因为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可能是致命的;告诉他解手时要把座因固定好,不要在女士面前出丑。他默默

听我介绍完,随后冷淡地说,这些他已经知道了。主电

脑中有宇航员训练软件。浏览一遍对他只是一秒钟的

小劳作。我气极了,向他喊: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我扭过身,好长时间不理他,他仍是不言不语,满

脸拒人千里的表情。等到一种失意感悄悄叩击我的心

扉时,我才悟到,我已恢复了在他面前的任性,期望他

会像17岁那样,挨着我的肩头轻轻抚慰。

天哪,我的旧情这么快就要死灰复燃么?

卓丽丽记完日记,旋上钛合金写字笔,不易察觉

地苦笑一声,不,旧情并未复燃。那波感情的涟漪倒是

真的,但把它记入电子日记中却是另有目的。她想让

卞士其看到它。

她想引诱他。

她回到指令舱,忽然惊奇地发现,屏幕上显示的

飞船轨迹偏离了预定航线。她的心猛一抖颤,回头瞪着卞士其。那一位正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在太空舱里自由自在地飘荡。卓丽丽沉声问:

“你修改了飞船的航线?”

卞士其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卓丽丽的心脏缩紧了。对卞士其她一直睁着“第三只眼睛”,小心地不让卞士其接触要害部位。但自从飞船主电脑经过透明转换后,实际上她已经无法控制卞士其了。装置透明转换时卞士其有充分的理由:

“我们大脑袋仅有脑部的神经活动是以光速进行,其它神经网络仍同常人一样,反应速度太慢了,根本无法应付突然事件。所以我们常把大脑与主电脑直接并网。”

宇航局长事先已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主电脑的中枢部位加了一道可靠的密码锁,密令女儿在紧要关头使用。只是……天知道这道密码锁对大脑袋是否管用。

卓丽丽尽量平静地说;

“为什么改变航线?”

卞士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顺便看看木星的大气层。”

卓丽丽十分愤怒,她嘎声问:

“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时间多么紧迫?”

卞士其冷嘲地说:

“请卓小姐先检查一下飞船的新航线吧。”

卓丽丽疑惑地看看他,返身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了飞船几天的轨迹。她马上看出修改后的轨道参数更佳,看来是飞船升空前的准备工作太仓促,未能选准最佳轨道。她难为情地笑了,耸耸肩,不再说话。

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同卓丽丽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了。良久,同舱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在聚精会神地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着。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又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丽丽相处到十八岁,已是情窦初开了,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分亲呢的举动,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是相当保守的。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

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

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了,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则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公里的金字塔号只像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混沌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似乎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仍显得像一个幽灵,使人但但不安。

几天来他们已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但混沌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了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真相,相机处理。但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想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他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而且,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的,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它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飘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赔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

“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卓丽丽气恼地说:

“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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