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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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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锲而不舍一个三百六十度大翻转,再次扑回。

腿短跳不上马车,他大怒,尖叫,“臭娘!亏我千辛万苦要救你,你就这样欺负我!”

从车厢里探出头,秦长歌一脸嫌恶,“我说公子爷,你这什么造型?”

“拉风造型!”

“拉风!拉什么风?我记得我说给你听的故事里,那脑袋绑的是红带子,黄色的也可以,那才杀气腾腾临风招展,你绑个白布干嘛?戴孝啊?你娘我还没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头,盯着抱着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头看蚂蚁的楚非欢,还有弯眉笑眼看笑话的祈繁,忽觉众叛亲离,忍不住悲愤长啸:

“遇娘不叔(淑)啊!!!”

……

秦长歌跳下车,将缰绳一引,笑,“完璧而归。”

接过缰绳,瞬间素玄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触及她温热光滑的肌肤,不由心底一颤,忍不住抬眼看她,却见眼前女子行若无事,一脸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动情的儿郎一般,为些许的体肤相触,心动不已。

那还是玉帘袖睇抚凝脂,红叶楼头伴群娇,扁舟一叶下蓬莱,谢却绿华留枕邀的散漫风流的自己?

目光流转,长风之下,容颜秀丽的男子,整神色淡淡的看过来,风拂动他淡蓝缎面大氅的系带猎猎飞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双细致温柔结上这副衣袋的纤细手指。

自失一笑,轻轻仰首,孤雁一只,正自天际黯黑如墨点掠而过。

那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组织。

而他,也许永远也不能真正走近。

缓缓吐气,仿佛要吐尽这一刻内心块垒,素玄低下头的时候,已经笑容明朗如常。

她刚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对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外人,再留在这里实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谢明姑娘助我得回马车,如此,告辞了。”

转目一顾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册子给令郎,本应是我来点拨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动,还得劳烦明姑娘自己亲自教导了,或者寻了可靠出众的武学人士也好。”

秦长歌目光一缩,素玄说的轻描淡写,她可不会等闲视之,从素玄手中赠送出来的东西,怎会是凡品?想必是绝顶秘笈,而素玄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让她和楚非欢都有份学习了,武林中人,门户派别之见有如不可跨越的鸿沟,素玄居然开通如此,其人潇洒旷朗光风霁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溶儿不学无术,不过还算有点悟性,如果有不识得的字,我自会教他,不妨先打点基础,高深武学,还是等你回来吧。”

这是明摆着不愿意占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么,随意吧,哦,对了,我离开这段时间,已经嘱咐过帮中高层,对咱们所追索的事,依旧如常,你但有需要,尽管驱策,我如果路途顺利,也可能去陇北查查安飞青。”

“素帮主对凰盟,对我母子的厚爱,明霜不言谢了,”秦长歌微微敛衽,“总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长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里满满都是女子纤细娉婷的身影,“请多保重。”

言毕不再回顾,衣袖一拂已平平飞上马车,单手控缰,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气沉静而干爽,新雪之后四面流动着沁凉的气息,树梢顶传来飞鸟掠翅割裂空气的声音,同时被割裂的还有细碎的阳光,碎成薄纱层层,无遮无挡的笼罩在飒然仰首的黑发白衣男子身上,他风华灿烂,明光四射,在浅金色琴弦般的美妙阳光里,如同一场美好异常的梦寐。

而那远飏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诗仙于娥眉山顶蹈月步虚,恣意狂歌间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缕浮云。

秦长歌怔怔看着素玄衣袖飞舞的身姿远去,心底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受,仿佛,挽阳亭这一别,素玄看似平平无奇的探亲访友之行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双深沉遥远的目光,潜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这些如乌云般的影子,将渐渐遮蔽明朗的日色,为前往的本可一览无余的长路,埋下不可预知的变数个阴霾。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四章问佛

怔然半晌,甩甩头,秦长歌将离奇的预感抛到一边,吩咐祈繁:“半月之内,依次更改从西梁至北魏沿路据点的联络暗号,重新打乱力量分布和暗坛,记住,但凡有人联络过的据点,立即变更。”

为了护送目前已身单力孤,还要应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杀的魏天祀回国,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内的何不予,秦长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凤凰暗坛据点,所以将暴露的据点全数更改暗号打乱建制,是当务之急。

祈繁领命而去,楚非欢看着远方已成小点的马车,淡淡开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长歌曾经在战场上和魏天祀对阵过,只不过他从不亲身上阵,魏天祀没有注意过他,对于这个晋王殿下,楚非欢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从不认为他能是秦长歌对手。

秦长歌一笑。“魏天祀把家里的蛇赶走,我帮他送回去。”

微带嘲讽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杀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内引发他濒死反扑引发晋王潜在势力的动荡,将他驱赶到西梁想借刀杀人,魏天祀也足实够狠,竟想既拔了钉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请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起刚才魏天祀临离开时,得了凰盟联络暗号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为后顾无忧,立即便想过河拆桥对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组织每一地的暗号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号,在最后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联络方式”,逼的只好悻悻摆手,装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将指缝里夹的东西插了回去。

然后居然还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记协议,言辞谆谆,形容和雅,又极其亲切的增了北魏出产的外伤名药“碧翄丸”给她,秦长歌毫不客气笑纳,丝毫不担心他还敢玩花样。

因为魏天祀就是哪种人——你很危险,我一定要杀你——啊?我杀不了你?——那我就不杀——既然不杀,那就先用着——用完了——还是要杀。

无耻到这个地步,有坦然到了这个地步。

这对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气,秦长歌有点无奈的想,顺手帮了人家一个好大的忙却得不到奖赏的感觉,真的好亏本好不爽……

一转头,却见萧包子将一本书摊在石头上,自己在石头前倒立而起,露出开裆裤和半截吃得圆滚滚的白肚皮。

偏偏头,秦长歌好奇的问儿子:“公子爷,你这是在干嘛呢?”

包子涨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吃吃答:“……练功……什么破功……累死我了……”

秦长歌漫步过去,探头一瞧,书上是有个倒立的人形,只是怎么瞧怎么怪异,秦长歌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双手上举的姿势,至于为什么看起来是倒立——萧包子把书拿反了。

望天,悲愤,秦长歌先为将来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钟,才一伸手,啪的一下子狠狠弹了弹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摆什么蛤蟆功造型,你以为你是欧阳锋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长歌忽然想起今日怎么没看见素玄那个跟屁虫,忍不住问起,祈繁笑着摇摇头,道:“那个丫头啊。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大约是素帮主对她不假辞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这段日子,素帮主都快被她缠疯了,真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

“莫名其妙不见了?”秦长歌想了想,一笑,“水灵徊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样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同,对了,你下次碰见炽焰中人,提醒一下,对这位水小公子不要随意泄露身份,水家名声太大,她身份泄露了万一招惹了麻烦,又是咱们的不是,炽焰随不惧水家威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素帮主近期还不在。”

祈繁点头,楚非欢突然指了指南方,秦长歌笑笑,又道:“是,我知道……也提醒他们注意防备着,他们是习惯了水小公子在总坛窜来窜去,素玄又是个心底光明的,却是忘记了南闽也算敌国,若是那大嘴巴的丫头看见了什么不妥的,传到水镜尘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祈繁笑道:“我以为我算细数的,不想还是不能比,是啊,习惯那丫头窜来窜去,可不成。”

祈繁应了,萧包子却咬着手指翻白眼,“我也要去。”

“你去干嘛,”秦长歌拉开他的手,“警告你,下次再看见你咬爪子,要一次扣一次零食——庙里全是光头,无趣得很,还不许乱窜乱讲话,和你的气质不符。”

“我气质多变,人见人爱,”萧包子被每日的睡前一故事早就熏陶成了半个妖孽,“光头们更应该早点见识公子爷的风采。”

他谄媚的寻求支援,“干爹,你说是不是?”

秦长歌一怔,转目看见楚非欢脸上微微泛了淡红,心知这小白又胡乱搞事,但也不愿非欢尴尬,神色如常的笑道:“好了,又多了个护身符,你倒精明,分分钟的工夫,师傅也有了,干爹也有了,公子爷现在护驾的人这么多,我可不敢轻易得罪。”

“算你识相,”萧包子咧嘴一笑,左手挽了秦长歌,右手去推楚非欢的轮椅,“走吧。”

“等下,”秦长歌左右看看,在旁边一家卖烧鸡的摊子上买了只烧鸡,笑嘻嘻的塞到萧包子口袋里,萧包子大喜,目光亮亮口水滴答的问,“给我的?”

“嗯……”秦长歌等萧包子露出又大又靓的笑容并且在她身上蹭过三遍之后才慢吞吞的道:“鸡屁股是分给你的。”

“……”

护国寺后院禅房是谢绝女客的,名扬四海的高僧闭关之所更是远远便有沙弥上来拦客,秦长歌却只是微笑着,递了张纸给小沙弥,道:“请交给释一大师。”

敛眉合十,小沙弥回答得很熟练,“师祖闭关,不见外客,施主请回。”

“你且去,”秦长歌笑容温和却不容抗拒,“大师会见我。”

犹疑半晌,小沙弥终于低头匆匆去了,半晌回转,难言目中惊色,恭敬施礼,“师祖有请。”

尔雅一笑,秦长歌一行三人态度闲适的迈入这连皇室中人都拒之门外,世传几乎无人可以进入,据胡被传为神地的禅房。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性急的萧包子一马当先,准备领略世所仰慕的大德高僧的风采,一进门,“哇!”的一声。

够……乱。

到处都是典籍书册,地上,床上,桌上,柜上,甚至承尘上都堆着书,踏上被褥乱糟糟,一个人正坐在被褥中和一堆书拼死挣扎,他身前臭袜子与茶碗共放,破蝉衣同夜壶齐列,熟罗宣纸上画着鬼画符,青瓷花盆里姿态轻盈的兰芷旁堆着一堆骨头……等等,骨头?

萧包子目光呆滞的慢慢低头去看自己口袋里的烧鸡,终于明白了该鸡的最终归属,十分悲哀的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如果看见秦长歌用来作为敲门砖的那张纸,只怕直接就会崩溃先――那张纸什么都没有,就画了只烧鸡。

三人进来时那人头抬也未抬,只自顾自嘟囔,“咦,……在哪里呢?我记得我放在书里的啊……”

楚非欢怔了怔,本来还以为高僧潜心佛学,睡卧犹自以书为伴,敢情高僧只是在找东西来着。

萧包子懒得管和尚做什么。只挪动脚步溜向门口,准备以实际行动捍卫到口的美食。

他刚一挪步,一颗油光铮亮的光头立即抬起,衣袖一挥,砰一声禅房门被关上,还神气的自动上了栓。

盯着萧包子看了半晌,老得看不出年纪偏偏眼睛比包子还精光贼亮的“高僧”咧嘴一笑,伸手一招。

萧包子眼睁睁的看着烧鸡飞了出去,落到老头的爪子里。

很想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夺回来,可惜臭娘把他抓得紧紧,包子嘴一扁,大怒,道:“和尚还吃肉!”

“佛祖亦杀生。”释一头也不抬,一口咬掉一只鸡腿,唔理唔鲁的道:“将来什么都是你的,你和老衲争一只鸡作甚?”

包子哪里管他在说什么,继续愤怒,“一鸡不争,何以争天下?”

“你是有福之人,”释一继续啊啃鸡翅,“这天下对你来说,就是老衲口中鸡,抓了便吃,争什么!”

一只沉默倾听的楚非欢突道:“一国非天下,大师谬误矣。”

“否,”释一从鸡翅中抬起眼,瞟了楚非欢一眼,“国即天下,天下即国。”

他目光和楚非欢相遇,楚非欢只觉得心中一震,那目色如明珠如温泉如春风如流水,博大浩瀚,遥及天涯,于无限平静中绽放大光明,瞬间照破山河万朵,而千顷碧海之上,明月遥生。

灵台突然一片空明乳白,温润而舒适,一直以来因为伤病不适的精神,突然松快了些许,那些仿佛久捆于身的绳索般的苦痛,都缓了一缓。

抬起眼,楚非欢先前因为高僧爱吃荤,高僧很脏乱而滋生的一点点讶异怀疑情绪已经淡去,剩下的是对大德者由衷的尊敬,这才是真正的修炼者,但凡跋涉尘世中人,历风尘污浊,绝无可能拥有那般光明的眼眸。

秦长歌一直站在一边观察释一的表情,她带楚非欢来,就是想从这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的眉目间揣摩出点什么,不想和尚对包子一言下定,对楚非欢却只是拔了拔他的衰退的精神,一言不发。

她认识这天下人顶礼膜拜的著名神僧的原因,说起来搞笑,还是文昌那次按照她的安排去“邂逅”童舜老娘的时候,她怕出漏子也抽空跟着,无意中逛到后院,正看见一戴帽子的老家伙爬墙准备溜出去,看那架势熟门熟路不知道爬了多少次了,秦长歌一时好奇,便也跟着爬出去,看见那老家伙转了一条街,买了只烧鸡又爬回来,回来后从后门偷偷摸摸进了禅房,秦长歌继续跟,结果发现那是个和尚。

和尚一见她,立即吓掉了手中的鸡腿。

秦长歌以为他是因为破戒被发现而惊吓,正想装没看见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和尚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本就不是白来的。”

秦长歌立即停了脚,回转身,见和尚一笑,平凡苍老眉目突然灰尽光生。

“三生之魂,沧海之月,蹈步天下,谁与长歌?”

秦长歌立即知道了这酒肉和尚便是释一,老和尚见了她并不惊讶,两人干脆坐下来分吃了那只鸡,后来秦长歌见他老天拔地的爬墙太费劲,给他偷渡过烧鸡,两人结了点烧鸡缘,秦长歌一向不浪费资源,文昌供奉给太后的紫玉观音,顺便也拿来给和尚开了光。

眼见释一缄默不言,秦长歌微微叹息,只得说正题,道:“大师,我来有一事拜托。”

释一长眉一动,道:“又要和尚帮你骗人。”

“这回不是了,”秦长歌狡黠一笑,“这回要你说实话――大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期皇室定会有人前来圣德护国寺卜问,想必要请你或者你的大徒儿静闻方丈,不管请的是你们中的谁,我只想请大师们不必忌讳,如实相告便可。”

“如实相告?”释一将油手在佛经中一抹,在书页上抹得干净,笑得比她更狡黠“前生?今世?”

“前生,生死。”秦长歌知道瞒不过这个早已成神只是因为热爱人世的烧鸡坚决不肯坐化成仙的僧人,“梦寐已久,时当惊破。”

默默看了她半晌,释一微微摇头,从牙缝里嘶的一声,仿似受了凉。

“高僧,别这幅鬼样子,”秦长歌笑容温柔里别有刚意,“须知不破不立,一直死赖在错误的认知中,又怎么能重新开始?”

三天后的圣德护国寺,接待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这客人轻车从简,但俊朗高华风神独具,一望而知是地位高贵之人,他身边两名男子,亦是人中龙凤,左边的衣衫清素,天水之碧,清贵雅致如皎皎之月,右边的浓彩华艳,炽焰之红,妖媚绝丽似曼珠沙华。

三人风采各异,熠熠生辉,谁也压不了谁去,却都是难得一见的出众人物,直叫进香的女香客们看直了眼。

“中间那个好高贵,不怒而威,定是朝中重臣!”

“右边那个好,绝色绝色……姐姐,我怎么看完他之后,觉得你不如平日美丽了呢?”

“你们什么眼色?尽关注皮相了,看看左边那位,那气质清雅如竹,辉光似月……不行不行,我要写诗……有带纸笔吗?”

“……”

玉自熙耳力极好,听着那窃窃私语,极其开心的回转身媚然一笑,立时又引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萧玦皱眉,低声道:“你还嫌不够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转头,叹息,“丑!丑!浪费了我的绝艳笑容。”

萧琛笑而不语,却道:“哥哥今日好兴致,亲自来进香。”

“别试探我了,”萧玦无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来进香的,我本想一个人来,你们偏要跟着!”

“臣弟分管宫禁禁卫事,护驾是臣弟的职责,”萧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礼。

“什么职责,”萧玦一笑,“领侍卫内大臣,请问你一年管上几次宫禁?今儿个倒是记得清楚。”

“在该记起的时辰记得便好。”萧琛温雅依旧,毫无惭色。

萧玦摇头,自顾自向后院禅房进发,平日里专职拦客的沙弥今日迎了上来,合十施礼,“师祖有请施主。”

萧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后一步,玉自熙却笑吟吟道:“没我们的份?”

沙弥板板正正的道:“师祖吩咐,来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余两位,请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将如花容颜凑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见见圣僧,问问我的姻缘修咎。”

这弥僧定然是释一老和尚挑选出来的奇葩,永远的干巴巴词调,对着美丽得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绝顶美色也毫不动容,“师祖吩咐,若有人问姻缘。且答:请自冰下寻。”

仿佛一阵风忽然平地升起,吹散绝色容颜上妖媚笑意,化蝶翩飞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转瞬又聚了拢来,玉自熙依旧是那个眼波盈盈流转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气大约就是故弄玄虚搞出来的,说什么呢?这禅机可忒深奥了,听不明白。”一边撒手,懒懒往院外走,“少爷呀,你去和酸僧打机锋吧,我不陪了。”

萧玦一笑颔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着玉自熙背影的萧琛,欲言又止,终是随着沙弥,跨进后院。

萧玦的待遇没有秦长歌来得级别高——他跨进释一禅房的时候,见到的是整洁雅致的闭关之所,竹帘细细,禅香袅袅,四壁佛经典籍古朴厚重,一盆蓝色泽清雅,磨得发白的青布蒲团上,盘坐着宝相庄严的天下第一名僧。

于立门口,萧玦看着面色平静,眼眸半开闭,宁和颜容上宝光隐隐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谓神僧,名不虚传,那是种明明存在,却不令人感觉压迫的奇异感受,面对他,如面对一花一叶一缕清风,面对自然沧海,无限如须弥之广,而一切反诉杂念皆成芥子。

看着他,便忍不住回顾自己,富有四海,垂临万方,看似什么都拥有了,然而从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过去,大仪殿遥远如天涯,是臣子,是属下,是唯唯诺诺却永无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静夜里空旷寝殿里梦寐而醒,只觉得胸腔里吹起得是苍凉空寂的风,扫尽一切悲欢喜乐,寂寞的日子,连梦也是没有的。

他微微悲凉的想,原来拥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无中有,有中无,万物呼声,何必着相,”淡金雾气里老僧睁眼,一道目光如惊电看尽他内心深处,“老衲念施主心诚,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误了修行,便请直入正题吧。”

缓缓上前,在面对蒲团上坐了,萧玦一时觉得内心里涌动无尽难言心绪,浮云飞电,浪翻涛卷,那些往事奔涌而来,幕幕鲜活而幕幕生痛……问,问什么?那个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一直未曾去查问去证实,怕的不就是最终遇见的是那个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暗黑的结局?

不问,那么希望永远都在,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那个女子出现。

于是另一个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积雪的内心里开始缓慢生发,一点一点拱破坚冰般的心防――也许,有另一个可能?

盘桓良久,踟蹰良久,他一生决断爽明,从无如此瞻前顾后之时。

所谓近乡情怯,当是如此,想知道,却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于是故意刁难自己,故意微服去见释一,想着这圣僧名声如此之大,又闭关多年,也许,见不着?

见不着,便罢了吧,糊涂点过日子,总比被永恒的黑暗结局凌迟来得好。

最终一怀犹疑的来了,也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原来圣僧架子不大,闭关再开关也如此轻易,一切都这般顺利,顺利到他开始害怕。

为什么?怎么……问?

问她……有没有死?还是问,明霜是谁?

释一一直深深注视着萧玦,多年来水波不兴的双眸中也微微有了一丝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许,也许隐瞒才是仁慈,佛家狮子吼,其实不适用自愿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刽子手了。

没办法……那丫头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将来换个地方呆着,还得在人家手上讨生活呢……

“痴儿……”释一的声音凝成一线,生生逼入萧玦耳膜,“与你结发者,早化飞灰,骨分数处,目贮深宫,你还在执迷什么!!!”!!!

卷一:涅槃卷第九十五章龙杀!!!

苍穹忽生惊雷,而烈电穿云而来,妖蛇狂舞,黑影幢幢里万物化为齑粉。

有什么在碎裂,有什么在消逝,有什么在挣扎,有什么在呼啸。

……灵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万千碎屑,化为那年云洲梅林上的积雪。

……那雪如此森冷,触在指尖,砰的一声,炸开烈焰。

……好大的火……噼噼啪啪的声响里宫殿倾颓……是长乐宫……他和她相携漫步过那里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发蹈舞,有人漠然而观,有人冷笑潜进,有人懵然回首……众生相,众生相,众生皆入殻中……

……谁挣扎得出?长街之上,愤然回首,纤秀女子微笑前来……

……他大喜的去携她的手……长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说……你没死……你不会死……

触手灼热,他低头一看,惊吓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于乌黑的废墟……

……长歌呢?我呢?我在哪里?她在哪里?……

……四顾茫茫……有甜腥的气味,汹汹的涌上来……

谁架了油锅?谁执了刀斧?谁狞笑上前来,倒背长刃,行动间凛凛寒光。

剧痛翻江倒海,却不知道是哪里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么?也好……

“咄!醒来!!!”

疾电般翻转凌乱的魔障,重重压上思绪的黑暗彤云,被醇厚纯正的佛门狮子吼喝裂!

萧玦浑身一震,从接近迷乱的梦魇中醒来。

脸上出奇的泛起一线潮红,目光有些湿润,他缓缓的看了释一一眼。

欲待开口,身子一摇,一口鲜血樱雨般喷落。

溅开在光洁的青砖地上。

如同血画的写意一副,只是笔笔凌乱,笔意伤恸。

如那些欲诉不能诉,欲留不能留,欲待蒙昧自我却被生生残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痴儿……”同样的一句话,释一这次说来,也带了几分悲恸,他仔细打量着萧玦——这孩子一着迷思,牵扯不去,真真是无辜……

伸手,指尖欲待点向萧玦眉心。

且为你批破迷障,还你明月如洗吧……

轰隆!

晴空万里,突起闷雷之声。

大雄宝殿内,四处乱转的玉自熙愕然仰头,“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着眼看着天际——乌云乍起,层层叠叠厚如黑色幕布,一团闪着金光的火球在云层中穿没。

一线电光,如惊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里刹那亮了一亮,映得负手淡然立于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颜,笼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轰隆!

闷雷震得禅房木窗一阵乱晃,啪一声那盆素兰莫名其妙栽落案几,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释一的手指定在了萧玦眉心之前。

半响,老和尚突然现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极慢极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际。

缓缓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跃着远去。

老和尚的眉梢极其细微的抖了抖,转首对正茫然看着地面,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萧玦合十一礼。

“施主请回吧。”他深深注目萧玦,“深水淹石,浓云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实都无须烦乱,只需静待时机,自有拨云见月之时,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

萧玦茫然站起,行尸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从禅房门口消失,释一立即戟指对天大骂:

“×你娘的!威胁老衲!”

…………

萧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禅房,走出后院的。

惊雷过后,依旧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泻下来,萧玦突然觉得那么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缓缓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从未如此刻沉重缓滞,踩在碎裂的日影上,听得那声响沙沙,砂纸般磨着伤痕淋漓的心。

原来那些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都是冰冷的现实么?

原来那些含冤含恨的怀念,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么?

原来那朵倾国名花,并未开在他国海外的白玉阶,紫金阕,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岁月,空自等待一场永无回归的回归。

原来那些往事,早已被无声遗落,而立于一隅等候的,永远只会是一场错过。我爱的人,我等待的人,原来你早已不在。

从此后,余生都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么?举杯向月,无人对饮。

而江海浩淼,辽阔无极,比彼岸更远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头,萧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线日光,还是某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记忆。

长歌,我宁愿你抛弃我。

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耻辱,去换取那个流言的真实。

曾经碧纱窗下相约共饮的誓言,都换做了风刀霜剑后森凉的谶言,那些思念带着那年皎洁的梅花香气,跨越三秋直抵内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远无期。

长立禅院院门之外,不知时光几何。

日影倾斜着转移,风渐渐的亮了,天边起了绚丽的霞光再渐渐消逝,一轮明月淡淡照过来,勾勒出三个同样颀长的影子。

萧玦缓缓转头,自以为很平静,其实好惨淡的一笑。

声音暗哑的道:“夜了……走吧。”

萧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萧玦的异常,萧琛目光定定的看着萧玦,眼神复杂难言,玉自熙此时也沉默下来,遥遥望着北方,一线冰凉的月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并非悲凉,却生出一种沉默的愤懑。

萧玦却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快步前行,那两人紧紧跟着,本来怕他心绪不稳之下会失控,正在暗自筹谋对策,不想他毫不犹豫的上马,直向宫城去了,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一言不发拍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进入宫城的,玉自熙在寂静的宫门前下马,他的赤甲卫队早已钉子般立得笔直等候着他,玉自熙看着萧玦的背影进了宫门,偏头对萧琛笑道:“你是领侍卫内大臣,你可以住在宫中……”

“不必了!”话音未落,前方萧玦声音遥遥传来,“阿琛,你回府。”

萧琛皱眉,正要说什么,萧玦低沉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摇摇头,萧琛却立在宫门前,对前来迎接的龙章宫大太监于海做了个手势,于海微微倾身表示会意,萧琛又看了看萧玦身影,微微闭目,随即转身。

宫门前偌大广场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

两人忽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头,刚才的言谈自然仿佛已经不见了,玉自熙笑嘻嘻看着他的彪悍的赤甲卫队,萧琛面无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自己的卫队之前,在齐刷刷的请安声中,他踩着小厮的背上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萧琛则跨进赵王府的紫呢大轿,一声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

于海今夜很紧张。

陛下回宫时神情不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赵王殿下在宫门前那个暗示,立时令他将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么事?陛下今日出宫时,虽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是神色间闪动着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并无不豫之色,然而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杀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上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响,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响,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有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和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雨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以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这些记载过他们足迹的土地。

三年之后,深夜,他自当年秦长歌教给他的密道出宫,孤身一人,抱着对已逝之人的怀念,一步步将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将影子拉得细长,长如永恒的疼痛与思念。

这一刻的安静很好,适于将逝去的人凭吊。

过了今日,过了今日……那些凭吊的时间,他要拿来复仇。

这些年,沉睡于火焚后的废墟的自己,不愿睁开眼正视事实,由着一己私心与执念,固执的任流言湮没她也湮没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岁月,错过了找出真凶的最佳时机。

如今,他怎能允许,长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负耻辱的死去?

仰首,一声长啸,啸尽悲欢穿透黑暗,远远激射上云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风雷惊动。

天边沉云如许,隐隐翻卷,而一线初虹,现于遥远西南。

天地惊震,凛然不敢言语,却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贸然挑衅。

“啪!”街道旁一处酒楼二楼的窗被人大力推开,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浓痰,大声喝骂:

“娘的!哪里来的疯子!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浓痰坠落,湿答答粘腻腻的正落在站在楼下的萧玦面上。

长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闪,随即沉寂,萧玦默然半响,伸袖缓缓拭了,仰首看着二楼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准头。”

“当然!”那人语气轻挑,“穷酸!你姜公子赐的黄金液,你好生接着了,保不准你以后风水大转,还得谢谢公子爷我!”

他身后灯光明亮人影幢幢,隐约听见有人大笑着道:“那是,小子,你以后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谁的门子,只需说一句‘尚书门下受唾人’,保你受用无穷!”

一阵哄笑,有人怪声怪气吟:“昨日柴门锥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穷酸,姜尚书门下,你今日算是好运气攀附上了,虽说说起来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阵放浪的大笑,夹杂着调戏优娼的浮声浪语,女子的娇笑,娈童的嗲声,“小乖乖心肝宝贝”……一阵声吵个不住,好几个人东倒西歪醉醺醺的扑到窗前,伸头张脑朝着要看“受唾门下”。

萧玦极冷极冷的,笑了一下。

长歌……是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负心忘情吗?我居然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脚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换得你回来,倒也罢了。

可惜……

哄笑声还在继续,萧玦抬头,目光如惊电。

一人对上他目光,突地打了个寒战,脸色一白,噤声不语,想了想,将头缩了回去。

他的灵敏感觉,救了自己一命。

“啪!”

萧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脚将路边一块脑袋大的石块飞踢上了二楼!

石块呼啸如奔雷,挟着无可发泄积郁在心的悲愤和杀气,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个伸长如龟的头颅!

雪花灿烂的开在夜空中!

开在一堆人惊恐愕然无限放大的瞳孔中,开在纸醉金迷富贵荣华的风流背景里。

只一踢,一颗大好头颅彻底碎裂。

鲜红的血和洁白的脑浆喷泉般激射出来,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坠落。

萧玦早已闪身离开原地,一掀袍袂,飞身上了二楼。

他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霎,戏子婊子娈童纷纷尖声惊叫,没头脑一窝蜂的乱成一团,尖叫着“杀人啦!”四处乱窜夺路而逃。

吏部尚书姜华的儿子,京中著名的恶人姜川允脸色惨白的盯着杀气凛然黑衣飘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萧玦,两腿战战,裤裆微湿。

刚才他就站在窗前,这个恶人一脚飞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为倚重的清客万声暮,那平日里最善言辞灵活无比的大好头颅就那么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开,血液和脑浆溅了他一脸,他惊恐的看见那张会唱曲会吟词会口技会编淫曲常常逗得他兴奋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飞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额头上,打得他额头立即起了一个包。

可是他已经忘记疼痛了。

那个杀神,居然上楼来了!

胡乱扯着人往自己身前挡,姜川允慌乱得语不成声,乱七八糟发布着命令:“来人,来人,救命!救命!……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其余人也一团慌乱,拼命挣扎着不要做他的挡箭牌,哪里管他还在说什么?

萧玦只是冷笑着立于楼梯口,看着这群刚才还无比嚣张的人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干脆一掀衣袂,大摇大摆坐到了楼梯扶手上。

倒是有个师爷还算冷静,看萧玦就一个人,自己人倒乱成一团,觉得完全不必这样,大声道:“诸位!莫惊!且唤上各位的护卫来,他就一个人!”

这一声提醒了众家纨绔,连忙大声呼唤,各家护卫本来被他们嫌不方便赶到一边,此时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楼外不远处车马里等候的护卫也已听见了动静,都快步冲了上来。

“对对!”姜公子大喜,连声呼喝,“杀了他!谁杀了他,我赏他黄金百两,再给一个官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精神大振,齐喝: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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