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帝凰(沧海长歌) > 第49——51章

第49——51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卷二:六国卷第四十九章深情

崩毁还在继续。www.maxreader.net

猗兰谷本身就是一个上古大阵,看那布局依山为阵,奇妙宏阔,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必是水氏家族百年来未曾停息的心血努力造就,然而彻底毁灭,真的也就是顷刻间的事。

那些精美的屋舍,宽阔的道路,奇异的花草,精巧的殿堂,因了某处中心机关的绝然一毁,在转瞬间便完成了它们的沧海桑田。

世间唯一的依托自然建成的失传大阵,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绝顶奇地,从此便永远少了一处。

这是任谁都难免扼腕叹息的事。

作为生于此长于此的水镜尘,本应有更多的不舍与留恋,偏偏就是他,微笑而毫不犹豫的选择亲手将百年猗兰毁灭。

其人心志之坚,行事之狠,令人心生寒意。

四面环山的猗兰,在缓缓下陷,那些依山而建的建筑,自巅峰圆顶殿室开始都已全毁一层层的裂开崩塌,整个山体都在神秘崩散,四面的山因为地势的倾斜,发生碰撞、挤压、推移、变形,那些山势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在重新排列组合,没有一处地方能一直安全,没有一处地方能确定不会再变动。

巨响不绝,乱石不绝,灰烟弥漫里世界仿佛要永远崩塌下去,直至将所有生灵毁灭。

巨响乱石倾斜的崖面和山体间,铃鸟无数哀鸣争飞而起,那清越悠远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声响,无数兽影四处飞窜,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选择有利的位置,寻找生的空间。

萧玦看看脚下再次抖动的裂缝,单手捞起秦长歌,一把掷给素玄,大喝:“你保护好她!”

素玄也不客气,一伸手接住,秦长歌在他怀里努力摇头,大喊,“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受伤了?”

萧玦根本不理她,只是在震天撼地的声响里大声道:“谷口已经被堵,出不去了!我到刚才水镜尘下去的地方,那里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头看那个方向——山势已改,那处位于谷中的绝崖被抬高,高高翘起,中间相隔一道数丈宽巨大裂缝。

秦长歌却在挣扎,挣扎着从素玄怀中下来,大叫,“出谷!出谷!”

两人一愣,随即素玄脸色变了。

向着四面崩毁早已被堵的谷口方向,秦长歌决然道:“非欢在谷外!他知道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进来!”

楚非欢进谷——三个人都知道秦长歌一定没说错,三个人都知道楚非欢进谷的后果。

萧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条的谷口,又看看水镜尘落下的那个唯一有生机的地方,再看看秦长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着她,怔怔道:“可是你的伤……”

秦长歌一伸手,啪的折断了身边滑过来的一棵树的树枝,就手一撕衣襟,将衣襟撕成碎布条,向素玄一递,道:“帮我绑住!”

素玄目光变幻的看着她,神情间意味难明,最终伸手,将她的断臂牢牢绑在身体上,秦长歌满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绑的这个位置基本准确,我大约不至于残废了。”

她神色灰败,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谈笑自若,滚滚风烟里虽一身狼狈,气质却依旧高华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着她,只觉得心潮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卷过来,竟令素来潇洒无畏的自己气息为之一窒,天地静朗间似有光辉四射长啸而起,如这山崩地裂,如这四海翻腾,如这云霞迸射,如这长风肆虐。

他转身,看着已经无路可闯的谷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萧玦右臂,一拖一抬,咔嚓一声里萧玦连眉都没皱,只是笑道:“谢了!”

“陛下曾经亲身为我炽焰解围,如此小事相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长歌完好的那只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腾身而起。

“别去!”

一声女声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带了几分凄厉,三人回首,便见水镜尘落下的绝崖上,突然爬出娇小身影。

她看起来也很狼狈,一身白衣已经看不出白色,满是灰尘和血迹,原本光亮的头发已经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动一动浑身的灰土就在簌簌往下掉,漫天的黄土灰烟里她张开双臂,凄厉大呼,“别去谷口,别去谷口!!!”

水灵徊。

在水家人齐齐失踪的此刻,在猗兰已经被放弃被毁去的此刻,在万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现在绝崖之巅。

秦长歌看着她出现的方向,突然轻轻叹息。

这也是个情种啊……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在发现猗兰崩毁的那一刻选择了回身,这个古灵精怪带点自私娇气的孩子,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奔向自己身处险地的爱人。

水灵徊在绝巅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挥舞手臂,“无论如何,谷口不能去!那是龙目之地!双目已阖,死路一条!”

素玄凝视着她,他这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着这女子,然而转瞬他目光一闪,决然回身,道:“走!”

他头也不回牵着秦长歌飞身而起。

萧玦奔了几步,想着素玄转身那一刻,水灵徊震惊失落的表情,心底终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对呆呆站在崖上看着那两人携手而去,连石头也忘记躲的水灵徊道:“水姑娘,我们有必须去谷口的理由,你还是从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灵徊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似是没反应过来,萧玦躲过一块飞石,又说了一遍,水灵徊眨眨眼睛,眼泪顿时断线珍珠般簌簌滚落。

她双膝一软,跪倒碎石之间,突然扑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让我选择,回头,从此我和水家永无关系!我转身的那一刻,最后的通道已经毁掉了!”

她哭声悲凉凄切,在碎石乱云的峰顶不住回旋,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门里身娇肉贵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过着金尊玉贵万众呵护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世事森凉,如今,朝夕之间,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牺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随的男人。

过往二十年的呼风唤雨万事如意全部倾覆,换了这一刻巅峰跌落一无所有的无限凄凉。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长歌已经轻轻叹息,道:“带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难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

“我想,她更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素玄眼中的光芒淡去,他默默看了看秦长歌少顷,随即半空旋身,如长天之凤的身影一闪,已经扑至对面崖顶,一伸手拉起水灵徊。

水灵徊抬起头,如梨花带雨的灵秀面庞,一片泥尘狼狈的望向他。

素玄俯身,只是平静的看着她,问:“我现在去的,是你口中的死路……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水灵徊立即毫不犹豫的点头。

秦长歌遥遥看着素玄搀起水灵徊,那少女带着泪水的眼眸明亮如星,对着白衣潇洒伸手相挽的男子破颜微笑,她的喜悦如此直接而简单,水晶坠落玉盘的清脆响亮,漫野崩落的废墟里,因此生出绚烂的花。

“只要能和你一起,哪怕是共死。”

秦长歌微笑叹息,身侧,萧玦的语声低低响在她耳边。

秦长歌回身,看他。

她的目光亦如开在暴风中的一朵花,美得收敛而沉静的花。

“世间有情人皆是如此。”

将水灵徊带下崖顶的素玄一直很沉默,他一手拉着一个女子,直奔谷口。

水灵徊不再哭泣,她对着秦长歌因奔跑而披散的长发,以及破损的高领露出来的颈项看了看,确认了她的女子身,却也没有不分时机的追问她的身份,这个一直很嚣张跋扈的女孩子,似乎在被弃的那一刻,突然飞快的成熟了。

猗兰占地广阔,不过以几人脚程来计,也不过须臾的距离,不多时几人在谷口前方停住脚,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抽一口气。

原先谷口处是一截崖壁,形成天然豁口,再以藤蔓和阵法遮挡,如今崖壁断裂,直直横倒堵在谷口,那些茂密的藤蔓被巨石压碎,在碎石间蜿蜒的露出来,宛如猗兰之山流出的眼泪。

素玄看着这转瞬间便一片狼藉的废墟,皱眉道:“纵然猗兰谷机关总控,但人力所制的机关终究有限,怎么会连山体都摧毁?”

秦长歌淡淡道:“这是一个连环阵,地下地势一定有异,并且不知道埋填了多少火药,以一定线路机关连接,总机关被毁后被依次触发,所以崩塌是一段段来的,并没有同时发生。”

她仔细仰望着前方——无数碎石颤颤巍巍的以各种造型堆积在一起,隐约有缝隙可以穿过,但是那些互相关联的碎石都在摇摇欲坠,轻易一碰只怕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如果想从那些碎石间钻过去,那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无意中触及某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而导致被小石头那个支点支撑着的某块巨石当头砸下。

在那种乱石嶙峋的环境中行走,轻易便可以再次邂逅一场山崩,还是正面迎上的那种。

这三人却仿佛没看见即将面临的险境,头也不回的向前,素玄挥开水灵徊欲待阻拦的手,一马当先,他轻功提到极致,当真轻盈如羽,一飘就飘上了石山。

刚走了两步,便听得极其轻微的“咚”一声。

秦长歌立即大叫,“退!退!”

素玄早已抽身便退,刹那间哗啦啦石块倾颓,顶端一块万斤巨石轰隆隆的滚压而下,直直向这素玄头颅,巨石同时压得无数尖锐石块四散飞迸,扑头打脸铺天盖地千百柄利剑般恶狠狠的扎过来,因为速度过快,有的石块已经在半空中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素玄瞬间已被石雨笼罩,水灵徊捂着嘴,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尖叫声里,素玄倒退如电,一泻数丈,他没有选择向下逃窜,而是半空中扭身飞步,脚踩乱石步步登高,硬生生将自己拔高数丈,这才躲过了雷霆闪电一般下袭的乱石雨。

他落下地时,白衣也成了灰衣。石山瞬间重新排列,比刚才看来更逼仄陡峭。

秦长歌奔上前上上下下拉着他查看,水灵徊已经开始抽噎。

素玄若无其事的摇摇手,也不看秦长歌和萧玦,却突然问水灵徊:“水姑娘,前方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水灵徊惊魂初定默默流泪,连素玄的话都没听见。

她先前从奔向谷口开始,就一直在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又似乎在为难犹豫,刚才素玄这一番历险,吓得魂都掉了几分,眼见石山难越,几乎是一条死路,这几分人偏生疯了般一定要过,神色间不禁浮起几分怨恨,怨恨里却又生出无奈来,盯着那碎石,拼命咬着嘴唇咬得泛白沁出血丝。

秦长歌仔细的盯着她,突然缓缓道:“水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水灵徊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她,半晌吃吃道:“没……没有。”

秦长歌哦了一声,却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刻,漫不经心的道:“咱们为朋友赴死也没什么,水姑娘年纪轻轻,也要陪咱们一起去死,实在过意不去。”

素玄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水灵徊似乎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我又不是陪你。”

“嗯,”秦长歌微笑,“我知道,陪素帮主嘛,说起来素帮主也完全可以不必陪我的,你睥睨天下,几为武林之主,为我们葬身此地,怪可惜了的。”

素玄又瞟她一眼,他神情清透如水晶,照见秦长歌狡黠的眼神,目光相接间心有灵犀,朗然一笑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身名都是身外之物,猗兰谷的风水,我看也不错嘛。”

水灵徊的神色立时又痛苦了几分。

秦长歌已经拉着素玄开始讨论死在哪里最合适,可以福泽子孙后代等等,素玄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一边时时分神注意着给两人挡去飞石。

水灵徊始终一副心神恍惚内心挣扎的模样。

终于在秦长歌指着前方不远塌成裂谷的谷口处笑吟吟的说龙目之地一定最好的时候,水灵徊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别说了!”

几人齐齐转头看她。

咬着下唇,水灵徊脸上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有点像激动有点像决然,更多的倒像是一种悲壮无奈的情绪。

素玄盯着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直觉的开口要阻拦。

水灵徊却仿佛不想让自己后悔般,又急又快的开了口。

“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穿越谷口!”

她停也不停的道:“祖爷爷很喜欢我,小时候他曾经给我说过……那条通道,通往谷外,是猗兰大阵中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活地,跟我来!”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都有喜色,水灵徊已经挣脱素玄的手,当先跑向前方,消失在一处歪倒的照壁后。

那处照壁,如一般大户人家横在大门后一般横在谷口,当初秦长歌和萧玦一进谷的时候有看见,虽然觉得这占地广阔的大谷弄这么个小小照壁有些奇怪,而且位置也不在正中有点偏,只是当时心神都集中在水镜尘身上,也没有注意,隐约记得刻的是就着溪水掬水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摧毁了半边的照壁,见那女子手势有点奇怪,三个人都咦了一声。

掬水,应该手指兜起向上,女子的中指指尖,却是向下的。

下方,一处原先只是平地的地方,因为地裂,地表伪装被扫尽,露出青石板缝,青石板也裂开一个大缝。

水灵徊低低道:“猗兰之毁,是四面射向中心的,四面崩塌,中心崩塌,谷口之前这块地方损毁反而好些,看样子密道还在,真是万幸……”

她说着万幸,不知为何语气却有些苦涩,有点落寞的笑了笑。

她回身,看着秦长歌,突然道:“除了水家女人,其余女子,不可以下去。”

素玄一怔,萧玦扬了扬眉。

秦长歌笑了笑,道:“好。”她转向素玄和萧玦,道:“帮我找到非欢,我另想办法出去。”

萧玦嗤声一笑,转身就走。

他向着石山的方向。

水灵徊满目希望的看着素玄。

素玄盯着她,轻轻道:“水姑娘,这是你水家的规矩呢,还是你自己刚刚定的规矩?”

水灵徊目中水亮的光芒立时散去,眼底涌上层层的黑云,黑云渐渐散尽,换上新的闪亮的粼光——那是泪水。

素玄立时又有些不忍,他轻轻叹息着,道:“水姑娘,你的好意,咱们谢了,你自己从密道走吧。”

随即回身,他去搀秦长歌。

秦长歌无奈的苦笑着,有些不忍看怔怔望着素玄背影,瞬间已经泪流满面的水灵徊。

三人毫不犹豫的背转身,与那个方便安全的密道背道而行。

水灵徊咬咬牙,突然跺了跺脚,大呼:“是!是我自己胡说的!你们回来!”

她抹着眼泪,追上去拽住素玄,哀哀道:“是我嫉妒她……”

素玄的背影僵了僵,水灵徊已经放开他,决然向青石下的大缝一跳。

秦长歌俯首望着脚下,轻轻道:“去吧……素玄,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萧玦已经向下一跳——既然已经决定下去,他当然得挡在长歌前面。

素玄无可奈何的也只好拉着秦长歌下去。

一下去就是一个斜坡,众人不由自己的斜滚向下,风声呼呼里萧玦大声道:“素玄你护好她的手——”

身后是素玄决然答:“你放心——”

秦长歌在黑暗中苦笑,那个,萧玦,你如果能够回头看见,不知道你会不会更不放心?素帮主大人直接把我揣他怀里呢……

素行无忌,洒然而为的帮主大人才不管她怎么想,紧紧将她护着,一路翻翻滚滚,前方突然一亮。

砰砰几声,几人落地。

一脚触到实在地面,秦长歌第一眼看见青砖上浮凸的铃鸟腾舞花纹,栩栩如生,不由赞,“好雕功!”

“雕功雕功雕功雕功……”

四面的回声立时跌连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倒把秦长歌吓了一跳,自己觉得声音并不大,怎么回声如此空旷悠远,一抬头才发觉所处的空间,竟然大得吓人。

巨顶、穹顶、满壁浮雕、荧荧青灯。

雕刻着铃鸟飞舞的青色穹顶如一道拱桥横亘上空,连接着对面一道断壁之后幽深黑暗的空间,那里已经在断续的崩塌中被落下的山石阻断,堆满乱石,牢牢堵死。

地下童女奉盆形状的人形青铜灯足有半人高,虽然还保存完好,但是也已七歪八倒的倒了一半,失去一半光源的室内,越发阴森黝黯,鬼影烁烁,连壁上那些浮雕,都似乎在悄然扭动。

浮雕画着长须的男子,眉目清逸,隐约有几分水家人的好容貌,看来是水家先祖,一幅幅浮雕雕刻着他出生、学艺、行善、济世……光辉慈善的一生。

可惜那些写在史书中的光风霁月的事迹,在很多年后,连同这记载着辉煌与荣耀的猗兰谷,一同被他的某个心怀大志的“圣人”子孙无情抛弃。

水灵徊遥望着被堵死的那一面,目中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半晌低低道:“……那是先祖们的停灵之所,现在被砸毁了……还好,砸毁的不是这半边……”

她虔诚的在浮雕壁前跪下,向着先祖像磕头,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萧玦等三人也微微俯身——无论如何,水家先人所作所为,还是对得起上善的荣名的,当得起他们一拜。

水灵徊感激的回望他们一眼,起身,在地面上数了数,在第十三个青铜灯前停下。

“嚓!”

一阵飞快的滑动声响,接着便是双足落地的声音。

众人齐齐回望,暗道洞口处,半面美人班晏,正慢悠悠的看过来,她额头上居然也被乱石砸了一个好大的包,身上拖泥带水,看起来滑稽得很。

然而天使班晏任何时候都是不疾不徐的,滑稽不影响她的心态,她四面瞟了一下,慢慢道:“上面门没关,我下来看看。”

水灵徊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反正也不多这一个……”旁若无人的将青铜灯一扳。

轧轧声响,地面突然裂开,居然又是一个地下暗道,在地下的地下,众人愕然——都以为密道定在壁画后,不想还在下一层,水家先祖的心思,着实也奇异得很。

水灵徊看着素玄——从刚才开始,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素玄身上,目光里无尽留恋,无尽决然,却又有几分凄凉——她不是笨蛋,素玄看秦长歌的目光,她比谁都清楚,只是那一眼,她便知道,她失去他了。

哦不,不是,其实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那个她一见钟情的男子;那个曾经大笑着穿越层云,以天神之姿坦然降落猗兰,降落于她视野,为她带来一片崭新明亮心情的男子;那个月圆之夜朗笑飞入那一轮巨大金黄的月,于雪素黄金兰的倾国香气里目光闪亮的对她看过来的男子,从最初那一面起,就已将自己的身影,无可替代的刻进了她心底,多少长夜她带着对他的思恋入睡,再在多少个清晨满面憧憬的醒来,那些美妙的梦里,天下第一人与猗兰谷的小姐,以最为相配,武林中人最为欣羡的姿态携手双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她因此时时笑醒。

再在此刻,无穷无尽的跌落黑暗深渊。

那些喜悦过后越发感觉深切的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她的呼吸——再相逢,却已是沧海桑田,她不再有家,而他以她看他一般的眼神看着另一个女子。

他不要她。

他甚至不愿相信她。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水灵徊无限凄凉的笑着,她目光明亮如水晶,被泪水浸泡过被绝望洗礼过少女的心般琉璃清澈的水晶,她的笑意沉在黑暗里,散发出香灰般的浓浓沧桑气味,沧桑里隐隐生出几分无望的凄厉……素玄,如果我不能让你爱我信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你,永远记住我?

……黑暗中有人疑惑的将目光转过来,另一双清亮沉睿,难辨心思的眼神,另一个女人。

水灵徊不避不让迎上秦长歌的目光,她是谁,她已不想知道,这样的女子,她只是站在那里,便不断散发从容高华,不变不惊却又善体人意的气度,是那种得天独厚无论站在何处无论怎生色相都注定会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子,她的存在,真的是所有自负女子的悲哀,尤其,是她的悲哀。

呵……我输给你,我输给你……

水灵徊自嘲的笑着,手扳在青铜机关上,她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幻遥远。

她道:“机关需要水家人一直控制,你们先走。”

她道:“我最后来。”

卷二:六国卷第五十章深水

密道门开启得越来越大,微微传来水声,原来居然要泅水而渡,众人目光都是一闪,萧玦有些担忧的看了秦长歌一眼,担心她的断臂会受到影响。

秦长歌却在密道口回望水灵徊,她总觉得她的语气听来有些不对劲。

挑起眉,她走向水灵徊,看向她一直搁在青铜盆里的手,水灵徊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突然一低头,吹熄了自己掌下那盏连着机关的灯。

随即她怒道:“机关只能开启一炷香时间,并且只能从这里开启一次,你磨磨蹭蹭,想害死大家吗?”

素玄立即伸手去拉秦长歌,萧玦却拦住了他,道:“我来带着她。”

他目光向水灵徊掠了掠,示意素玄注意着,几个人都是智慧出众之人,水灵徊的异状如何看不出来,都怕这孩子伤心之下做出什么傻事,素玄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水灵徊不去看他们的动作,只是淡淡道:“进入水道之前,记得在道旁一个流出液体的石蛙口中接取一点血莲汁抹在额上,那个可保你们无虞。”

萧玦点点头,当先揽着秦长歌进入密道,随即班晏不急不忙进入,最后素玄站在密道口,回望着水灵徊。

水灵徊低低道:“你走吧。”

她的手和脸都沉在锈迹斑驳的青铜灯背后,暗黄光线明明灭灭,素玄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却坚决道:“水姑娘,我们一起。”

身子微微一颤,似为这句话惊动了内心深处某个等待了很久的渴望,水灵徊眼中泛起泪光,咬着嘴唇,迟疑半晌,终于将空着的那只手递给素玄,另一只手却没有放开机关。

对着素玄疑问的目光,她低声道:“咱们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再走,不然他们会遇见危险……”

“什么危险?”

“密道里有猗兰雪兽,这是一种爱吃新鲜血肉的动物,只有我们水氏家族的后裔的血液,它们不爱碰。”

素玄在黑暗中回首看她,目光明锐如日光看进她的眼底,“水姑娘……你方才好像说过,血莲汁可以保他们无虞。”

“是的,”水灵徊惨然一笑,看了看渐渐合拢的暗门,迅速抽出手,道:“走罢!”

她不由分说,拉着素玄在暗门闭拢前那最后一霎,投身而入密道。

素玄原本担心她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如今见她当先进入密道立时舒了一口气,行下了几个阶梯,便见平坦的一截麻石路,一色的青石砌顶,洁净里微微散出些年代久远的陈旧气息,脚步声响在其中,反而更衬出瘆人的寂静。

水灵徊的步声很重,响在幽深空寂的密道里回声不断,素玄有些奇异的望着她,暗想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胆子再大,在这种沉睡多年气味森冷的地方都难免心慌的。

于是将她的手更紧的握了握,心里生出淡淡的怜惜……她还是个孩子,一日之间为家族所弃,也够她受的了……

感觉到手心里细腻的小手先是微缩了缩,随即更紧的攥住了他,素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包容的接受了她的靠近。

身侧有幽幽的呼吸,轻细,微微有点急促,女子莲花般的体香淡淡传来,素玄有点不安的将身子侧了侧。

行了几步,看见道侧果然有张着嘴的石蛙,素玄上去,在掌心里接了几滴“血莲汁”,先要给水灵徊抹,水灵徊却避了,轻轻道:“我是水家人,不需要这个的。”

素玄恍然哦了一声,自嘲一笑,自己抹了,却突然皱眉道:“这是血莲?这气味……”

水灵徊静静道:“这是猗兰独有的血莲,和别处不同,血腥气尤其浓厚些。”

她紧紧靠着素玄,在他牵携下前行,身边男子行走间散发出杜若般清远的气息,那是一种远山之上云海之间穿行的风般的味道,带着绿叶的苍翠和岩石的苍青,或是长天之雁羽翼之尖的云朵的飞絮的清凉,或是绝峰之巅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颗露珠的清透,宽广无垠的包围过来,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着她的手……他在她身侧……他说,一起……一生里最近的距离,最动心的言语,最温暖的温度。

水灵徊笑着,不住的笑着,眼底却渐渐聚集起晶莹的泪花,那一滴泪颤颤悬在眼底,欲坠不坠,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弧度。

这里是幽深的密道,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四壁倒映拉长的黑影,远远近近都是空而远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里,这里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径,四处弥漫繁花的芳香,远山之巅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后传来悠长的鸽哨的清音。

一生里最黑暗却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短短几步丈量出的距离,写尽了谁的一生……

前方,水道在望。

水灵徊闭上眼,那滴颤颤的泪珠,终于被轻轻挤落,在雪白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着前方水道,注意着水中萧玦和秦长歌的安全,不经意的问水灵徊,“水姑娘,你可会水?”

水灵徊点点头,素玄一笑道:“那么小心了。”拉着她纵身跃入水道。

他依旧攥着她的手,掌中柔若无骨的手那般娇小,令他错觉那是孩童的手,于是这艰难险阻之前他不敢放开,怕一个疏失那娇小的孩子就会随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凉,感觉到水灵徊动作有点迟缓,素玄回头看她,问:“是不是有点冷?”

水灵徊只是摇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尴尬,讪讪的转过头去。

水流无声,无声的水流里,一些湿润的液体,亦滴落无声。

“痛不痛?”

“还好。”

“我以为你会说不痛,”萧玦轻轻一笑,单手划水,另一只手轻轻揽着秦长歌,抬眼看见水道两侧渐渐不是齐整的巨石,而换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飞快的窜来窜去,时不时越出水面,冲近两人,却在接近的瞬间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见的“动物版萧溶”。

“原来这就是猗兰雪兽,”萧玦笑了笑,庆幸的道:“看它们那模样,对这血莲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这个血莲……”

“你也发觉了。”秦长歌目中有忧色,“血莲咱们又不是没见过,无论哪个品种,也没有这么浓郁的血腥气。”

“你的意思是……”萧玦霍然扭头看她,“兽血?人血?”

“兽血的话,水姑娘就不必骗我们了,”秦长歌低低唏嘘,“我有点担心……”

“你是说那是她的血?”萧玦一惊,回身去看水灵徊跟上没有,不妨正对上班晏的脸,那女子恶意的将遮面长发撩开,黑沉沉的幽深水道里,用半边鬼脸对着萧玦一笑。

一只扑近她的雪兽立时尖啸者逃窜开去。

班晏得意的等着看萧玦吓回头,结果,大胆萧皇帝却明快爽朗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仿佛见到的就是个惊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继续游……

秦长歌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随即又皱眉,想了想道:“我怀疑那个机关是要血祭的,她当时死活不肯抽回手,大约……不过按说咱们学武人士,流点血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总令我有些担心。”

“她那是伤心,”萧玦不看她,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壁顶,悠悠道:“为情伤心的滋味,本就是万念俱灰的……”

他的神情有些遥远,目光似乎透过深黑的岩壁,看见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绝望回忆的过往岁月,那时的他,每想着长乐宫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飘飘洒洒扬在天地间,浮游着没个着落,看什么都是迷离的,看什么都隔着天涯之远,肉身虽还在,精神,却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尽的游魂了……

看着他的神情,秦长歌黯然,良久,悠悠一叹。

身后,单调的划水之声,安静得只听见几个人的呼吸,秦长歌隐约看见跟上来的素玄和水灵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虑……但望无事……”

水声悠悠,他在身侧。

那白衣如雪,长眉飞扬,一如当年,那夜。

……那一夜,猗兰终年笼罩着雾气的山谷难得的云开月明,云翳散尽后那一弯上弦月薄凉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挂在树梢。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来着?好像爬在树上看月亮,有两只雪兽围着她团团转,正在拼命争宠。

听见大笑声时,那弯月亮似乎都震了震,雪兽尖啸着转过头去——那么清朗的笑声,像雪山上吹过来的风,瞬间带着山巅上的雪沫,清凌凌拔地卷了来。

扑到人脸上,胸臆间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兰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没有人能进谷过,更别说半夜突然出现。

他是怎么越过前方饕餮之林,避开猗兰十六暗关守卫,找到猗兰隐藏在山壁间的隐蔽门户,出现在谷内的?

前方响起喝问声,对答声,然后,掌风呼啸声,兵刃相接声……

她懒懒的躺了下去,听风声,那是水家守卫出动了,水家守卫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码也是个一流高手,水家的坎离阵,等闲人来得去不得。

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听见守卫们的惊呼声,她霍然转首,看见数十柄水家独有的飞银色刀似旋转着的月光,四面迸射开去,黑夜中开起了一朵灿烂的银色的花。

随即她听见叔叔水应申的叱声,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过来。

她起了点兴趣,翻了个身,托腮等着看叔叔教训那个狂妄小子。

远处银辉下只看见青影沉雄而白影潇洒,流光般的飞旋转折,仿若天地间一道流星冷电,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云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却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抓住一只雪兽无意识的在拔毛,每看见精彩处都揪一揪,那只倒霉的争宠成功的雪兽不住吱哇乱叫。

不出数招,自己那号称猗兰谷三大高手之一,犹以功力精深著称的二叔就踉跄退后,而那白影一个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长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仿佛引出了苍穹下的全部星光,辉煌的没入她的双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松,雪兽哀呼着逃走。

大叔叔的掌风排山倒海袭击向他时,她已经不由自主的跳下树,远处凛冽的掌风里,那个轻盈飘逸前进后退圆转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力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对敌之场。

呼啸的罡风里,背对着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