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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教师卡尔,伊凡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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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快活了。

“sindsiebaldfertig?”1从教室里传来卡尔-伊凡内奇的声——

1“sindsiebaldfereig?”:德语“你们快准备好了吗?”

他的声音严厉,已经没有使我感动得落泪的音调了。在教室里,卡尔-伊凡内奇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他是老师。我应声而来,连忙穿上衣服,洗好脸,手里还拿着刷子,一边抚平我的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进教室。

卡尔-伊凡内奇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门窗之间他一向坐的地方。门左边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是我们孩子们的,另外一个是卡尔-伊凡内奇私人的。我们的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有教科书,也有课外读物。有些竖着,有些平放着,只有两大卷红封面的《histoiredesvoyages》1规规矩矩靠墙竖着,然后是长长的、厚厚的、大大小小的书籍,有的有封皮没书,有的有书没封皮。每当课间休息以前,卡尔-伊凡内奇就吩咐我们整理“图书馆”(卡尔-伊凡内奇夸大其词地把这个小书架称作“图书馆”)的时候,我们总是把一切东西往那里乱塞。老师私人书架上的藏书,虽然册数没有我们书架上的那么多,种类却五花八门。我还记得其中的三册:一本是没有硬封皮的德文小册子,内容讲在白菜地里施肥的方法;一本是羊皮纸的、烧掉了一角的七年战争史;另一本是静体力学全部教程。卡尔-伊凡内奇把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读书上,甚至因此损伤了视力;不过,除了这些书和《北方蜜蜂》杂志以外,他什么都不看——

1《histoiredesvoyages》:《游记》(法语)

在卡尔-伊凡内奇的小书架上所有的东西中间,有一件东西最能使我想起他来。那就是一只用纸板做的圆盘,它安着木腿,可以借着木钉移动。圆盘上贴着一张漫画,上面画着一个贵妇和一个理发师。卡尔-伊凡内奇粘很得好,这个圆盘也是他自己设计的一做这个圆盘的目的是为了遮住大亮的光线,保护自己的视力衰退的眼睛。

就是现在,我仿佛还能看见他的身影——高高的个儿,穿着棉袍,戴着红色小帽,帽子下面露出稀疏的白发。他坐在一张小桌旁边,桌上摆着那只圆盘,圆盘上的理发师把阴影投射到他的脸上;卡尔-伊凡内奇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搭在安乐椅的扶手上,面前放着一只表盘上画着猎人的钟、一块方格手帕、一个圆形的黑鼻烟壶、一只绿色眼镜盒和摆在小托盘里的一把剪烛花的剪刀。这一切东西都那么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摆在各自的位置上,单凭着这种并井有条的秩序,就可以断定卡尔-伊凡内奇心地纯洁,心平气和。

平常。当我在楼下大厅里跑够了的时候,我总是踮着脚悄悄地上楼,跑进教室,那时候我总是发现,卡尔-伊凡内奇正独自一人坐在安乐椅上,神情安详而庄严地阅读他喜爱的一本什么书。有时也遇到他不在读书。这时他总把眼镜低低地架在大鹰钩鼻上,半睁半闭的蓝眼睛里含着一种特殊的表情,嘴唇忧郁地微笑着。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的均匀呼吸声和那块画着猎人的钟嘀嗒作响。

他常常没有发现我,我就站在门边想:“可怜的,可怜的老头儿!我们人多,我们玩呀,乐呀,可是他孤零零一个,没有任何人安慰他。他说自己是孤儿,真是一点也不错。他的身世多么可怕呀!我记得他对尼古拉讲过自己的身世。他的处境真是可怕呀!”我非常可怜他,因此常常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一只手说:“lieber卡尔-伊凡内奇1!”他很喜欢我这么对他说话。每当这种时刻,他总要抚摸我,显然他深深地受了感动——

1lieber:亲爱的(德语)

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地图,差不多全是破的,不过,卡尔-伊凡内奇妙手回春,把它们都裱糊得好好的。第三面墙的正中间是通楼梯口的门,门的一边挂着两把尺,一把是我们的,刀痕累累;另外一把是崭新的,是他私人的,他用它训戒人的时候多,画线的时候少。门的另一边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圆圈记着我们的大错,用十字记着我们的小错。黑板左边,就是罚我们下跪的角落。

这个角落令我终生难忘!我记得那个炉门、记得炉门上的通风孔以及人们转动它时,它发出的响声。我常常在屋角跪的时间很长,跪得腰酸腿疼。这时候我心里就想:“卡尔-伊凡内奇把我忘了。他大概是舒舒服眼地坐在安乐椅上读他的流体静力学,可是我呢?”为了让他想起我,我就把炉门轻轻打开又关上,或者从墙上抠下一块灰泥。但是,如果忽然有一块大大的灰泥嘭的一声掉到地板上,说真的,单是那份害怕就比任何惩罚都精心。我回头望一望卡尔-伊凡内奇,他却捧着一本书,兀自坐在那儿,好象什么都没有觉察似的。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块破黑漆布,从漆布的许多窟窿里有好多地方透出被铅笔刀划出道道的桌子的边沿。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没有油漆过,但是由于使用了好久,已经磨得锃亮的凳子。最后一面墙上有三扇小窗户。窗外的景色是这样:正前方有一条路,路上的每个坑洼、每颗石子、每道车辙,都是我久已熟悉和喜爱的;走过这条路,就是一个修剪过的菩提树的林荫路,路后有些地方隐隐约约露出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在林荫路那边,可以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一边是打谷场,另一边是树林。树林深处,可以看到守林人的小木房。从窗口朝右边眺望,可以看到一部分凉台,午饭以前,大人们常常坐在那里。当卡尔-伊凡内奇批改默写卷子的时候,我常常朝那边观望,我可以看见妈妈的乌黑的头发和什么人的脊背,也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那里的谈笑声。因为不能到那里去,我心里很生气。我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不再学习,永远不再死念《会话课本》,而同我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呢?”气恼会变成悲伤,天知道我为什么沉思,沉思些什么,我想出了神,竟连卡尔-伊凡内奇因为我的错误而发起脾气,我都没有听到。

卡尔-伊凡内奇脱下棉袍,穿上他那件肩头垫得高高的、打着褶的蓝色燕尾眼,照着镜子理一理领带,就领着我们下楼去向妈妈问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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