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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诚实的女人也会不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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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难道前几天晚上我跟你提议的,你就能这么快全都忘了吗?我要你离开这个地方,同我一块儿到外国去呀。”

“我并没有忘。不过上次你说下礼拜六你才来,你为什么今儿就这样忽然跑来重复这个问题哪?我还以为我有的是工夫考虑哪。”

“不错,原先是这样,不过现在情况变了。”

“怎么变啦,解释给我听听。”

“我不愿意解释,解释出来,又要惹你难过了。”

“不过我一定要知道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急促。”

“那只是由于我的热烈劲儿,亲爱的游苔莎。现在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烦躁哪?”

“我可并没觉得烦躁哇。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呀。姚伯太太——不过她跟咱们没有关系。”

“啊,我知道她跟这件事有关系!来,快说,我就是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没有的话,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她只对我说,她愿意我放弃朵荪,因为另有一个人很想娶她。这个女人,现在用不着我了,就当真趾高气扬起来了。”韦狄的烦躁,是不由自己流露出来的。

游苔莎静默了许久许久。“你这种尴尬地位,正和官吏中的额外冗员一样了,”她换了口气说。

“仿佛是这样。不过我还没见到朵荪哪。”

“叫你烦躁的就是这个了。戴芒,一定是你没想到那一方面会给你这么一种难堪,所以你才又羞又恼。一定是这样。”

“啊?”

“同时,因为你不能把她弄到手,所以你才跑到我这儿来。这实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成了打补子的了。”

“请你不要忘记了,那一天我就对你提出要求来了。”

游苔莎又呆呆地静默起来。她心里起的是什么异样的感想呢?她对韦狄的爱,真能是完全跟人争夺的结果吗?真能是一听说跟她争夺的情敌不再要他了,光耀和梦幻也就立刻跟着离开他了吗?她现时到底能稳稳当当地把他独占了。朵荪已经不要他了。这样的胜利有多么寒碜!她想,韦狄爱她,固然不错,过于一切,但是他这个人,既然连一个比不上自己的女人都不重视,那他还有什么价值呢?她敢把这种无情无义的批评说出口来吗?甚至于敢把它轻轻地低声说出口来吗?——凡是有生之物,不论是人,也不论是畜类,都不肯要人家所抛弃的东西,这种情感,在他们心里只隐约出现,而现在在这位吹毛求疵、过于细腻的游苔莎心里,却像烈火一般地活跃起来。她的身分比韦狄高这一点,本是她从前并没怎么觉出来的,现在却老盘踞在她的心头,叫她不快活;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爱他真是屈尊俯就了。

“好啦,可爱的人儿,你答应不答应我哪?”韦狄问。

“比方不是美国,比方是伦敦,或者是蓓口么,我就答应你,”她慢腾腾地嘟囔着说。“好啦,我要想想看。这件事太重大了,不是仓猝之间就能决定的。我倒愿意我恨这座荒原恨得少一点儿——或者爱你爱得多一点儿。”

“你倒能很坦白地说出叫人听着难过的话来,啊!一个月以前你爱我爱得那样热烈,我到任何地方去你都肯跟着。”

“因为那时候,你一面还爱着朵荪哪。”

“不错,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了,”他差不多带着鄙夷的态度回答说。“我现在也并不恨她呀。”

“的确不恨她。但是有一件,你可不能再把她弄到手了。”

“算了罢,游苔莎,别净责骂我啦。你老这样,咱们就要吵起来啦。你要是不能答应我,不能在很短的时间以内答应我,那我就自己走啦。”

“也许再去试一试朵荪吧;戴芒,真没想到,你就能这样娶她也成,娶我也成,满不在乎,而且只是因为我——顶不值钱,才跑到我这儿来!不错,不错,实在是这种样子。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会对于这种人大声反对,并且还像疯了一样地反对哪。不过那种情况现在都过去了。”

“你去不去哪,最亲爱的?你和我先偷偷地一块儿到布里斯托尔1,和我在那个地方结了婚,然后再永远离开这个狗窝一般的英国,好不好?你说好吧,亲爱的。”

1布里斯托尔:在英伦西南部.本为英国第二大港口,虽十九世纪时已衰败,但从多塞特郡要坐船到美国,仍以此港为最近。

“论到离开这个地方,差不多出任何代价我都肯,只是我不愿意跟你一块儿,”她带出疲乏的样子来说。“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来作决定好啦。”

“我已经给了你时间了,”韦狄说。“好吧,我再给你一礼拜的时间好啦。”

“比一个礼拜再多点儿吧,那样,我就可以一言为定。告诉你了。我得考虑许多许多的事情哪。你想一想,要是朵荪正急于想要跟你脱离关系哪!这一层我老忘不了。”

“你就不必管那一层啦。由礼拜一起再过一个礼拜怎么样?我那天一定一刻不差,仍旧在这儿等你。”

“你上雨冢上去等吧,”她说。“这儿离家太近了;我外祖也许会出来走一走的。”

“谢谢你,亲爱的。由礼拜一起再过一个礼拜,我一定这个时候在雨冢上等你。到那时候,再见吧。”

“再见。别价,现在不许你碰我,在我还没决定以前,握握手就够啦。”

游苔莎看着韦狄走去,一直看到他那模糊的形体消逝了的时候。她把手放到额上,不住地叹气;跟着她那两片丰艳柔媚、动人遐想的嘴唇,受了那种粗俗不雅的冲动——呵欠1——上下分开。她对韦狄的热烈爱情,居然就有这样转瞬消逝的可能,虽然当时只有她个人觉得,她也不由得马上烦恼起来。她现在决不能立刻就承认她从前把韦狄看待得太高了,因为现在觉得韦狄平庸,就等于承认自己以前愚蠢了。她现在所有的心情,正和草料槽里的狗2所有的一样了,这种情况的发现,起初还使她觉得羞惭呢。

1呵欠:比较哈代的短篇小说《心迷意惑的青年牧师》第三部分;“‘你打呵欠——这是我跟你在一块儿你太高兴了。’他嘴里这样说,但心里实在想的却是:她这个呵欠是否可能更和她由夜间行动而引起的身体疲乏困意有关,而不是因为现在这一会儿心情烦厌慵懒?”

2草料槽里的狗:见《伊索寓言》。一只狗,卧在草料槽里,槽里的草料,它自己不能吃,它却又不让牛吃。

姚伯太太的外交策略,虽然没在她预计的那一方面收到效果,但是在另一方面,它的效果却着实不小。韦狄是已经受了它不小的影响的了,但是现在它对游苔莎的影响还要更大。从前她那位情人,本是许多女人争夺的人物,本是自己得跟她们斗争才能保持的人物,所以叫人起劲,叫人兴奋。但是现在看来,他已经不是那样的人物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赘瘤了。

游苔莎进了家里,心中感到一种很特殊的苦恼,这种苦恼并不完全是悲痛,在一场轻率从事、难以长久的恋爱快要完结、情人开始清醒的时候,它才特别出现。原来热烈的恋爱在它起迄的过程里,有一个最使人腻烦、最令人稀奇的阶段,那就是局中人觉出梦境的终结已经快要来临而却还没完全来临的时候。

她外祖那时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正忙着把新买来的几加仑甘蔗酒,往他那方形酒橱里的方形酒瓶里倒。原来家里这种存货一到喝完了的时候,他就跑到静女店里,背着壁炉站着,一面手里拿着搀水酒,一面对那些本地人,讲他当年怎样在兵船上的水线下过了七年,以及其它种种惊人的海军奇迹;那些本地人,都是急于想要沾他点儿光、喝点儿啤酒的,所以对于他讲的是否真实,从来没有露出任何怀疑的。

那一天晚上,他又到静女店里去来着。游苔莎进来的时候,他顾不得把眼睛挪开酒瓶,只嘴里问:“我想你已经听人说过爱敦荒原的新闻了吧,游苔莎?我刚才听见他们大家在静女店里,像一件军国大事那样,谈论这个新闻。”

“我没听见什么新闻,”她说。

“他们都管他叫克林-姚伯的一个青年,要在下礼拜来家和他母亲过圣诞节。现在他好像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了。我想你还记得他吧?”

“我长了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他。”

“啊,不错;你还没上这儿来,他就已经走啦。我可记的很清楚,那时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

“他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待着的?”

“我想是在那销金窟、虚荣市、熙攘纷扰的巴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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