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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昏昧的理性上透进森然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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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那一定是因为我跟她谈了那一番话,她才往荒原上去的。毫无疑问她那是正要去看你的。”

“不过她既然那样恨我,那她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哪?这就让人不明白了。”

“不过我知道,她那时不生你的气了。”

“但是,德格,一个当母亲的,如果不生儿子的气了,那她去看她儿子的时候,在路上病了,她还能说因为儿子可恶,她是一个心碎了的女人吗?永远也不能吧。”

“我只知道,她一点儿都没责备你。她只为了过去的事埋怨自己,只埋怨自己,丝毫没埋怨别人。这是我听见她亲口对我说的。”

“你听见她亲口对你说,我并没待她不好,而同时可又有一个人,听见她亲口对他说,我待她不好,这真怪啦。我母亲并不是那种没有准脾气的女人,毫无原故就一时一改变意见啊。文恩,你说,她居然能把这样矛盾的话紧接着说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我说不上来。她宽恕了你,宽恕了你太太,正要往你家里去跟你和好。在这个时候,可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那自然是奇怪的了。”

“假使世界上有一件事,能把我弄糊涂了,那就是这件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了。……德格,假使我们活着的人能跟死去的人谈话——只谈一次,只谈一分钟的工夫,即便隔着铁栅栏,像跟牢狱里的人谈话那样——那我们能知道的事该有多少哪!现在满脸欢笑的人,那时该有多少得埋头深藏,不敢露面哪!并且这一段不可解的事——那时是不是我也会立刻就知道了它的内幕了哪?但是坟墓可一闭千年永不开了,有什么法子能发现这件事的底细呢?”

他的同伴并没回答,因为本来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么。待了几分钟文恩走了以后,克林本来因为愁苦而沉闷,现在却变得因为烦恼疑虑而心神不定了。

他那天整个一下午都是那样的心情。一个街坊,在那所房子里给他搭了一个床铺,免得他第二天还得来回地跑。他在这所寂寞冷静的房子里上了床安歇下了以后,老一点钟一点钟地醒着,老琢磨这种心思。他当时只觉得,想法子把这个死人的哑谜解开,比解决人生最深奥的问题还重要。在他的脑子里藏着一幅很清晰的图画:那就是,走进他母亲躺着的小土房里那个小孩儿的脸。他那圆圆的眼睛、急切的注视和他说话的时候尖锐的声音,都曾经像小刀子一般在他的脑子上乱扎乱刺。

他忽然觉得,去见这小孩儿一面,虽然也许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却也可能得到一些前此未经发现的零星残余。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六个礼拜了,再去搜探一个小孩儿的记忆,并且搜探的又并不是小孩儿看见了就懂得的事情,而却是他根本不能领会的那自然不会有多大希望的了;然而当一切明白显著的途径都杜住了的时候,我们就只有往那狭小黑暗的途径上摸索了。现在没有别的事可作了;搜探了小孩儿以后,他只好让这个哑谜沉到事物一去不返的深渊里去了。

他是约莫到了破晓的时候,才作出这种决定的,跟着他立刻就起来了。他把门锁好,往前面一片绿草地上走去,再往前去,绿草地就和石南混合成一片了。白色的篱桩前面,一条小路分成了三股,好像一枝宽箭1一样。右边那一股通到静女店和静女店邻近的地方;中间那一股通到迷雾岗;左边那一股越过山丘通到迷雾岗的另一部分,那就是那小孩儿住的地方了。姚伯走上最后这一股路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冷气袭人肌肤,使人起一种起鸡皮疙瘩之感。这种寒气本是大多数的人都熟悉的,并且大概是因为早晨的空气还没有太阳晒到的原故。但是日后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认为那含有奇特的意义。

1宽箭:一种符号,印在政府的物资上,如邮局信袋等,以为标志,如图:↑。

姚伯走到苏珊-南色住的那所小房儿的时候(苏珊-南色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小孩儿的母亲),屋里的人还都没起来。不过住在荒山上三家村里的人,从床上到门外,本是快而容易得令人可惊的转变。那儿并没有呵欠和梳妆,把夜间的生活和日间的生活隔断。姚伯当时用手杖敲楼上的窗台,因为那用手杖就可以够得着。过了三四分钟的工夫,那个女人就下楼来了。

一直到那时候,姚伯才认出来,这就是从前对游苔莎作过那样野蛮行动的女人。她招呼姚伯的时候不大和气,那也一部分可以用这种原因来解释。还有一层,她那个小孩儿又害起病来;苏珊现在,又把他的病归到游苔莎会巫术的影响上,自从那个孩子被逼替游苔莎看祝火以后,她就老是这种看法。她这种看法,外表上虽然看不出来,却好像鼹鼠一般潜伏在心里;并且在她扎游苔莎的时候,老舰长曾要告她,因为游苔莎的请求才作罢论,也许这种善罢甘休,就是让她这种看法一直存在的原因。

姚伯战胜了他的厌恶心理,因为苏珊至少对于他母亲并没有恶意。他很和蔼地表示要和她的小孩儿见见面儿;但是她的态度却仍旧没有什么改善。

“我要见一见他,”姚伯带点儿迟疑的样子说;“问问他,他跟我妈一块儿走路的时候,除了他从前说过的话以外,还记得不记得别的情况。”

那女人用一种奇异的批评态度看着他。那种态度,除了一个半拉瞎子而外,别人都能看出来。它的意思就等于说:“你这是二番又来寻找那种已经把你打趴下了的打击了。”

她把那小孩儿叫下楼来,请姚伯在一个凳子上坐下,嘴里接着说:“现在,章弥,你把你还记得的事,都告诉告诉姚伯先生。”

“你那一天天很热的时候,跟那个可怜的老太太一块儿走路来着,你还没忘吧?”克林问。

“没忘,”小孩儿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话来着?”

那小孩把他进小土房那时候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姚伯把胳膊肘儿支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脸;小孩儿的妈在旁边看着,她的样子好像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人会把已经毒害过自己的东西到处寻找。

“你刚一碰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往爱得韦去吗?”

“不是,她那是正从爱得韦往回走。”

“不能是那样吧?”

“是那样;她跟俺走的是一条路。俺那也是往回走。”

“那么最初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儿。”

“你可要留心,不许撒诳!”克林很严厉地说。

“俺没撒诳,先生;俺一打头儿就是在你住的那所房子那儿碰见她的。”

克林大惊,苏珊却仿佛有所预料似的,在那儿微笑,她那一笑,也并没让她脸上好看了;她那种态度好像是说:“凶恶的事就要来了。”

“她在我住的那所房子那儿都作什么来着?”

“她走到魔鬼的煽火管那儿,坐在树下歇息。”

“哎呀天哪!这可真是我闻所未闻了!”

“你从前可老没告诉我这个话呀?”苏珊说。

“俺是没告诉你,妈;那是因为俺不愿意叫你知道俺出去的那么远,所以俺才没告诉你。俺正在那儿采悬枸子哪,近处不长。”

“以后她又作什么来着?”姚伯问。

“以后她看着一个人,走到你的房子那儿,进去了。”

“那是我自己——一个斫常青棘的,手里拿着一把荆条。”

“不是,不是你。那是一个体面人。你以先就进去了。”

“那是谁?”

“俺不认得。”

“你现在告诉我以后又怎么样啦?”

“那个可怜的老婆子走到你的房子前面敲门,一个黑头发的女人从旁边的窗户里往外看她。”

那小孩儿的母亲转身向克林问:“这是你没想得到的吧?”

克林好像一块石头一样,对于她的话一点儿也没理会。“往下讲,往下讲,”他哑着嗓子对小孩儿说。

“那个老婆子看见那个女人从窗户里往外看,就又去敲门,敲了半天还是没有人出来,她就把镰钩拿起来看了一看,看完了放下了,又把荆条看了一看;以后她就走了,走到我那儿去了,使劲儿地喘气,就像这样。俺们就一块儿往前走,她跟俺;俺跟她说话,她也跟俺说话,可没说好些话,因为她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哦!”克林嘟囔着低声说,同时他的头搭拉下去了。“再讲,”他说。

“她话也说不了啦,路也走不了啦;她的脸,哎呀,真怪!”

“她的脸怎么啦?”

“跟你的脸这阵儿一样。”

小孩的妈往姚伯脸上看去,只见他满脸灰白,满头冷汗。“这里面不是含着意义吗?”她偷偷地说。“你现在对她怎么个看法呀?”

“悄悄地!”克林很凶恶地说。跟着又转过脸去对小孩儿说,“那么你就把她撂在那儿叫她自己去死了?”

“没有,”那个女人很快地而且含着怒意说。“他并没把她撂在那儿叫她自己去死!那是她把这孩子打发走了的。有人说他把她撂了,那就是说瞎话1。”

1英国法律,把患难中或病危中的人故意撂了的是犯罪,所以这儿苏珊极力辩白。

“这一层不必麻烦了,”克林嘴唇颤抖着说。“他所作的,比起他所看见的来,只算小事一端哪。你才说门老关着,是不是?门老关着,她可从窗户里往外看?慈悲的天哪,这怎么讲哪?”

小孩儿看那个问话的人那样用眼看他,吓得退缩起来。

“他从前也是这么说来着,”小孩儿的妈说,“章弥是一个敬畏上帝的孩子,从来不撒谎。”

“‘叫我儿子赶出去了!’不对,亲爱的妈呀,我拿我的命打赌,决不是那样!不是你儿子,是你儿子的,你儿子的——但愿所有的女凶手都受到她们应该受的地狱惩罚之苦!”

姚伯一边嘴里这样说,一边走出了那所小房儿。只见他的瞳人,愣了一般地往前死盯着,忽忽悠悠地含着冰冷的闪光;他的嘴变成了要给俄狄浦斯打槁的1时候或多或少所要想象的那种样子。在他那种心情里,顶奇异的事迹他都作得出来,但是在他那种地位上,那种事迹却不可能。因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游苔莎的灰白面孔,和他不知名的那个男人的形体,而却是荒原那副丝毫不受扰乱的面目。那副面目,曾把好几千年掀天动地的进攻,都看得如同无物,所以一个人最狂乱的激动,在它那满是皱纹的古老面庞跟前,更显得丝毫无足轻重。

1指要画他而言。在索福克勒斯的伟大悲剧《国王俄狄浦斯》中,俄狄浦斯发现自己弑父妻母后,紧咬牙关,自抉其目,血流满面。这儿的“打稿”是以给俄狄浦斯画像为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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