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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最爱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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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认为可能

只要你认为你可能,没什么不能。www.xiaoxiaocom.com

“虽然有时,会有很多声音,认为你不能。

最近,我有一次“奇妙”的经验,某一次演讲会之后,有一位讲话声音一直发抖的男子跑来对我说:“我……我有问题要请……请教……你……”

他接着问:“你……怎么可能……念……念……法律……之后……又考上……中文研究所……”

我偏过头注视他的眼睛,心想,你的问题在哪里?

“你怎么……可能……十年来……每天平均写三千字……据……据我调查……你出书率是……是作家之冠……而且……而且你还要……主持节目……你还要……演讲……怎……怎么可能?”

(出书居作家之冠,有吗?因为我不是在跟大家比“多”的,所以我没注意别人的速率,又不是参加大胃王比赛,多的得冠军!)

我的眼神一定很困惑,这个人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呢?

“你……上电视时……还说,你读书……时就开始……谈恋爱……那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还考上第一……志愿?”

我变得更加好奇,嘿,你还要多久才要说出你真正的问题。我等着,但旁边的工作人员大概有点不耐烦了,问他:“先生,你有什么问题?”

他似乎愣住了,嘴里重复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努力帮他寻找“可能”性的问题,于是我把一个“虚拟实境”的解答告诉他:“我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这是事实,没什么不可能。”

“为什么你可以……”他锲而不舍的问同一句话。由于他耽搁了其他人的时间,有人发出啧啧不耐的声音,他只好离开了,不过,仍然留给我一瞥怀疑的眼光。

后来我想了想,明白了他的问题根源: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做到这些事,于是也认为我不可能。我该回答他的是:我可能。

因为我从没想过,我不可能。

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不可能的丰功伟绩,我的可能很“个人”,不像华盛顿、林肯、甘地、孙中山和翁山苏姬,他们是人类的英雄,知其不可而为之(不,他们根本不知其不可才力之),背负着同时代几千万、几万万人交相咏颂的“不可能”。

做自己的英雄,所需的勇气比起这些人来说,是芝麻绿豆比大象。

但做一个芝麻绿豆的人也不容易,如果你处处扼杀自己的可能,你一定会过得很辛苦,而一无所获。

念大学的时候,本地很流行一句批评所谓“知识分子”的话,叫做“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

我认为这句话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还是恭维,其实,大多数人是“妄想的巨人,行动的瘫痪者”。想了一大堆,却只是胡思乱想,行动时则挤命告诉自己“不可能”。

我们的脑袋常分裂出看不见的敌人,来阻挡我们自己。我们才是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别人。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发现,别人对你说“不可能”或“你做这行没饭吃”,常只是他们认为,他们不可能,他们做这行没饭吃,不代表你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关你家什么事?

披头四主唱约翰蓝依的成名过程中,有个有趣的小故事。有天他和几个朋友在家中弹弹唱唱时,他那爱管闲事的姑妈跑来,不客气地丢下一句话:“弹吉他是不能当饭吃的。”

这句堂堂正正的教训不多久就收到反效果,没两年披头四唱片风靡全球,衣锦还乡。我猜约翰蓝依是很有幽默感和报复心的,他还带来礼物给她,一大块黄澄澄的金牌啊。

上头刻着:弹吉他是不能当饭吃的。

每一次打破别人对我说的不可能(当然我先须相信我能),都是我成长的勋章。

个人的方向盘操之在己,为什么不能?走在自己要走的路上,其实一点都不苦,最苦的是走在你不要走的路上,还得在众人推挤簇拥下到达你不要去的地方。

对那些发誓登上喜马拉雅最高峰的人来说,沿途冰天雪地,哪里会让他们觉得苦,在他们眼中,处处都是天地晶莹,难得美景。

你一定会听到很多质疑,如我一样……

有一只乌鸦,嘴里衔了一块肉,碰到一只狐狸。

狐狸对它说,乌鸦啊,看你的羽毛黑黑亮亮的,你的歌喉必然也不差;今天天气真好,你为什么不唱歌呢?

乌鸦难得听到有人对它歌喉的称赞,于是一张开嘴,肉掉了下来,狐狸一马当先抢走了。

又有一只饿狼,在原野中遇见一条狗。狗说,你应该和我回家,我的主人不曾使我挨饿,美味的食物、香啧啧的澡从没缺过。

狼有点心动。可是在这时,它看见狗脖子有伤痕。狗说,没什么,早上我的主人牵我散步时,把我拉伤了。狼说,哈,我还是过我那餐风露宿的日子好了。

多年来我一直听到许多似是而非的论调。比如,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写新诗、或侦探、武侠、战争小说?为什么你学法律不当主持正义的律师而当(无用的)小说作者呢?为什么你不讲(有用的)励志人生成功学而专注(无用的)的两性爱情呢?为什么你写这些(五四三的)东西而自足,不去从政为妇女策划?感谢每一个期待我成为千手观音的人,我的回答只有上面两个寓言。每一个在人生路上企图做自己的人,必定遭遇由狐狸和狗发出的质疑。不是,每个会打高尔夫球的人都该去选总统,不是吗?

先问自己,你嘴里衔了什么?还有你喜不喜欢被主人牵着走?如果你们真那么功利,那么看得起自己比别人看得起会更“有用”些。

我一直有这样的自信:研究人类谈情说爱的行为及待人接物中奥妙的人性学,跟某些人喜欢研究某种动植物的动机一样,因为关心,因为想了解,就像梭罗喜欢观察种子与森林,劳伦兹喜欢观察雁鹅求偶行为一样,并没有比较不高级,我想也比绝大多数的从政看来得超然二优雅高尚。

舒曼曾说,只有小提琴,组织不了一整个管弦乐团。这个世界因个人所爱不同,灿烂美丽。

我知道我爱,所以可能。在自己的路上选其所爱,爱其所选,选错了跌伤了再爬起来,就是成长。

成长是唯一的希望。

别人可能打击你,反正死狗是没人踢的,难以应付的是自己打击自己。

人很奇妙。当事情多能“操之在我”时,偏偏打击自己,事情明明“操之在他”时,又不服气,又怨天尤己,比如爱情。

爱是x+y所产生的变数。我们偏要主宰,偏以为自己的意志就是命运的注定,偏要连别人手中的方向盘也要牢牢握住,尽管你根本不知道,这有两个方向盘的车要开去哪里。

不信自己能操控自己的未来,竟如此渴求自己能操控爱情,真是人性的吊诡。

一个阻碍成长的感情不是真爱,只是控制欲这个怪兽变出的异形。多少扼杀成长的刀斧,假爱之名。

在爱中,或在失去爱的时候,在频遭冷嘲热讽的低潮期别忘了,你认为你可能。

至少你会继续成长,即使,未必成功。

成长本身就是生命最丰厚的犒赏。

二十九分半的情人们

我想说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狐狸,遇到一只蜈蚣。狐狸用环疑的眼睛打量了蜈蚣朋友一下,对他说:“我用四只脚走路都会绊倒脚,你用一百只脚,怎么可能走路呢?”

蜈蚣本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在听过狐狸的问题后,他失眠了。他的脑袋一直在想:“对,狐狸也许说得对,奇怪,我怎么能够用一百只脚走路呢?如果我只用其中四只脚走路,是不是会走得像狐狸一样快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蜈蚣就不会走路了。

我要说的是,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天性,他适合的生活方式。有人是狐狸,有人是蜈蚣。

你的身旁也许有很多狐狸,他们打出各种标语来质疑你: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走路呢?记住,因为你是蜈蚣,所以你可以。

但蜈蚣也不能强迫狐狸用一百只脚在地上爬行。

当一只狐狸爱上一只蜈蚣,或一只蜈蚣爱上一只狐狸,无可置疑的,那必是一出精彩的爱情剧。

所谓精彩,是对看戏的人来说;对狐狸或蜈蚣而言,怎一个若字了得。

轰轰烈烈的背后必有险阻与挣扎,正如美丽的激流必因狭促的暗礁。生死相许,其实是因为,害怕那些强而有力的、看不见的手,覆雨翻云的手,将我们的命运分开。担忧,是因我们已在冥冥中意识到悲剧的可能性。

不同,偏偏可以相爱。虽然我们不了解他,还是可以爱他,爱是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粘合剂啊,天南地北,因它可以紧紧粘合一体。

不爱的时候,粘剂的魔力陡然丧失,谁不是因个性不合而分离。爱上时,谁考虑过个性合不合?

很多爱情的命运在地火勾动天雷时已然写下,是的,我们也已意识到了某种不可能的气息,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热恋焚身时,愿意奉献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去爱人,爱久热力衰弛,我们就只愿意当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二十九分半加二十九分半,还是不及格,偏又在及格边缘。

挣扎与纠葛,在爱与不爱、接受与逃走之间。俗人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滚滚沸沸。

当狐狸爱上蜈蚣,或许他爱的并非蜈蚣,只是暂时舍不得把贪婪的眼光移开,舍不得不看见蜈蚣眼中的自己,看,他看我的样子!噢,目眨神迷,不能自己,我原来有这等魔力。情不自禁,爱上别人瞳仁中的自己。

狐狸看着蜈蚣的眼睛,好奇且新奇,即使他从不认为用一百只脚走路是优美的,他对这小动物仍然充满了好感。

有的爱人是因提升了我们的“自我”,所以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如同纳西瑟斯,顾影自怜,爱上自己的倒影。

时移事往,他却免不了要提出质疑,为什么你要用一百只脚走路?有的狐狸还会试图叫蜈蚣把其他九十六只脚绑起来。

那是超级坏情人,不是吗?

但世界上,这样的狐狸不少。他们被爱宠坏,习以为常,义正辞严。可怜兮兮的蜈蚣,几乎是不入士不能安顿。

这样的组合很多很多。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起她已故的母亲。有次她中秋返家,发现屋内黯然无光。奇怪,家人都不在?望着没有人的屋子,游子的心有些怅然,倏忽之间,轻轻软软的歌声飘进耳朵里,寻声到了阳台,她的母亲独自一人席地坐在月光下唱歌。

什么事这么开心?

没事。母亲笑得很美、很陌生。大家都不在,我一个人清清闲闲好快乐。

母亲一边剥柚子,一边唱歌。

她第一次知道,大家不在,母亲会很快乐,她以为,大家都在,母亲会忙得很快乐。

她的母亲后来为病所苦,在没有人情味的医院里走了。她才明白,她的母亲为爱或为责任奉献一大家子,独自在月光下拣拾没有人的快乐,是母亲生命中稀罕的珍贵时光。

婆婆挑剔严酷,父亲不懂怜香惜玉,妯娌日日闲话,儿女处处叨烦,只有在清和寂静的月光之中,她的九十六只脚才稍稍得以松绑。

多少传统女子,因为一个决定,一生还不曾松绑。

还好这是文明时代了。

蜈蚣大概不必因为爱上狐狸,绑起太多只脚吧。

如果是狐狸,你须欣赏人家自在的爬行,如果要爱。

如果我是蜈蚣,我会愿意终生用我的一百只脚爬行,即使要爱。

一条妥协的路

你最爱什么?

英伦情人(theenglishpatient)电影里,艾莫西和凯萨琳一起滑进浴缸里,向晚昏黄的夕阳斜晖懒洋洋的打在这一对相见已晚的情人肌肤上。

我想想看……凯萨琳说。水,水中的鱼。我也很爱刺猬。

还有呢?

果酱,它会让我上瘾。洗澡,但不是和别人一起洗。岛屿,你的事迹,我可以说一整天。

尽管说吧,爱上有夫之妇的艾莫西说。

我丈夫……凯萨琳坦坦荡荡。

你最恨什么?

谎言。

然后,在水的拥抱中。凯萨琳问艾莫西。你最恨什么?

占有,被人占有。

深深爱一个人,却恨被人占有,是无解的矛盾。热恋之初,激情才过,艾莫西尚未意识到,这个矛盾像一枚地雷,埋在他未来的轨道上,即将爆发,也将使轨道上平稳行驶的列车颠覆。

爱会使最不愿被俘虏的人自愿缴械,就像忽然袭来的山洪,使小溪水浊石乱。我们心甘情愿的缴械,因为唯有缴械,才能使对方同时卸掉防御的铁蒺藜,这是所有爱情必经的妥协之路。

害怕说谎的凯萨琳无法不说谎。

害怕被占有的艾莫西,为爱缴出自由、缴出道德、缴出信念,又缴出生命,浑然不觉,仿佛卷入一个幽远深长扑朔迷离的梦。

深爱使我们放弃自我的国界,但能放弃多久呢?当山洪骤退,我们的国界又慢慢凸显,我们迟早总得重新树立界碑。

我们才是真正的国界,凯萨琳的临终笔记上说。

爱海淡然,占有欲可能依然浓烈。

有人把自己国界扩展了,紧紧包住爱人的国界,像一堵柏林围墙,包住昔日小小的东柏林。任他无所不用其极的逃脱,你不肯放,只因你觉得拥有他是你的荣光、你的宿命,或只是你的传统。

有人期待,国界恢复旧观,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但已经发生的恩恩怨怨已吞噬昔时界线,很难找到原来的定点安放界碑。或他和你,认定的领土管辖区根本不一样,纷争起了。

爱与占有是两个时而交叠重复、时而互不相干、时而互相吞噬的变形虫。

我只知,没有爱,占有是丑陋的。有爱,占有别有一层朦胧的美感,但,未必是快乐的。占有,被占有,或者会并吞着幸福与快乐的感觉,但一定不是永恒的。

爱而不占有,对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是天方夜谭。

倘若有人,真能爱,而不占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人,又会抱怨他来去如风,或无动于衷,没有安全感。

当一个人对你说:“我没有安全感”,是不是也等于在对你说:“请占有我(或请被我占有)多一点呢?”只是前者听来值得同情多了。

情人的用语,是一群戴着面具参加嘉年华会的舞者,舞姿曼妙,但你很难看出,他到底是谁。

我看着艾莫西冷静的为爱亡命,在黄沙大漠中,想起自己。如果是我呢?我也会说我恨占有,被人占有……

我想,我的心理年龄已经远超过爱情烈士的合格要求。胆怯的我,有九成的机率,会因碰到“不合法”的爱情国界而逃走,不管那个人如何值得爱,我也不会楚楚可怜地爱他。自保当然等于自私,自私有时是一种自爱,从另一方面,也宣示是一种生命力的消失。

不过,任何事情在发生前,没有人可以铁口直断自己将会如何,过去的烈士本来其实都不想当烈士。

有个名词,比占有好听得多,叫做驯养。

戴上花稍面具的占有,叫做驯养。

狐狸对小王子说,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个小男孩,和成千上万的其他小孩没有两样。我不需要你,而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和成千上万的其他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养我,那么我们便互相需要了。那么,对我来说,你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因为我的生活很单调。狐狸说,我抓鸡吃,人们抓我。所有的鸡都一样,所有的人也都一样,因此我有点厌烦了。如果你驯养我,阳光就会照亮我的生命,我就会认出一种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使我匆匆忙忙躲回地下,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喊我从洞里出来。你看到那边的麦田吗?我不吃面包,小麦对我没有用。麦田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多么可悲。但是你有金黄色的头发。想想看,如果你驯养了我,那是多么美妙!金黄色的小麦,会使我想起你的头发。同时我也会爱上倾听麦田里的风声……

如果要驯养你,我该做些什么事?小王子问。

你必须要有耐性。狐狸答道,起先你要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像这样——在草地上,我用眼角偷看你,你什么话也不说。语言是误会的根源,但是你得每天靠近我一点……

第二天,小王子回来了。

最好在同一个时间回来。狐狸要求:比如说,如果你在下午四点钟来,那么在三点钟我就会开始高兴,时间越接近,我会越来越兴奋。到了四点钟,我就会坐立不安。但如果你在任何时间都会来,我就不知道我该在什么时候应做好迎接你的心理准备……我们必须遵守正常的仪式……

什么叫做仪式?小王子问道。

狐狸说,仪式使某一个日子不同于别的日子,某一个小时不同于别的小时。例如,我的猎人们就有一个仪式。每个星期四,他们和村里的姑娘们跳舞,因此,对我来说,星期四就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可以一直散步到葡萄园去。但是如果猎人们任何时候都跳舞,那么每一天就跟任何一天一样,我永远没有假期。

小王子就这样驯养了这只狐狸。当他离开的时刻到了的时候,狐狸哭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小王子说。我从来不想伤害你,但是你却要我驯养你……

驯养与不驯养间,同样是妾身千万难。我看过许多自以为可以为爱生为爱死的人,在情人离去时万般不舍,企图毁掉他或形销骨毁,说穿了,只是被驯养。

被驯养久了,不甘改变某种习惯。强烈的反弹,只因不知所措。

拿起报纸,看见不甘被莫名其妙裁掉的工人,绑着白布条或拎着抗议标语厂方黑心,总让我迂回曲折的想起大学时代看过的,失去“驯养人”的朋友。有的企图维持被驯养的习惯,一个人到初升的海边看夕阳,在熟悉的路边摊坐下来吃鱿鱼羹,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除了触景伤情。

有的企图赶快再找到下一个驯养人,使自己继续被驯养。

笑别人做啥?以上种种祈求认养的行为,我也都有过。

被驯养,使某些无意义的东西发出宝石般的光芒,使我们像小狐狸一样爱上倾听麦田的风声。但也总是使我们哭泣。

我发现自己慢慢随年月成熟之后,也发现,我不喜欢被驯养,也不爱驯养。尽管承认,驯养使人有成就感。

那飞为我对感情关系最大的忧惧。可是,我的想法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总会发现,有些人口口声声爱好自由,不喜欢被控制,但他们并没有看清戴着自由面具的自己。他若深好驯养,想驯养你。

当一个人对你说:“我这么晚还打电话来看你在不在,是因为担心你?”是不是也等于在对你说:“请让我驯养你”呢?只是前者听来,比较像慈善家。

情条总是自动戴上面具。

为了占有,我们不得不无意识的说谎。因为爱,情人们觉得一切无意识的谎言都值得笑与泪。

因为有爱,我们容易被讨好。因为有爱,在自由与占有,自我与驯养之间,我们,尘世男女,还在挣扎着开垦一条妥协之路。

恋爱假死病

从前(至少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个女生和男生走进自助式的港式饮茶点心店吃晚餐,挑了海带、虾仁烧卖、鸡肫,盘子里净是小号的点心。终于他们走到蛋黄肉包面前,男生挑了两个大大的蛋黄肉包。这是主食了,对平常只能在宿舍吃自助餐的穷学生而言,这种港式点心打牙祭,已经算是小小的奢侈了。如果光吃小小的点心,想吃饱恐怕要付太多钱,所以,还是要找大大的包子填肚子才行。

到了收银台,男生缓缓把手伸进口袋,迟迟没拿出钱来。(老招术了!)女生嘀咕,看瑚头有人排队,只得自己掏钱付了帐。男生沉默地把餐盘端到位子上。

两人开始进餐。男生边谈论他的社团一边大嚼,女生始终默默无言。(这不付帐的家伙,吃起东西来还真的很买帐!)她不好意思把心中话说出口,因为,那个年代她以为面包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算了,计较这些小钱干吗?)可是她下垂的嘴角始终无法挤出一个微笑。(他不是曾经告诉我说,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他还有一碗粥的话,一定会先端给我吃吗?)

“喂,你怎么又不开心啊?”男生一边问,一边两三口吃掉一个蛋黄肉包。

女生小心翼翼的咀嚼着海带。

“怎么啦?”

“没事。”(就是心情不爽……)

女生肚子饿得很,只是在男友面前,训练有素的,绝不展现狼吞虎咽的功夫。

“有事你要沟通……”口才便给男生一边说着,一边又把鸡肫、虾仁烧卖吃掉,秋风招落叶似的。

女生心情不好,食欲也受到影响,看男生吃得这么猛,她更不高兴了,她拐弯抹角的低头说:“我……我觉得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觉……”(你把我喜欢吃的都吃掉了……)

“我怎么会不在乎你的感觉呢?你要指出事实来呀!”男生咀嚼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他正要搬出他非常专长的“理性思考”来说服女生前,又伸出手,把女生面前唯一的食物,第二个蛋黄肉包给吃掉了。女生睁大了眼睛,看着蛋黄肉包两三下就消失在那张仍然口沫横飞的大嘴里,眼泪差点掉下来……(你根本不在乎我的胃的感觉……)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读书时候交男朋友的种种,几乎每人都有一大堆“假死”的经验。

“蛋黄肉包”的故事,是我觉得最好笑的事例之一,连细节都可以描写得这么仔细,我想驾装这是别人的故事都很困难。

奇怪!少女时的我为什么不敢说:“喂,老兄,该你付帐,别装了!”或:“那是我的蛋黄肉包,你怎么连问都不问就把它吃了?你有没有看到我才吃了一片海带啊?”到底谁教我要这么假死的隐藏我的感想,一定要用“不在乎我的感觉”这种含糊的文艺腔呢?

为什么我看不出一个根本不在乎你饿着了没的男人是很烂的男人呢?为什么我明明觉得他很烂,还要怕对他直话直说?

我说了蛋黄肉包的笑话之后,我的朋友s也说出她也有好笑的恋爱经验。她的某前任男友因工作与她分隔两地,几天未见就打电话缠绵倾诉:“我想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女人最听不得甜言蜜语,对不对?周末男友“兴冲冲”来见他最想念的爱人时,总撂下一大堆肮脏的被单、内衣裤。她洗衣时,他舒舒服服的躺着看电视。有时,“我想你”后头会加上,他不想挤车到她那儿,请她来看他,结果当然也一样,女人到男人那里,收拾他的满地狼藉,男人有时还会说“你别太累了哦,我有事出去”,女人做得肝脑涂地,因为自己是个“贤慧的查某人”而沾沾自喜。但后来分了手后,女人想起往事就咬牙切齿。“什么没有我就活不下去?根本就是:没有我就脏得活不下去!想我?唉,后来我才明白,想你不等于爱你,只是因为有你太方便了。”

没人教我们,想挑好男人,观其行比听其言重要。

这个自认为受了伤的女人后来成了“反动分子”,一交男友就努力说明自己什么都不会,好吃懒做又不贤慧。会,也装不会,只要略施小惠,对方就感激涕零了。

为什么不谙爱情的女人觉得必得掩饰真我才能合乎恋爱的要求?如此如此,恋爱不过是尔虞我诈的事件。

我过去所得的假死病不知凡几,我仍能记得日子正当少女时,有天晚上和某男子在台大校园约会,晚上冷得不得了,我为了不让自己看来像汽油桶,衣着单薄,又因走得又累又饿,牙齿一直打颤,不好意思说,嘿,我们别再讲了,去吃一碗酒酿汤圆吧。我偏学文艺小说女生角装出“我见犹怜”的样子,说:“我身体本来就不好……”

好像谈恋爱的女人必定得是林黛玉才高尚。

还有一种病:约会前故意少喝水,以免太常说“我要上厕所”,怕人家“想入非非”……

不知道有没有女人是因为这种病后来成为洗肾病人?太冤枉了。谈恋爱,万万不能对不起自己,何况,对不起自己,别人也未受利。

现在的少女谈恋爱还会这么假死吗?我想,程度应该比较轻微了吧。

我们被要求家教良好,脑子里早有“女孩子应该怎样怎样才有人爱”的模子,于是,在爱情的路上削足适履走着路,走出忸怩作态四不像的样子。

我竟曾以为牺牲个性等于贤慧,没有主见据是温柔,一味糊涂非常可爱,有个肩膀靠就是永恒……为对方改变就是爱……

才怪!

难怪我们都谈过一些回忆时惨不忍睹的恋爱。

一段恋爱,如果太委屈了自己,只会变成咬牙切齿的回忆。看开了的,也会觉得那简直是一段黑色闹剧。

如今我学会的是,恋爱的感觉再好,也还是要面对真实的自己。蛋黄肉包的类似笑话对我已经像恐龙一样,绝迹了。

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会理直气壮的说:“喂,那个蛋黄肉包是我的。”

不,他根本没有机会和我一起吃蛋黄肉包。该死的口是心非小气鬼,自私鬼!我在纸上“笔”不停蹄畅快淋漓的想一直骂下去……

为什么我要为十年前一个十几二十块钱的蛋黄肉包生这么大的气?

我平心静气的想出了结论:其实我痛恨的是自己的虚伪,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感染来的恋爱假死病。这种病,竟然要花许多年来医治!

你知道,嗯,一个恋爱的健康人,除了说“我爱你”脸不红气不喘之外,说“我要去上厕所”也得理直气壮!

这才是真实恋爱,不做作的人生,和发自内心的诚恳。

人鱼公主去哪里唱歌

假设性的问题都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除了努力不懈探求答案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之外,假设性的问题都是闲磨牙的问题。

因为我们企图掌控不可能掌控的未来,所以有假设性的问题。

想想,你被问过什么样的假设性问题呢?

问了等于没问的叫做假设性问题。

答了等于没答,无益于社会民生、对别人毫无助益的是假设性问题。

(近年来我最常被问到的隐私性假设性问题是:将来你会不会结婚?)

我的回答通常是: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问与答,当然都是废话。

有的假设性问题,是明知时光永不可能回头,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动机会有这种问题。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从事同样的行业吗?你还会嫁给他吗?你还会爱上他吗?再年轻一次,你会想怎样规划人生?)

有些问假设性问题的人,要的只是他心中的标准答案。

(你会不会一直都很爱我?如果我比你早死,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有些假设性问题不是问句,是喃喃自语,追慧无益。

(所听过的包括:如果我多读一点书,现在也不必这么辛苦……如果我不要吃宵夜,就不会这么胖;早知道十几年前在忠孝东路多买几栋房子,现在我就是亿万富翁了。)

有些假设性问题端看个人,却被当成“全人类”的普遍性问题来问。

(爱与性可以分开吗?有没有红颜知己或青山至交的存在?可以谈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吗?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有些问题是有相当警示性的,但确属励志学专家巧妙设计出来的问题。

如果明天(年)你就会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有位作家曾戏谑的说,如果下一个小时我们就会死,电话亭前一定排满了那些“只想对你说我爱你”的人。

我小时候还杞人忧天的问题,无非是看了一些科幻小说的结果,我会担心,如果空气都没有了怎么办?如果明天太阳不出来怎么办?所有的字都消失了怎么办?可笑的是,有个晚上我还梦到,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看得懂中文,天哪,我过去那么努力写的小说怎么办?然后,忽然坐起,本能的流一身冷汗!

有些问题是因为害怕失去的悲观,太敏感或歇斯底里的人,在爱上一个人时,大概都曾问过自己:万一他死了,我怎么办?所有情人之间的盟约,其实,还不是假设性的答案。

假设性的问题,常不按牌理出牌,像一群蜜蜂嗡嗡嗡嗡,围住我们已经够复杂的脑袋。真正的制造者,则是我们习于喋喋不休的头脑。

人闲着,未必会找事做,脑袋闲着,一定海找东西来想,像一个全自动的工厂,只要我们活着,它就会有源源不绝的电力,让它持续不断的运转,嘎嘎嘎嘎,即使制造不出任何有创意的产品,它一样会发出扰人的杂音。

我们常像顶着一桶新鲜牛奶就幻想将牛奶换鸡蛋、鸡蛋孵小鸡……换得牛羊满山的女孩,最后开心得手舞足蹈,跌了一胶,把牛奶倒了满地;所以,我们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有时像垃圾处理机,拼命处理自己制造的问题。

但我如此批判假设性问题是很没良心的。很多故事的雏形(也就是说,当一只鸡还是鸡蛋的时候),都来自于假设性的问题。

如果没有死亡,那么,爱还有意义吗?

曾有一位某校校刊社(参加这个社团,便是所谓的文艺少年)的同学问我:你相信爱可以对抗死亡吗?

我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因为他很认真,所以我不能说,我非上帝,如此“大哉问”的假设性问题难以回答。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抗死亡,我拐了个弯,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死亡,爱是没有意义的。

地久天长,万寿无疆,何必急于爱呢?反正你永远在,他也永远在,你总有一天等到他,他爱你一下又何妨。真心如果没法通过时间考验,难以珍藏,但若必须经过时间无止无尽的考验,爱情哪里不会味同嚼蜡。

再动听的音乐,源源不绝,也会让人浑然不觉,若又逼迫你全神倾听,怕过不了太久,耳朵长茧,心灵麻痹,整个人发疯。

没有一个运动员可以无休无止的在场上奔战。人人需要歇息,唯有爱,我们要的太多,求的太苛,我们问爱人,你现在对我已经不如从前了,对不对?

从前你眼神看我如燎原野火,如今只剩点点星火……我们不让爱休息。旧爱需添新薪,但也得让它休息,可惜对爱,做过研究的人屈指可数,还没有提出“留白的艺术”。

死了以后我们会去哪里?我们都在当孩子的时候,被这个问题袭击过,记得那年我七岁,有个小朋友忽然没来上课,他们说她永远不会来了。我问大人这个问题,他们的答案没法说服我,天堂地狱都离我的想像太远,我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想,想得全身发冷,冷汗直流,我问自己,人鱼公主变成泡沫之后,去哪里唱歌呢?最喜欢问永恒问题的是,孩子。以撒辛格说:至今,我仍然不知道。

没有人能给标准答案。任何宗教人士都不能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证。我们的保证与解答都必须框上“假设性”三个字。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必担心,可以想像。人鱼公主去哪里唱歌?说不定另一个世界有真正明白她的王子,这仍是假设。

重要的是,别在死亡之前死,在活着的时候做个活生生的人。

生活,迎向未知,最神秘美丽的任务。

这不是个假设性的解答,我们知道。当然,这个故事,是因一个假设性问题,如微雨飘过我日丽风和的秘密花园。

各位同学大家好

“你们现在怎样追女朋友?”

这一年,平均每三天跑一个学校,老实说,实在是疲于奔命。我常感觉自己像个超级推销员。

我在推销些什么?我的书吗?

不,那不是我的意图,我一向疏懒,演讲会绝不当成直销大会;写得高兴,比卖得好重要。当然我也不想虚伪的说,卖得好不好不重要。任何一个舞者都欣赏观众忘情的“安可”声音,但书也不是你推销就会卖得好的。

有人常会问我,当一个“畅销作家”,是不是要故意迎合大众胃口呢?我总是不太温文儒雅的干笑了两声,哼哼,我至少当了八年不畅销的作者呢,如果有大众胃口可以摸清,我自信没有那么笨,要摸索八年。

写了多少万字,早已数不清,颈椎的“左倾”变成长期写作姿势不良的最佳证书。如果不是兴趣,我不认为,有什么样的火与炭,可以燃烧这么久,我从未怀疑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从未质疑自己是否有天才(虽然我身边的人一直很质疑),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看了我的学历后,问我为什么不做一个“有用的”律师(为什么要写“没用的”小说呢?他们没有说出来的话应该是这样的。)从未想过,写下去有没有一天会“红”,从未思考遇到写作瓶颈我会不会就完蛋了。

最重要的是,从未觉得苦,因为我总还有下一个故事要写,我面对稿纸时总怀抱淡淡的幸福,面对整脊医生气势慑人的“空手道”时,也只有感激。我知道,只要你爱,你就需付出。得与失,在天平两端,就看你把眼睛大半时间放在哪一端上。

这两端,我看见,一直是平衡的。

我也不是为了推销爱情。

爱情观也不能推销。每一个爱情都是一个特例。对我来说是毒药,可能是别人的蜜糖。我绝不相信我行能力解决任何人的爱情问题,没有人能帮任何人解决感情问题。

我用我的演讲来推销什么?我疲惫地坐在回台北的螺旋桨飞机上,我的耳朵一边对抗震耳欲聋的噪音,我一边想。

我想到刚刚一位同学告诉我的“笑话”:我们最近流行机车郊游啊,就是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一起出去玩,男生骑摩托车,女生就抽钥匙,女性至上嘛,由她们抽签决定要给谁载……

其实这并非新鲜事,我念国中时,就在社会新闻版上看到有关“钥匙俱乐部”的报导,仪式相同但当时的报导是批判性。你知道,“那个时代”年轻人动不动就会被批判,动不动卷被指责;你不是乖小孩,败坏社会风气。

有趣的在下头:“可是一群女生之中,总有一个是很抱歉的,大家都不愿意载的对不对?为了要安慰我们里头那个被”签王“抽中的同学,出发前我们每人都会先交五十元,当作安慰奖……这样大家会比较欢喜甘愿一点——”

我忍不住大笑,他们真懂得“正义”!

我也想起我说故事、说笑话时,他们前俯后仰的样子。

我推销什么?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回答:我推销快乐。这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大多数的同学都是笑口常开的。

我未必能使大家一直很开心,至少我知道,同学们听故事时确实很开心。

陌生人的微笑是比珍珠更耀眼的东西。陌生人的开怀大笑,更是无价珍宝。

我一直深信故事的魔力。如果这个世界上,会说故事的人比会批判、抱怨、训话的人少,那么,这个世界一定会得忧郁症,像“neverendingstory”所说的一样,人们失去想像,世界就会被空虚快速吞噬,只剩黑洞一样的茫然。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不只是给予者,我也是收集者。我收集点点滴滴的笑声,要酿成我记忆里最营养丰富的一缸酒。

“各位同学大家好!”不管已是多么力竭声哑,我愿意以微笑与故事,暂时忘却烦忧。

我们都是嗷嗷待哺的鸟儿,我们需要多一点笑声当人生养分,发自肺腑的笑声,没有压抑的笑声。有时尽情的流泪后,才能尽情的笑,笑声并不浅薄。

选择一本书,等于选择一个作者当心灵的朋友。

每一次我站在讲台上说“各位同学大家好”,看到一双双晶莹的眼睛,我仿佛又回到穿着校服的时光。

那时我以为青春只是“载不动许多愁”的岁月。没有人微笑告诉我,开心过日子、乐观谈恋爱,自然心待花落花开。担子再重,你还是可以让自己开怀。

尽管不断重复用嘴说出已成型的故事有时让我觉得我很吵,但借着“各位同学大家好”的呼喊yes,yougotafriend!(是的,你得到了友谊。)我一再温习了当学生的时光。

曾相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我是你高中时候同寝室的室友,我叫×××,你还有印象吗?”

我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是对于人。如果我过去的记忆是一首一首的歌,那么我身边的人就是自然而然镶在歌里的音符,我很难漏其中一个。除非,故意要忘记某些让我活得不舒服的人。

“当然记得你。”我说。

“很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她说,但声音里并没有一点雀跃欣喜。

“老朋友何必客套?”我的语调到底还是“训练有素”的客套了起来,因为时间让记忆老去,我发现我也不能免俗的让彬彬有礼来武装自己。咔啦,我听见,我脑袋里的某一个地方,防护罩忽然关上的声音。我暂时离开正在着手的故事和我的鼻子独享的咖啡香,“安安全全”地回到现实世界来。总是这个样子,当我必须与“陌生人”沟通,还感应不到她的磁场时,总是这个样子。

这个充满陌生人的城市里,谁能对谁,在三秒钟内“放开心胸”?谁?当我不再是一个来自下的小女孩,当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当我独自通过城市求生的种种考验后,我的脑袋里就多了一层透明的防护罩,像科幻电影里头的太空飘浮城市一样,要先辨别想进来的飞碟不是异类,才会让它进来。

“不是客套,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因为上一通电话我是打到纯的家里……她妈妈告我说,她三年前去世了。”她说。我感觉到她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

是的,我还活着,感谢主!我猜她想这么说,“纯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语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想她有点沮丧,但我一点也不想扮演“新亭对泣”的囚犯。

纯是肝癌去世的。在我印象里,她是个苹果脸的女孩,和我同乡,跟我一起上台北,念同一所女校,住同一个宿舍。总是笑声朗朗,非常乐天知命的样子。她不像少年的我——我想我当时一定有张讨人厌的苦瓜脸,埋怨一间斗室住八个人太多,埋怨洗澡要排队、衣服要用手洗、灯光太暗害得我近视不断加深,舍监像虎姑婆,老师有省籍歧视、功课太重、同学成绩比我好……

少年十五二十时,简直是天怒人怨。

虽然现在我相信,好运会降临在乐观开朗的人身上,但我也相信,命运常常不按牌理出牌。

纯一直活得开心。新婚赴美,却发现自己已是末期肝癌。住宿同学吃泡面和罐头是常有的经验,我们都是在拮据经费下、还想替父母省一点,因而自陷于肝癌危险群而不自知。一个后来学医的朋友这么分析。但病因常像抽签一样,抽中谁,谁才会中奖,谁也难以推断真正的罪魁祸首。

只记得纯是我们之间省得凶的一个,因她是大姊,有不少弟妹在她之后。考大学,她如愿考上师范大学,纯选择师大,因为不必再回家里要学费、工作也有百分之百保障。毕业后嫁人一起赴美,据说也正过着穷学生日子。病像洪水来袭,临终前她母亲对她说,家里本来打算分给你两百万,恨没早点给她!早知道……

“早知道”是世上我们最常说的一句废话,我想。

没有人能早知道。说此话时,总是悔之已晚,岁月难挽,徒留嗟叹。

“早知道,应该早点打给她。”她幽幽的说。

早点打给她,一样无济于她,有效的,只是减低一点自己的罪恶感。我心里冷冷的这么想。但再次回想她的来电,我惊觉到我自以为是的坚强是一种硬化症:我们会因为没办法陪朋友度过生命中的艰苦挣扎而有罪恶感,至少表示我们还有爱的能力,还有良善的人性,即使我们实际上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尽管我们只能让他有某人还“standbyme”的温暖。

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也有同样的罪恶感。我对自己微笑了。

可是当时我对她说,改天出来喝杯咖啡吧。我像个城市人,客套的留下她的电话。她说这段时间她辞职在家思考一些问题。我自以为知情地告诉她,我在离开学校至今,也遭受过很多挫折,看过不少生离死别,想用冷漠的镇定来安顿两人的情绪。

然后我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真正拿起话筒约她喝咖啡,我真的害怕如下场面:两个女人在咖啡厅里嗟叹韶光易逝、命运无情,楚囚相对。

但梦偏不饶我,一群久未谋面的旧日朋友,究纷纷来入梦。

梦醒,我怅然有所失——为什么都不联络了?他们到哪里去了?我关心,于他们无益,但我真的关心。

他们还安好吗?

我发现,在不断的悲欢离合中成长的我,往好处想,是独立而坚强;往坏处想,是逃避人情冷暖,因为自以为已洞知人情冷暖。

我们绝望,其实是因为自己把房间的窗户全部封死,不让阳光进来;冷漠,则是一种把窗子逐渐封闭的过程。

面对外面的世界会有伤害,但没有打开任何一扇窗,就不会有阳光。

不能因为曾经失去亲爱的人,对其他人、其他情感的失去就冷漠如砖块。

不能因为怕受闲言闲语伤害,就把每一个有可能试探心事、干扰情感的人,都当成“可能的坏人”。不能因为曾为爱受伤,就害怕爱。就好像我们不能因每天外头都有事的发生而痘出门。

我感谢她让我了解,我的防护罩下,还有爱的能力。我也记起住宿时期背熟的这首词。现在读来,对照自己的人生有点好笑。少年的我,是在嘈杂的马路边宿舍挑灯夜战,夏天差点热昏在没冷气的蚊帐中;还好,壮年的我若听雨客舟中,大概不必听断雁叫西风,若在客舟,客舟也必是豪华游轮,必然是吃饱睡足乐不思蜀;老年嘛,鬓已星星是必然,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了,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悲欢离合确实无情,但很高兴你在我也在,还是探出头,请你喝杯咖啡吧,静静看着曾经飘过的雨,或阳光。

不要给自己有机会说早知道。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只想好好说再见

我一直不喜欢太戏剧化的故事,总觉得转弯太大的。动不动就生离死别、哀感顽艳的故事非常洒狗血,只适合在八点档或九点半播放。

我以为只是写小说的新手或者活得浅浅浮浮的人,才喜欢悲欢离合的戏剧化撞击。

头顶的透明玻璃毫不抗拒天光云影,正午阳光当头洒落,我坐着坐着,感到一阵晕眩。看见她走进餐厅入口处,我举手向她示意:我在这里。

很多年不见了,好像,自从我们告别少女时代后就未曾谋面。

“你很准时。”她说。

“我一向准时。”我答。我仿佛天生就是很守时间纪律的人。我不善等待,故不愿迟到,也不喜欢行色匆匆,我尽量不要让自己有“因为……所以我晚来了”的借口。

我也几乎铁口直断的认定,一个男人,如果他跟你约会老是迟到,他自己的人生必定缺乏自制力,再有什么雄心壮志,实行力一定很低。

我们在高一时,同是离家到台北求学的孩子。我怯生生的带着行李搬进牯岭街的宿舍,她是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室友,第一天,她显然就对新环境非常适应。

她说话的样子很有自信,理路清晰,我记得。而至今她仍未变,不施脂粉的她,脸庞仍如当初素净的少女。

我们谈到贫乏简陋但却值得回味的宿舍生活、共有的已经离世的朋友。彼此忙碌的工作,还有我们这种少小离乡奋斗、非常害怕将来没出息会对不起家乡父老的心态。

她说她曾没日没夜、一个人顾着六七部电脑终端机工作数年,感觉自己对生活的感觉被抽光,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停一停。

她说她很坚定自己不需要婚姻,因为生命未必要经过“正确的”社会制度才圆满。

我换了个位子,逃离越来越炽热的正午阳光。她说:我刚才从医院出来,医生告诉我胸部的硬块己呈不规则状,是恶性肿瘤,我正在想,怎样跟我妈讲……

我默然。

我自己倒能接受。她说,有一次我跌断腿,事发时因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竟然先问自己,如果只有一条腿,怎么办?我告诉自己,我还是会活下去;于是我又问自己,如果是骨癌呢?我又对自己说,也还可以接受,只要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处理一下未完成的事情,看看一些朋友,只想好好说再见。

我怀疑着她的豁达,可是她的面容仍如阳光一般平静。我从没见过她激动的样子,任何时刻。

入院开刀通知我一声,我会去看你。我努力使我自己和她一样平安宁静,虽然一切是那么措手不及。

我想到为了要和她见面,我还曾挣扎过,我挣扎,因我有许多预设,因我害怕自己并不擅长聊天、也不擅长面对质疑,怕日子平地起波澜,因为真实的我在不“应工作要求演出”时,常恍惚怔忡如第一次步入高中宿舍的少女。

我先天性的害羞,正如她先天性的成熟。我们好好吃完午饭,在午后骤雨即将电雷声引爆前,好好说了再见。

我独自在懊热的阳光下散步了一会儿。长久以来,走路一直是我保持头脑平静的好方式,让我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一张不虚伪的面孔,让我体会:当下天下太平无事。

走着走着,我从伪装的平静中走了出来,我看见自己无法遮掩的沮丧与惊讶,还有多愁善感。许多种情绪在我心中此起彼落、互相消长。

多少年来,我一直企图不让喜怒哀乐影响我生活的节奏。我怕跟个性歇斯底里的人交朋友,因为我清楚,自己有这样的本质。如果不是多年独自生活的磨练、太多挫折与离别的考验,我想,我的情绪很容易变成一颗动不动就会被引爆的手榴弹,或者变成洒狗血专家。

自小在情绪不稳定的环境中长大,又吃过苦、耐过劳的人,或善于观察环境、发现随意发泄情绪总会成为失败者的人,大概都很容易变成我这个样子:但有时矫在过正,反而让情绪积压着,外表“酷”得要命,其实……还是“铁血柔情”,心软得像鲜奶馒头。

太容易受外界影响、太容易随别人的磁场波动,又不愿沦为阴阳怪气,不想被讥为生理不顺,所以不断告诉自己,镇定些,镇定些。万一有人有事使我情绪一激动起来,不管自己有理没理,总有些内疚感。

有一阵子,我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掉过眼泪,甚至,掉泪已不是本能,总要先找到些“充分且必要”的理由。

是坚强,还是故作坚强?

我只发现,情绪并不容易克服,不能强迫它折服,对我而言。总要等待一段时间,让我自己像植物的根,慢慢的吸收掉土壤中的水分,才能变成养分。

我需要时间复原。不管是挫折、失恋,甚至是跟老朋友好好说再见。

从压制情绪到安安静静看见自己的情绪,真是一条漫长的路。我知道,我不如她那般,可以理路清晰地和自己沟通。

明白自己会故作坚强,使我发现自己开始坚强了些。

走在马路上,头发不断吸收阳光的热量,我头昏目眩,挥手招来计程车。雷雨正巧开始为热闹的市区挂上水色的帘幕。

我还有下一“摊”约会。我不想迟到。

其实,我不想迟到,是怕因为自己的疏失,而错过了生命中原本可以拥有的美好时光。是因为,时日有时冗长,有时紧迫。有时容你浑浑噩噩,何时竟不容你说一声:我爱你,不容你和他握一次手,一秒钟也不肯多给,等你想第一次张开双手拥抱他,已经太迟,因为你迟到。再热烈的拥抱,只能凝结在像的冰层中。

在我的生命中,竟有这么多只能永远停留在想像中的拥抱!

只想好好说再见。

这一句话,让我有了充分且必要的理由流泪。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此时此刻的环境好得像张爱玲年轻时的奢望。但我们,竟然还常常来不及,好好说再见。

再见,就是一种祝福。虽然我还是不喜欢转弯太大、动不动就生离死别的、非常洒狗血的人生或故事。

朋友

基本上我仍有“乡下孩子”的单纯特质,见过面就有三分情,就是朋友。

除非……

住在城市这么些年,知道每一个勉强下的定义几乎都附带着但书。附带但书,是因为吃过了些苦头,也因为洞察了一些世故,了解天底下一样米养千万样人——上天造人是“有物有则”,有的相近,有的相悖,有的人彼此凑在一起会活得更加愉悦,有的则会像斗鱼一样两败俱伤,他的“我”与你的“我”两相妨。

相信上天自有主张的人,必相信,不是每个心灵上的“人种”都可以放在一起。

就把这种冥冥中的定理定义为“磁场”吧。不然,无可名之。

“磁场”也是奇妙的,有些人你第一眼磁场不对,后来因缘际会,成为你的知音;有些人,一碰了面就与你展开一场友谊的热恋,结果,因为某些事件,你发现他不是你想像中的人。你们的亲密关系,原来只是想像力天马行空的结果。

有时怨不得他人,他并没蓄意骗你,只是他没你想像中那般义气,或他有他的“难处”。

而所谓“难处”,若非事到临头,很难现身。冠盖满京华时是朋友,在斯人独憔悴时未必是朋友。

有人感叹,“人生如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散飞”;有人在朋友“背信”时咬牙切齿的指责“最好的朋友将是最坏的敌人”,再也不相信朋友,交友时如临深渊;我只觉人生变数实在多,对朋友可以持平常心,不要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誓言是否永远不变,万一,患难时见不了真情,大不了不要再对他再推心置腹就是了。就算丢了一个朋友,也别变成一只哓哓不休的恶狗,一直吠到连没辜负你的朋友都怕。

当一个人的人格中失去继续信任人的能力时,他同时也没有办法容忍任何的友谊。

我常觉“信任”是人和人眼眸言语交会时所产生的,最美妙的化学作用。

信任,说来简单,其实复杂。没有自信的人,很难信任没有血缘裙带关系的人;对人生不能开敞心胸的人,也终生无法品尝信任的美味。信任,须先明白,自己的眼光未必都是对的,若一时错,也别念念不忘,提防着一错再错。

信任,是可以像庄子所说的,相懦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当人生路并肩而走时,享受挨挨蹭蹭的感觉,就算人生路各奔前程,相隔万余里,多年不见,仍是朋友。

偏偏有些人以为,朋友就只能挨挨蹭蹭。有些人谈恋爱,也只爱挨挨蹭蹭。不能天天相见,就开始心生疑窦,十天半月不见,或每周只能禁一次,就担心感情不能持之以恒。他们一定要时时“不离不弃”才叫朋友。

我们野心勃勃的想要天长地久的感情,却只会用眼睛谈感情,看不见,就认为会失去,是我们面对情感时最大的矛盾。

那不是有厚度的感情,只是控制欲。

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不一样,竟是我最近才察觉的。

对朋友的定义其实等于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度。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有个很熟的同性朋友问我一句她大概酝酿很久的话:“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直觉地吓了一跳,心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怎么认识了这么久,忽然用这句话来拷问我?

像一只鱼,忽然被猫用爪从鱼缸里捞起来,丢在干硬的地板上一样,张着嘴,奇怪着自己为何呼不出泡沫来。我的思绪在严重的混乱后空白一片,呆呆看着发话的人。我想知道她为何问这句恬,却又不知从何理清她的问题。

“我们不是朋友,那是……是什么?”

我瞠目结舌,问。

“所以我问你我们是不是朋友呀?”

“朋友……那你对朋友的定义是什么?”我感觉我们的交流电波发出沙沙沙的短路声音,所以我企图用点理性找出真正的断电原因。

“哦,比如我跟某某,她跟我无话不谈,连她和她男友的一些小事,她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我思考着她的定义——真糟糕,照她的定义,我这一辈子大概没有所谓的朋友。我没有“无事不谈”的朋友。有的朋友可以谈,有的朋友可以谈人生也可以谈怎么大血拼,有的朋友可以一起扮演三姑六婆,有的朋友可以互相嘲谑,有的朋友是最佳玩伴,但我发誓绝对绝对不要跟那种“一痞天下无难事”的人成为工作伙伴,有的朋友喜欢慷慨激昂议论时事;我虽甚无兴趣也得忍着听让他快乐;有的朋友偶尔在背后说你一点小话但也不打紧;有的朋友本身永不改掉我最痛恨的重男轻女习气,但我骂我的,她做她的,在我们分享香啧啧的奶酥面包时,我们和乐融融,一点歧见也没有。

我交朋友几乎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除非他所制造的不适感尽是负面的——一看到他,你就觉时日维艰,度日如年,那么大家最好“各自寻须各自春”。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我……可是按照你的定义……真的要一五一十才是朋友吗?”唉呀怎么可能。我从来没跟朋友报告过:a君某月某日牵了我的手,吻了我的唇;我也觉得一个人应该有隐私权,不然所谓的朋友体系正好形成欧威尔《一九八四》中秘密监视系统,一个朋友等于一况扛在你身上的隐藏式v8摄影机。

“我对朋友是很挑的。”她说。

相对之下,我大概得承认,我对朋友几乎是不挑的,不预设任何立场,除非磁场大不相同,除非相见不如不见。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挑”上我做朋友,我应觉光荣。没错,有她这个朋友我觉得很不错,但“很挑”两个字,让我感到自己是水果摊里被人拣来选去的水蜜桃,要新鲜完美才有资格卖掉。

原来,当“朋友”也可能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我由此恍然大悟,有人对朋友的定义与我绝不相同,他们挑朋友的逻辑是:除非你如何如何,否则你就不是朋友。与我“先天性”对朋友的定义:“你是朋友,除非你……”大相径庭,他们用的是筛选法,我的或者该叫消去法。

我想我对这世界较为信任,虽非事事天真。

我也发现,有些朋友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心,也碰过有些则总是把朋友当对手的人,你的光芒不能盖过他,他必须鹤立鸡群。有些人需要朋友,又处处防着朋友爬得比他高,也听过有的女生“她找不到男友是她的事,却处处阻挡我嫁出去”的怨言诽语。

老朋友是经过时间与个人荣枯考验的朋友。

开朗乐观的朋友绝对是益友。

在朋友度过人生难关时,我知道,有时不要急于两肋插刀,只要给他“standbyme”的感觉。为朋友太积极而害事的例子,我就看过。比如a快失恋了,你急急替a去骂他的情人b水性杨花、喜新厌旧,到头来是害了b与a决裂得很难看。

朋友间尽量不要有金钱大往来,不是丢了钱,就是丢了朋友,通常,两样都丢。

你可以帮朋友度过情绪障碍,却不能一直成为他的情绪风向鸡,随他东西南北乱转,不然,他养成习惯做无主孤魂,你也会因长久受精神勒索,半夜里接他哭诉电话而六神不安。

以上所说的“朋友”二字,换成“情人”也无何不可。

我其实并不爱为感情的种种名词下太明确的定义,只因,下了定义,就有拣择,有拣择,就有利之所趋,就不是真情流露。所以我未问过人,你当我是朋友,或你爱我吗,为什爱呢?

能讲出为什么而爱而相知的,就伦俗了。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天下知己吾与汝——我一直很喜欢这一句话的大气,只因过眼滔滔云共雾,啊,你必说,是因昨日你供我一个李,还是今日我还你一个桃?写字写得哓哓不休的我,有时很怕答,为什么……也许不为什么。就为我高兴与你一起微笑。

生命中的琐碎时光

人总期待着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像猫眼,永远在等待捕抓猎物的那一刻;我们的心中,不知从哪儿学来一种惯性,仿佛,一定得把平静的空气搞得沸沸扬扬才有意思。

有时我觉得,我的心好像古代大宅院里住着的一些怕闲着没事干的妯娌,由于天下太平无事,深宅大院阴森森的空气闲得人发霉,于首想尽了办法要生风波,东打探西挑拨,让自己感到活着还有事做。

忙得直喘气的时候,才会想起,生命中有一些平静的琐碎时光,像浊水上的浮萍,点点青绿,使停滞的水泽多了点呼吸。

琐碎时光,像字字句句中的逗号。

从小我习于一种定律:无所事事是不道德的。使我们无法体会无所事事,或者做点琐碎小事的美感;不做正经事使我有罪恶感。

我想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不想做什么事,却无法坦坦然然面对宁静,于是扭开电视,让声光影画无意识的占据。你不想看,也不想关。

“有声音总比没声音好。”一些保持替单身、独居生活的朋友这么解释回家后随手开电视的行为。

怕没声音,又害怕太会牵扯自己真实情绪的声音;老公吆喝老婆吵,孩子哭闹,对他们而言是会杀死美好人生的高分贝噪音。

怕七情六欲的横流,却又不能制服七情六欲。

滔滔说着国家大事、人生大计、工作鸿图,却不知道,在某个没有应酬太早回家的夜里k如何面对一室清幽;在某个太阳狠毒的周日西后,独自一人如何规划。

这也是我曾经面临的难题。心远志大,却为琐碎生活而愁容满面。

我曾经是一个工作狂。诊断工作狂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是否害怕周末周日,是否在面对下班时,有“不知所之”的榜徨。

不只是单身一族有这般苦恼,许多成了家的人,也染上“恐惧周末症候群”和“下班忧郁症”。

很久以来我并未察觉自己得了这种“病”。我认真工作,从不以加班为苦;即使回到家中,我也一样兢兢业业坐在电脑桌前,想要完成些什么;我会用忙碌的工作表来度过难以消化的情绪打击,用“我很忙”来推却某些“鸿门宴”式的饭局,以“没有时间啊对不起,改天吧”来推延某些结果预订会使我不悦的应酬。为什么我不敢说不?用“忙”才有扎实的理由说不!

我曾用忙碌作障蔽物遮掩各种真正的症结。可是,这就好像一个怀疑自己得了糖尿病的人,在走进医疗检验室的时候,还企图用自来水冲进检验杯,希望不要验出真实的结果——我会举这个例子,是一位医生告诉我的真人实事。

忙忙忙,忙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还是不让别人失望?有首歌这么唱进很多城市人的心里,我大概可以为它多加一个问句:忙忙忙,忙是为了遮掩痛苦的真相还是不让自己发慌?忙,明知贪多嚼不烂。

从小我学过很多种技能,企图变得多才多艺,但并没有学过如何在独处时面对自己。

我们这一代几乎每个人不是在“食指浩繁”的家中长大,就是从小哭了有人哄,做错事了有人骂,很少人学到独处时不做什么该怎么办。有些人活了几十年尚未“真正独处”过五分钟——独自看电视、录像带、打电脑玩、看杂志或书打发时间不算。做以上请事时,我们的心多半匆匆忙忙,不过是想做些事打发时间、填补空虚而已,没办法享受琐碎时光中的美丽。

关于如何与自己相处,我还在学习。如果把它当一门课,我大概是资质最驾钝的学生。

我太急、太怕浪费时光、怕一事无成,于是好一大段时间,我用“忙”来浪费时光。

我开始学习享受宁静的时光、琐碎的小事。因为奥修说的一段话:活着,就是如此美妙的礼物,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要对存在感谢,相反的,每一个人都不高兴,都在抱怨。

原来我被制约了。我总觉得现在的样子是不够了,有某些东西欠缺了,我应该到某个地方去,成为某种人……

奥修说:我们自然的本能因此被转向,导入歧途。一朵金盏花急着想开出玫魂花,除了挫折外只有紧张,稍微做少了点,就有目卑感。

我感到“五雷轰顶”一般,这么多年来,我如此努力,却不知自己是谁。我匆忙生活,正如喝咖啡时只想把咖啡喝完,并未享受过它的滋味;我走路时只想达到目的地,但我并不觉知于:我在走路。

我慢慢学习独处的奥秘。

当我发现“一个人的我依然会微笑”时,我才开始领会,生活是如此美妙的礼物。

生活是如此美妙的礼物。在四季炎热的峇里岛。

一个仍虔诚信奉万神教的岛屿。

我常常想飞到那个岛上去,因峇里岛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平静而温情的空气。我没有看过哪一个地方的居民,比这里的人更懂得享受生活,非关物质的丰饶或贫瘠;乐天知命、毫不虚伪的笑容,总在他们脸上。

他们没有偶像,每天都在拜神,又不祈求什么具体物事;他们送死如迎生,兴高采烈地庆祝,除了礼服,似乎与办婚礼也没什么不同;他们懂得生活,杀价不成仍会对你微笑。大热天在竹棚子下睡觉,下雨天看荷叶上的露珠、海水退潮后就在沙滩上洗海水浴,他们把陌生人都当好人。观光发展了一百年,人心腐化者有限。

他们是快乐的。你看他们自家院落总是繁花似锦,他们是浑然天成的园艺家。

有一次,有人从峇里岛回来,把我说了一顿,推荐那种“落后”国家干么?他说峇里岛人家无浴室,男男女女在梯田农事过后便在同一条溪中洗澡,女人洗上游,男人洗下游,“可怜”极了!

我这才领悟有些人跟我表面上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实际上是活在两个世界,不可与言,当他还认为追求文明是唯一正道时,不要对他谈“葛天氏之民”。他们哪里可怜?我们才可怜!

他们一直在教我,生活本身就是美妙的礼物。

我在学习,虽然学习不易:写每一个字时都在享受。

喝一杯咖啡是享受,看一本书是享受,无事可做也是享受生活本身就是享受,生命中的琐碎时光都是享受。

关于逃亡者的背景音乐

有一个戏码,在我的人生中不断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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