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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走过的都不是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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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国文老师兼任当时的班导。那年,美丽岛事件发生了。她对我们晓以大义之后,在作文课要我们就此事件发表观感。

还是戒严时期,作文课题目常是爱国八股,令人烦厌。

我决定写点不一样的。我记得我写的大概是如下的意思:如果蒋公对日本人都可以“以德报怨”,为什么对自己人要这么严苛呢?只不过是上街游行,民主政治就应该包容异己……

老师用红笔把我的作文全篇打叉,写了大大的零分。马上打电话给我爸爸,请她到学校来,跟他说,他女儿思想有问题,而且不合群。

我爸走后,她叫我进办公室,对我说:“给你零分算对你客气,我没把你的作文交给警备总部,你应该感激我!”

我一直很感激我爸采取的态度。他对我的那篇作文,一句话也没说。当然也没有照老师的话指责我。他把他到学校的事当作完全没发生过。

升高二时我感觉自己开始在谈恋爱,现在想想,其实离恋爱很远。如果恋爱应该是一碗鸡汤,当时的恋爱感觉,不过是加了一点点味素的清水。

在暑期活动时,我认识了一个建中校刊社的。他第一次写“清书”给我时,我一连三天都像躁郁症患者。翻遍陆小曼与徐志摩的情书,慎重的回了信,然后我就感觉,我终于有男朋友了。男朋友这三个字,对于“民智未开”的我来说,简直是终身大事。

我们很少见面,他一两个月才会打电话到牯岭街宿舍给我。每次见面他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告诉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如是说、叔本华如是说、佛洛依德、柏拉图如是说,希腊古巴如何,惠特曼如何。

以上这些人是谁,我那时根本从没听过。我对他的博学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后来发愤啃书的热烈情况,只能以“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形容之。

他对我影响深远,虽然他不是故意的。只因我到底有一口气在,不愿被他看成小白痴。

我记得有一次他兴致勃勃的拿了一本建中青年来给我“拜读”,上头有一篇他的万言小说,一篇爱情小说。他说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在重考高中时,和“女朋友”爱得如火如荼。

女朋友?那我,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没问出口,只是优雅一笑,一背过脸,感觉中已“肝肠寸断”了一万次。

我躺在摇摇晃晃的铁板床上层,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完他的小说,不只看一遍……基于自尊,我认为那篇小说烂透了,有什么难?我也会写。我含着满眶的眼泪很争气的对自己说。

有什么难?我也会写……当我开始写第一篇小说时,我全无新手上路的羞涩徬惶。

像小小的火星点燃一整片杂草茂密的莽原;藏在心灵某处未开发的荒原被火光照亮。火光灭后灰烬残留,正是播撒种子的沃土。

升高三时他拿了一本《丹诺自传》给我,对我说,有为者亦若是。但他并没有告诉我,英美法系跟大陆法系是不一样的,在我们没有陪审团的法庭中,律师能为当事人多讲几句话就该偷笑,哪有可能以滔滔不绝的口水翻云覆雨?

我因《丹诺自传》,跟他约台大法律系见。我们共同的第一志愿。从此,不到放榜不见面,他说。他高三下学期因旷课太多办了退学,在家中自修。放榜后我在另一所国立大学的法律系上看到他的名字。他说他已心满意足。上大学后我们更没有联络,我忙着当新鲜人,迎接“苦尽甘来”的生活,好逑者处处都是。我怀疑我根本没谈过真正的恋爱,和他。他把所有的信还给我。

听说他大学只念了一学期,因为每天只打麻将不上课,被学校勒令退学,当兵去了。三年,音无讯息。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已不再现身。

一个人的历史中,若有一个没有什么血泪交集,却改变了你一生道路的朋友,总是幸福的。有时我会怀疑。这样的人,是上天指派来送给你隐形地图的天使。或者,有些天使藏在书中。有些天使,有时也会恶作剧,给你一个错的指示,但却是必经之路。

他看过我的小说吗?有时我会在想像的棋盘里做着各种假设。

他快乐吗?

还以狂狷自许吗?到底曾经爱恋过我吗?

有白头发了吗?还在看些什么书?他结婚了吧?有孩子了吧?他,还活着吧?在我们有限的人生中,是否还能相见呢?

他酷看到这篇文章吗?

有什么难?我也会写——他会这样说吗?

答案并不重要。

有没有爱过也不重要。

凡走过的都不是冤枉路,如果我仍能微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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