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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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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www.xiashucom.com以为是罗大妈,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移来移去的黑皮鞋。裤子上有红线,是个警察。他又把眼闭上了。火筷子碰着铁炉子,看火、掏灰、填煤。床"咯吱"了一声,那人仿佛坐下了。窗外有风声,刮得很响。天亮了么?

"他不想动。昨晚没脱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还好。他觉得自己好像吐过一次,但忘记吐在哪儿了。床极很硬,脚冻得发麻,浑身骨节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过瘾。小酒铺真是个好地方,他喜欢它。除了这张冷冰冰的床板,那儿是最合适的角落了,骑车溜了大半天,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去处。他有钱,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不希望别人打扰他。

他讨厌警察。

"起来,快十二点了……起来!",那人终于不耐烦,隔着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调和动作跟管教干部简直没有区别。那只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对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来,恼怒地瞪着睡意脚胧的眼睛。警察很年轻,白脸,粗眉毛,有点儿下兜齿,眼神儿平平淡淡的。可能是罗大妈提到的那提到的那个片警。他姓什么来着?

"喝多了吧?"民警问他。

"……没有。"

"没喝多,把酒杯和盘子摔了是怎么回事?人家找到居委会来了……没本事还穷喝,充哪门子能耐!赔吧……"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看警察的脸色不像是找岔儿,更不像开玩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包烟,又伸进去。

"多少……"

"一块六。本来想罚你,罗主任不跟人家说好话,五块钱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着电线杆子唱歌么……"

警察扑哧一声笑了。李慧泉很懊丧,想起自己吐哪儿了。厕所。蹲下去没事,想站却站不起来,一使劲儿就吐了。他在凉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时。他递过去两块钱。警察找不开,掏出一把钢蹦儿摊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着数。

"甭找钱,都给他们得了。"

"我不是替你垫上了么,知道你趁钱我把一月工资垫上多好,真是!……三毛八,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掏出一个瘪烟盒,没几支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连同烟盒一块儿扔了过来。

"五毛三一包的,你赚了。"

李慧泉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抠抠缩缩的,可一点儿也下让人腻歪。皮鞋没擦,裤子上有油点子,指甲缝儿也不干净,看来不是,个讲究人。意泉下床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贵姓?"

"免贵姓刘,户口本上叫刘宝铁,别人都叫我小刘,你……以后就叫我老刘得了。神路衔东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后办事留点儿神,哥们儿六亲不认,可你也别怕我,不招灾不惹祸,鬼都是我朋友……你刚回来,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是警察,脱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们家也没别人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碍的,没完没了地灌老白于算哪门子事儿?你们这路人一个臭毛病,没深没浅!放屁都没深没浅……西巷小九你认识么?他妈在街口卖冰棍儿……"

"认识,小玩儿闹,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偷了仨彩电,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毙了他,还求我呢!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一猛子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李慧泉点点头,话不太中听,倒不怎么噎人。姓刘的看来不好对付。别看表面那么随和,他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人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人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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