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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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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样过了三个晚上,除夕的夜晚就到了。他们偎依着坐在一桌丰盛的酒菜前面,觉得幸福无边。窗外响着鞭炮,劈劈啪啪的。阿康说,我们也放一百响电光炮,这是我特意从安徽带来的。这时候,上海的鞭炮是很少的。他们将鞭炮系在晾竿上,点燃後伸出了窗外。鞭炮炸响了,房间里弥漫了硝烟,打仗似的。他们快乐地咳呛着,米尼叫道:“你爸爸妈妈不要回来了多好!”阿康叫道:“可是他们是一定要回来的啊!”米尼又叫:“我不要他们回来,我要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阿康却被她的话扫了兴似的,冷笑了一下:“这个三层阁我已经住得要起啦,要住你自己住吧。”米尼一怔,又说:“我要你在这里。”阿康说:“谢谢。”米尼说:“不要谢。”阿康还是说:“谢谢。”鞭炮的火药味渐渐消散了,米尼往桌上的火锅添了炭,又加了水,阿康默默地喝了一碗菠菜汤。米尼抱着阿康的身子说:“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欢喜。”阿康笑笑,慢慢地说:“你晓得你喜欢的人是什么人呢?”“你呀!”米尼说,把身子放到,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从下朝上看着他,心想:他是多么好看而又聪敏。她喜欢清秀聪敏的男人,她觉得粗笨的男人就像动物。脑子里一跳出这个比喻,她就笑了。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新年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很多年过去以後,米尼脑子里还经常回荡着这除夕的钟声。

钟声响过以後,他们坐在桌子两边,用扑克牌玩“接龙”。梅花七在阿康手中,所以阿康先出牌。两个人玩牌是很难玩好的,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手里的牌,技巧就在於什么牌应当先出,什么牌应当後出,即要卡住对方,却又不能卡了自己。他们玩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新年的早晨慢慢地来临了。

大年初一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二也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到了。

早晨起来,阿康有些心不定似的,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後来又坐下来,坐了至多两分钟又站了起来,再後来就乾脆躺到床上去了。米尼说:我们打牌吧,他说不打;米尼说去看电影,他说不看;米尼想:他或许是累了,就让他躺一会儿吧。过了一时,听小房间里没有声音,就走过去看看,见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屋顶,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拿了个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茬,那情景使她觉得有些古怪,隐隐地不安。中午饭时,阿康的胃口也减了许多,劝他再吃,他就有些烦躁,将碗一推,什么话也不说地又进到小房间里。米尼听见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腿碰在床沿和桌椅上,砰砰地响。米尼想去问他,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却也晓得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由他去,等毛病过去了,再说。她这么一想,心反而定了,洗好碗,擦好桌子,伏在窗口看街景。初三的街道,似已有一些疏落,行人不多,商店开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放春假。对面弄堂口站了几个小青年,他们好像永远站在弄堂口,从米尼第一次来阿康家就看见他们了,就像是站岗,连春节也不休息。米尼暗暗好笑,接着又细细打量他们。他们不说话,也不笑,表情甚至很严肃。他们有时候是几个人相对而站,有时候则一齐面朝了街道,他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米尼心里想着。这时,小房间里又没了声音,静静的,她便走过去看。阿康蒙了毯子在睡觉了。米尼蹑着手脚走进去,脱了鞋,轻轻地钻进了毯子。不料阿康陡地一惊,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反而把米尼吓了一跳。“是我啊,阿康。”她温柔地抱住了阿康,觉得他很柔弱,心里充满了怜惜。“你把我吵醒了。”阿康微微喘吁着说。“对不起,阿康。”米尼把脸贴在他背上,她觉得:只有抱着阿康的时候,阿康才是真的,其他所有时候,阿康都好像是假的。“你要把我扼死了,”他说。“我没有扼你,”米尼说。“扼了。”“没有。”他忽然又急躁起来,挣脱了米尼的搂抱,坐了起来。坐了一会儿,他说:“我想自己出去走走。”米尼让他下了床,默默地看他穿上鞋子,又穿上棉袄。他说过“我想自己出去走走”这句话以後倒镇定了下来,很坚决地扣着扣子。米尼有些害怕,她觉得阿康好像在梦游似的,变得那么古怪而不近情理。他扣完扣子,又在脖劲上围了一条灰蓝色的围巾,然後两手插在西装裤的裤袋里,推开了门,走下黑暗而狭窄的的楼梯。米尼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到阿康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楼梯下面,她才觉悟了似的“哎哟”了一声。她返身跑到窗口,街上静静的,对面弄堂口依然站着那几个年轻人。这时候,她看见窗下百货店旁边的弄堂里走出了阿康。他低了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穿了中式棉袄罩衫的身形是那样的优雅。他走出了弄堂,沿了马路朝前走去。“天哪,他要去什么地方啊!”米尼的喉头哽住了,她觉得事情不对头,很不好头。她应当阻止他出去的,可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她目送着阿康走到街口,前边是人车如流的大马路。阿康斜穿过马路向右一转,汇入了大街的人流之中,不见了。米尼的眼泪掉了下来,她隐隐觉得,他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她甚至会觉得,他这一去,回来的希望是渺茫的。她对自己说,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她不应当胡思乱想。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开头了。

有时候,当她走在正午的阳光耀眼的大街上,人群从她身边流过,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想太阳是照耀人家世界里的太阳。报摊上出售着当天的日报和隔夜的晚报,人们议论着这个城市的或别的城市的大事和小事,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笑嘻嘻地想,照常走她自己的路。

太阳渐渐移到了西边,米尼趴在沿街的窗口,望穿了眼睛。她曾经想出去找他,可是她又想,万一在她出去的时间里,他却回来了怎么办呢?他没有带钥匙,进不了房间,他会不会没有耐心等她,转身又一次上街了?她不敢走开,她觉得她除了等待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她无心烧晚饭,心想:人都没回来,晚饭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己没有发现,她其实充满了无望的心情,从他出门的时候开始,她就好像已经断定他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会不会到他的同学家里去?就拚命翻他的抽屉,想找一些地址什么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天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有一瞬间,米尼感到了静谧的气氛,这时候,她就想,也许他就要回来,看见没有晚饭吃,就要生气了。於是她就去淘米。可是这一阵的安宁却转瞬即逝,她将锅子放在煤气上,忘了点火,重新坐到窗口去了。

对面弄堂口的路灯亮了,照着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相对而站,围了一个圈。他们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最寂寞的青年,他们之间以寂寞而达成深刻的默契,这默契将他们联合起来,与外界隔绝,甚至对抗。他们的寂寞和孤独传染了米尼,米尼想: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家家窗户的灯光都明亮着,流露出温暖的节日的气息。人们都在吃晚饭呢!米尼将下巴搁在胳膊肘里,望着阿康走去的那个路口,那里有一盏路灯明亮地照耀着,可是没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弄堂口的男孩们没有了,就好像是消失到地底下去了似的,无声无息。米尼等待得已经累了,她茫茫地看着前边的路口,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有鞭炮零落的声响,使米尼想起除夕的晚上,那仅仅还是三天之前啊!米尼静静地流着眼泪。

晚上,阿康没有回来。他的不回来,就像是在米尼预料之中的那样,她没有急得发疯,急得发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和衣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每一点动静都会使她想一想:是阿康回来了吗?她一夜没有合眼,到了天亮,第一线曙光射进窗户的时候,她决定,去找阿康。起来之後,梳洗一番,又烧了泡饭自己吃了,然後便锁了门下楼了。这还是清晨很早的时候,人们都没起床,紧闭着门窗。她走下黑暗的木楼梯,听见老鼠在地板下面逃窜,嗖嗖的脚步声。她出了门,又出了弄堂,走上了街道。对面弄堂口已经站了一个男孩,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等待他的同伴。初升的太阳将米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过街道,年初四开始了。

米尼让过一辆自行车,到了马路对面,然後朝右转弯,上了大马路。一部无轨电车开了过去,车上人很少。她沿了电车路线走了一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几家早点铺开了门,飘出油污的气息。她乘上电车,到了外滩,沿了黄浦江走。太阳渐渐高了,把江水照得明晃晃的,那时的江水还不像十多年以後的那么污浊,风吹来微带腥味的江水的气息,有大人带着孩子在散步。轮船静静地泊在江岸,远处汽笛叫了,呜呜地响。她漠漠的目光从江上掠过去,看见了荒凉而广阔的对岸。她从黄浦公园一直走到了十六铺码头,再又走了回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大街上行人如潮,度着春节里最後的一个假日。她望着拥来拥去的行人,不晓得他们是在做什么。她也问自己,她是在做什么?因为她心里其实一点希望也没有,这样走来走去只是为了使自己有点事情可做。她买了一个面包,伏在江边水泥护栏上吃了,阿康已经变成非常遥远的回忆,简直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吃完了面包,她又在茶摊上买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然後,她就离开了江边,穿过马路,走过和平饭店,往南京东路去了。高大的建群里回荡着江风,呼啦啦的,几乎将人刮倒。越过阴沈的高楼的石壁,太阳眩目地走过碧蓝的天空。

南京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游行似的浩荡地走着。在华侨饭店帝边,她看见了她的姐姐和阿婆,她跳上饭店的石阶,躲在廊柱後面。看她们两人停在“翠文斋”食品店门口,商量要买什么东西。她将她们看得那么清楚,好像她们是面对面地站着。阿婆紧紧地抿着嘴,目光苛求而坚定,姐姐漠然和平,怎么都行的样子。显然是阿婆要买一件东西,待要买时又犹豫了,犹豫了一阵还是要买。米尼站在华侨饭店门前高大的石头廊柱後面,心里充满了咫尺天涯的感觉。她们最终离开了“翠文斋”,继续向东走,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如潮的人群里面。米尼觉得自己和她们是永远地分离了。她走下宽阔的石阶,去继续她流浪般的寻找。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从此她流浪的生涯就开始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阿康没有回来,他的父母却从宁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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