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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安娜与舒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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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枯坐一时,南昌起身告辞了。电梯下去,不知是几层,从电梯门缝里传进一个孩子的哭泣声,南昌的心一下子抽紧,不禁说出声来:谁在哭?开电梯的人诧异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以为他是自语。电梯下到底层,开门,他走出去,耳里立刻盈满蝉鸣,如金属声般响亮。那孩子的哭泣声沉没下去,转眼间了无踪迹。可南昌肯定是有孩子在哭泣,千真万确,而且,他觉得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安娜。

他眼前浮现起安娜苍白的小脸,横七竖八的头发底下,眼睛像深潭一样。这才是痛苦呢!南昌想,无言无语,无从求告,一个人挺着。像舒拉,叽哩哇啦,指东骂西,即便是痛苦,也一股脑儿推给别人了——他奇怪他怎么会想起这两个孩子,她们与他只差几岁,可十八岁的他,是有资格称她们作孩子的——这些孩子真能纠缠人啊!所以,他认为痛苦和语言是无关的,还是和思想有关。思想产生痛苦的说法有些安慰他,因他以为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想,他是痛苦,嘉宝是疼痛——他身上的血都冷了一下,他怎么想起了嘉宝?那么自然的,将嘉宝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是的,他硬了头皮往下想,嘉宝也不叫痛,她只说了声:医生,拉拉我的手!——可是,他这不又在承认小老大的定义:语言和痛苦,以及和思想的关系。要是承认语言,那么无言无语的安娜算不算痛苦呢?他认真想了想,觉得安娜还是算痛苦,其实,她有语言,她在说,只是,南昌没听见,南昌不懂她的语言。他无法认清自己为什么非要将安娜归进思想者一类,简直是一种执拗。但是,安娜于他,就像是一个启蒙者,启蒙的是痛苦这一课。嘉宝是疼痛。他骑车在街上,人群缓缓地从他身边流淌过去,波光熠熠。

那么舒拉,他又一次想起了舒拉,她也许不能算痛苦,却可算作思想吧!一丁点个,豆大的思想。虽然与安娜的沉默不同,她是聒噪的,可她们同样都很严肃。在安娜,是肃穆;在舒拉,则是严厉。她娇生惯养的,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经过,什么都不懂,如同嘉宝说的,还不知道钱是什么呢,就有那么多零用钱,她这么严厉是对谁来的呀!惟其没什么可针对的,她的严厉就有一种广博的性质似的。南昌还是受不了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也不是想起她,而是她自己,吵着闹着挤进他脑子里,好像也要来启蒙他。安娜多好啊,那么静默,令人怜悯,舒拉只让人生气头疼。那天,她还用石头扔南昌来着。这两个孩子,同样都是尖锐的,她们凭什么那么尖锐呢!南昌连同安娜也一并不满起来,她们参加过红卫兵吗?参加过大串联吗?读过《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吗?可是却好像掌握了什么批判的武器,让人退缩。南昌想他们这年龄是个倒霉的年龄,老有老的理,小有小的理,就他们没理,连老宁波那样的腐朽的阶级,都会向他们说教,好像他们多么懵懂似的。这是个什么时代啊!他们恰好是这时代里的受启蒙者。他从两边梧桐相连成的绿色穹顶穿行而过,光斑和蝉鸣撒了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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